第3章 】知冷暖
僅僅遵循着孝道一說,王挽揚也是要聽從自己父親的。若是固執己見,鬧得兩人皆不開心,還不如就退一步自己識相些。此後雖說王挽揚有所收斂,但巧玉園依舊是日日去,但總歸不是在王洛山的眼皮子底下,這還讓人勉強說得過去。
劉暇拒認王挽揚所詢問的質子的身份,也并無什麽錯,他本就是質子之子,而非質子。只因她來京時間并不長久,也沒人與她相說其中的秘辛,她有所誤解也不為過。
無友人告知,也無人提點。之所以無摯友相提攜,是因為王挽揚趟不了這朝堂的渾水。
貪腐當道,無權則無利。她這個沒有實權的将軍,自然也受不了什麽好處。費神費力,因而少有人與她接觸。
并且,與她結識實為難事一樁。若走得近了,則被劃入王洛山黨一派,定是要被那戶部一手遮天的趙潛所桎梏,但要是被人誤認為存心讨好,要他們娶了這位瘸腿女将軍,朝中官吏怕是無人願意也無人敢為此了。
聽個曲兒找找樂子,或許還能讓廟堂之外的人頓生親近之意,想着這殺人如麻的女将軍竟然也有俗人一般的興趣,倒不似黑面閻羅母夜叉了。
王挽揚不是沒有過辭官回封城的念頭,可封城戰亂,而她又受了王洛山約束,且若真的離了京城,她行走不便又靠什麽來養活自己,亦是煩難。因此,胸無大志,适時順從,偶爾反抗,還能讓王家人記起她曾經的用處,也不會将之棄之如履了。這樣的日子也不是不快活。
見劉暇唱了自己喜歡的曲子,便多留點銀兩,這是情理之中。其餘的官家小姐,有財有勢的,亦是極為歡喜劉暇那張臉面,因而班主為了廣開財路,便是請求劉暇這位別國的世子多出來唱唱。
望着那巧玉園班主的那張奉承臉,劉暇覺得自己不像是在此挂名唱戲的主兒了,倒像是一擲千金的賓客。
“那這分成……?”班主小心翼翼地詢問着劉暇的意思。
劉暇并不關切他到底能賺取多少金銀,兀自把玩着手中的玉器,頭都不擡地輕笑:“請随意。”
“那……四六分?”班主探不到劉暇的底,知他事事皆不上心,但又怕唐突了這位世子,雖說來他國為質者,少有歸國之日,但若說絲毫面子都不給他,倘若真有那麽一日衣錦還鄉……之後的事兒總歸要留點餘地。
劉暇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打量了班主一番,笑着說:“好。”本來料不到有那麽高的份額,想着若是他問班主誰四誰六,班主定不好意思把這賞金往少了說。這麽一來,竟然還是劉暇拿了大頭。
十四歲那年,劉暇便是随着性子借着機緣入了巧玉園,一轉眼倒也有個七八年過去了。班主料想當日的情形,亦是歷歷在目。萬分不解一個他國的浪蕩世子,何以來戲園子賣曲子,而那入質的王爺,卻也是從不過問與阻攔。
那日還剛過驚蟄,大清早的陸陸續續來了些許客,臺上的幕布被拉開,打雜的又去燒了水,将每一桌擺上瓜子和果仁。班主邀劉暇随他入後院的廂房。
“世子今日帶來了什麽新曲兒?”班主問着劉暇,心下估量着價,“可這價莫要太過離奇,園裏大抵是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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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暇黛青色的眼兒望向班主,嬉笑着道:“曲子都在我腦袋裏兒,倒不如巧玉園收了我。”
“世子這是哪兒的話……”班主似是納悶劉暇所指,卻覺着若是他肯進了園,倒是極為好的買賣。那些他的曲子好是好聽,但姑娘們難能有那般的唱腔,往往失了那番韻味。
只不過,想不通透的是,他再不濟也是嶺國的王孫貴胄,未曾落魄至斯,怎地願做這伶人的行當。
劉暇愀然一笑,說不出的風情,卻連半分心思都不露。
既當劉暇唱曲為消遣,那麽王挽揚聽曲亦是這個理兒。
一個遣送別國的流落王孫,一個不受待見的無用将軍,唱個曲兒聽個曲兒,像是泥潭深陷的殘藕,普通人眼裏恐是不會有出水面而不染塵泥之日,平日裏也就被京城衆人當做笑談耳,無人會去深究更深一層的含義。
那日王挽揚的猜測無果,她也不惱,也不知為何,久而久之,再來聽戲見到劉暇時,因覺他不是他國質子,反倒是多添了幾分欣愉之色。
待那人唱畢,人皆散了場。王挽揚扣開後臺的門扉,見劉暇梳洗罷回頭望向她,且屋內再無他人,她便踮起腳尖,半倚半坐在小案幾上,堪堪笑了兩聲。
在衣香鬓影、歡聲笑語的戲園子裏,這樣的聲音與裝扮好似有些冷落。
“你唱的曲,是從哪兒聽來的?”這兩年的語氣素來不佳,仿佛改不回去似的,總歸像是質問。王挽揚有些苦惱,畢竟自己并未要擺出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劉暇抹幹淨了臉,旁若無人地越過地上的一攤戲服,用秀潔的手系好了衣襟,靠近了王挽揚,相離不過一尺遠,亮着眸子道:“乳母小時總教我唱這些。”
王挽揚未在意這近在眉睫的距離,而是心下盤算,數了數近來的曲目,倒是有幾分暗暗驚異:“這麽多首,你都還記得?”
