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甕中鼈
素來以賢明溫文為雅名的王洛山,卻是被自家女兒氣得面紅氣粗胡子跳,摔了碗筷,指着王挽揚罵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王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旁邊乳媽抱着的襁褓裏的小娃兒聽這陣勢大聲哇哇哭了出來。
王挽揚平靜地扒着碗中的白飯,不吭一聲,置若罔聞。
“老爺,這究竟是出了什麽事兒?”王夫人捏着絹帕,拉住王洛山的胳膊,安撫着他,“且勿生氣,傷了身子。”又擔心着孩子受了驚,連忙讓乳媽哄着抱進了屋裏。望了一眼王挽揚道:“挽揚你錯了就向你爹賠個不是,一家人有什麽事不好商量的?”
淺淺薄薄的幾句話裏看似知書達理明分是非,卻透着一股說不上來的尖酸與指責之氣。
不過是今日剛下了朝王挽揚便徑直跨上了馬,并不去理會王洛山氣急而怒的神色,也不在意其他官吏們三三兩兩結伴的打趣罷:
“王将軍這是被那城東的戲子迷了眼兒去?片刻也不停地就要趕着去?”
“哈哈哈有道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嘛。”
“王大人可要看着将軍一些呢,嫁出去的女兒就成了潑出去的水啊,這還沒潑出去呢……”
讓了衆臣看了父女倆的笑話。
留王洛山一人愠怒瞪着駕馬出玄武門的背影,卻無法在同僚面前說出半句難聽的話兒。
飯桌上的愠氣總讓人咽不下飯來,王挽揚最惱他人在這個時候商讨事端。既知食不言寝不語,怎的也少有人踐行。
因而聞了夫人言之後,她便放下了碗筷,面沉如石,想扯出從前那般不知世事的笑,把事情都糊弄過去,卻怎麽也提不起笑意,咂咂嘴,只說了一句:“我吃完了。”起身轉了便要走,而王洛山極為看不慣她這副散漫的模樣,順手拿起一個瓷碟子就往王挽揚的離開方向扔去。
沒料到一下砸到了她那條因箭傷落下了病根的腿上,王挽揚險些崴了腳跌下臺階。方下了官學的小弟王岑入了門見此,立在一旁,遲疑着該不該上前扶這不大親近的長姊。
王挽揚平複心中所思,顧不上揉腿,餘光落到王岑的靴上,直起了身子甩臉不再看,回頭瞧了王夫人一眼,眼底深深,壓下了波瀾,不怒反笑,反問王洛山道:
“這怎麽會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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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聽了幾次曲子,便被謠傳成王家女将被戲子迷了眼,若身為人夫人父,作為男子去那窯子狎妓都不會被說半分的不是。
誰還記得她究竟是為何千裏迢迢奔赴南面殺敵破陣,僅憑一己之力殲滅一千嶺軍。被那敵軍将領百步穿了胫。如今腿殘了,除卻挂得一個将軍空銜之外就什麽皆不是了。
許久之前腿上好些,便是不想留在那令人渾身不自在的府中,王挽揚就在京城四處走走,也走不了多遠。路過巧玉園,聽聞園子裏出了個各大官家小姐、財閥公子們互相捧的角兒,她聽了一曲,肯定了男旦嬌媚柔若無骨起來,若是不造作,比女子更要勝上三分的道理。
不過王挽揚卻并不有那般好人美色的怪癖,且從來不癡迷男生女相的貴公子。心裏告誡着那些小姑娘們好好收着自家的新鮮瓜果罷,往人車上亂丢不如自己剖開嘗嘗。
一去劉暇正登場,花腔婉轉清亮。王挽揚越聽那曲調兒熟悉,卻怎麽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聽到過這支歌,向班主要了曲子的名兒,卻被附贈了唱曲的人的花名。
對于王挽揚來說,那戲子叫什麽她倒是忘了,長什麽模樣也是記不清,但若他一開口,則定能識別出來。
但哪料園中其他的名伶卻各有自己的曲目,并不常聽到當日的那首曲兒。因此她有時一坐就是一整日,也不問人,但遲遲等不到想聽的歌兒,王挽揚敗興而歸,但也依舊要解那袖中囊,這是規矩和道理。掏出碎銀子,方可再聽上一天。
巧玉園的班主是極為樂意有了這麽個金主日日前來,便不再提醒她當日唱曲的人究竟什麽時候會來,看她有些乏味懊惱地聽着曲兒,心裏雖說有過那麽一絲半點的對這冤大頭的同情,但大多皆被王挽揚慷慨的打賞給抹得一幹二淨了。
因而那日見他二人相處在一塊兒,便覺得兜裏的錢財皆要被劉暇裝去了。
劉暇總歸是要來唱幾次曲兒的,王挽揚雖不擅長與人為善,但也并非是個愚鈍的主兒。
某日他唱畢,王挽揚便再一次問了班主他的名兒,卻是可惜劉暇此人出場并不按照名單上的時辰與次序來。