劉暇就笑,打開了梨花木門,踩入了那雙鹧鸪花式的靴子,跨過了門檻,道:“并不太記得,我就随性唱唱。”
“我就記不大得,想着這些歌兒怪熟悉的,但不明白到底在哪兒聽過。”
“興許當年在嶺國聽過呢?”劉暇打趣,試探了半句,卻一臉的誠懇模樣。
王挽揚不知接什麽話,跟在他後面,一起走了出去。
晚風極為清冷,因為夜有些深了,街上也少有行人。而冷風入衣襟,王挽揚的膝蓋有些酸疼。幸好劉暇的步子素來不快,她便可以慢悠悠地踱步,稍稍緩解這痛楚。
王挽揚覺着未經人同意卻跟在他人頭後,理應問候一番,也別将人誤以為她別有用心,存心讨好這京城裏的名角。便揣摩地問了句:“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
這本不像是從女子口中說出來的話,但王挽揚開口倒是情理之中。以往過慣了不受人待見的日子,想着與大夥兒親近些,想要讨人歡喜,便要放低姿态。從前是,現在是,将來的王挽揚或許還是這般低到地底去,為求人對她心生憐意,再包容、再歡喜。
而劉暇不言語,兀自在前頭走着,風吹起了他單薄的深衣,但他好似絲毫不覺得冷一般。通過四五個小巷子,繞過未央橋,往東面的街市走上一裏路,眼看就要到光祿大夫府上。
王挽揚還未回過神來,就到了自家門口。這才想起了自己來時是騎馬的,可現下,那匹青駒還拴在戲園子裏頭。
見她暗惱,劉暇摸了摸廣袖,先一步地答:“明日我讓人将馬牽過來,快入冬了,将軍不如多坐坐轎子。”王挽揚有些詫異,擡起頭看向他,而見他不經意地瞥向她的腿,流露溫和,輕聲道,“暖和些。”
小小的一個溫和舉動,在有心人眼裏便可成了那刺刀,是能戳出血的。
王挽揚一下子氣血上湧,恨不得立刻遮住自己的傷處,硬是逞強,眯起眼睛,一臉的防備,不自覺地後退半步,望向他微微凍紅的鼻尖,勾唇駁問道:“你怎麽不乘轎?”
受涼了又如何,尋常人怎會被這點秋風凍得無法出門行路?你慢下步子來做什麽?要說我從前跑起來也并不比馬兒慢多少。
大概是賭氣心性,聽不得他人顧忌她腿傷,就連半點的關切,在她耳裏都成了奚落與嘲弄。不,這戲子的關切,都是博得賞金的獻媚與奉迎,沒有半點的實意,讓人泛惡作嘔。
“不乘轎子啊。”劉暇觀察着王挽揚的面色,在口裏用好聽的聲音撚轉了她的後半句話,眼中有凝霜,笑意裏隐隐地滲出了透涼。
王挽揚緊繃着神經,豎耳,卻聞他未有半點戚戚地道:
“沒人知我冷暖。”
聞此,王挽揚自覺失言,皺了皺眉。思了片刻,便解下了紅綢披風,徑自系在了劉暇脖子上,企圖讓他暖一些,也算是自己對他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的補償。
指尖不小心劃過他光潔的脖子,本是怕自己血脈不通、低于常溫的手冰到了他,卻沒料到那人比自己還更要冷上三分。
因此而一個怔忡。
可她還未收回的手,一下子被劉暇握在掌心。右手心裏因執缰繩而起的薄繭被順滑細膩的陌生指尖輕輕摩擦。王挽揚低頭,心跳得飛快,想抽回手,但又有些貪戀那份冰冷的目生溫暖。
“你究竟是什麽人啊。”王挽揚細語低聲,看不出情緒。
劉暇卻因而一瞬間松了手,王挽揚未作筋骨,以至手與空氣輕擦,一下子滑落至股間,撣起了裙裾上的輕塵,她只覺萬分尴尬。
窘迫萬分。
“是我逾矩了。”話雖如此,劉暇卻露出了輕蔑的語氣。
還未等王挽揚反應過來這彈指間發生了什麽,那人便轉身走遠,留一身的绛紅堙沒夜色裏。
若他是尋常人家的人就好了。
幸好王挽揚不往深處想,及時掐滅了這不小心燃起來的星火。
王岑立在府門不遠處,震驚地瞅着長姊與那名角兒的互動。
王挽揚甩了甩被捏過的手,屈膝上了臺階,握着門環推開府前的銅門,後腳還未跨進門檻,微微側了臉,見他一臉驚詫。
垂眼複擡面,望着王岑,語氣沉穩而遲緩:“你不要說。”
作者有話要說: 摸一摸小手啊~此章的肉沫……
一直在思考脖子以下的親熱戲是什麽[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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