因此下一次劉暇開嗓子時,便能深深切切地感受到來自臺底下某過氣女将軍的灼熱目光。她只不過是為了記得牢些唱曲人的模樣,怕下次又忘了。
“這怎麽會是一家人?”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這麽一句話兒,自然是要受教訓的。
父親王洛山被氣得雙目圓瞪,說不出話來。而王夫人則是替她夫婿斥責了王挽揚:“當年老爺不知費了多大的精力與錢財,方将你從封城接回京城,我待你如至親閨女,你可還有什麽不滿?一家人本就是一家人,你身上裏流的血你若是想否認也不可。”
待你如至親閨女。
王挽揚懶得在這個說辭上過多計較,也不想再争辯什麽,已經鬧得如此不愉快,不可繼續破罐子破摔。
她一早就明白是豢養在甕中的鼈,好不容易将她放出去,但最終還得捉回到那罐子裏頭。掙紮着撲出翁口,卻被扔進來的碎食砸中了腦袋,又縮了回去,回到不見天日的翁裏頭。她在想若自己破了翁而出,是不是也挪不到遠處去就一早被餓死了呢?這麽一來,不如還是乖乖在這翁裏待着,伸着腦袋候着他們的投食吧。
而王夫人似是忽的想起什麽來,猛地抛出一句,“刀劍無眼,你是想将腿傷也怪到我們頭上?這樣的大罪也往我們頭上扣?平白無端地我可受不了這等的委屈。”繼而喋喋不休,聲音尖利且不饒人得讓王挽揚仿佛是孫猴子聽了緊箍咒般宛若睚眦裂。
幸好這聲響與斥罵被王岑的一聲“娘!”制止住了。
即便王夫人所言不虛,王挽揚似是被戳中了心思,但又煩擾着這等的埋怨與憎恨又怎僅僅是斷了腿這點事所致。
施我便可用我,王洛山打得不過是這個主意。喂了狗也可讓狗忠心耿耿,還讓之不顧一切豁出了性命。
其中複雜心緒更是理不清,王挽揚心中怨惱,卻依舊忍住了胡思亂想口不擇言,倘若他們當初不接她回京,她又怎會瘸腿被人暗裏恥笑呢?
咽下去的話爛在肚子裏,王挽揚知曉自己這點小埋怨在他們眼裏不值一提,僅當她不夠豁達。雖然王洛山并非是不曉王挽揚心中所思,他卻無動于衷。
尋常父親則因此不敢怠慢自家女兒的婚事,想着尋一個貼心真誠待她的人,定不會看不起她的腿傷。可王洛山如何做,叫誰都不敢輕易下妄斷亂想。
王挽揚又覺自己做過了,主動示弱也不是不可,如今局面如此劍拔弩張,連王夫人都露出了嚣張刻薄的嘴臉,自己也是時候收手認錯了。
于是故作忍痛,晃悠悠地轉身以示身子重心還站不穩,為博得半分內疚與愛憐,拱手抱拳對王洛山道:“是女兒錯了,當下不會如此尋常地去聽戲了。”
見王洛山遲疑,又補上了一句:“也定不會沾染什麽不幹不淨的人,”打探了一眼王洛山氣紅了臉卻又猛地煞白了的臉色,怕是他一翻臉再也不認人了,那麽自己會更早一步就成了作了廢的舊物,再無用處。
王挽揚甩了甩思緒,及時收回了自己的情緒,再度重申了一遍:“請父親放心。”
想着或許是自己先前過于暴怒,行為舉止不似儒雅大度的士大夫,王洛山也覺得應該和緩一些,莫要把氣氛再搞僵,但他也不願扯下面子聽了這軟語便當無事發生,就哼了一聲:“你要有這個覺悟。”
這麽一來,王挽揚倒是覺得自己占了上風,說了句告辭,也沒帶有什麽和顏悅色,就回了房。
進了屋子倒了些水,不曾多說過什麽話,喉嚨口卻依舊幹澀。王挽揚翻出了放在箱子底下用布頭包好的木雕的娃娃,記憶本就不太好的她差不離都快忘了母親的模樣。念到此,她皺了皺眉頭,放好了這份不必要的念想,卻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宿沒睡着,耳朵裏都是咿咿呀呀的嶺國花腔。
問了那個戲子,卻不曉得他說的是不是真話。如果不是嶺國人,為何還要還能大張旗鼓地來京城唱這樣的曲兒?背井離鄉地到敵國,是真的商賈戲子不知亡國恨麽?
不再去想,可腦仁兒生疼,反反複複念着不知是何人所言的過往。碎片般的印象停滞在八年前邊陲的混戰,一夕之間封城被血染。兩隊人馬執火引箭,她與人緊握的手被硬生生地扯開,四肢發軟地跌倒在血泊中,被人攔腰救起,那人騎着高高的馬匹,火光下的面容是沉穩俊逸,他言說是自己的父親——王洛山。
可她如今卻再不似從前那時一般,聽聞父親前來救她之後便心無旁骛地安睡了。
一見面就待她極好的父親,是京城裏的光祿大夫,有大大的宅子,有封城裏嘗不到的珍馐。光是想着這些,王挽揚便是喜上眉梢,什麽烽火與腥血,什麽苛責與揮鞭,這些不愉快的點滴本就被抛在腦後了,就讓它們一直塵封在過去,本來也記不清的,就再也不要想起。
作者有話要說: 岳父上線!
如果有興趣可以看一下我原來《賂心》《雁歸》這兩篇短篇…
裏面也有岳父大人戲份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