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隆冬雪
雨雪鋪面,馬革裹屍。
誓掃嶺軍不顧身,五千貂錦喪南塵。
肆力斬殺敵軍的王挽揚腦子不記今夕何夕,感受不到手上的黏膩的血,雙膝下面都已麻木,拼命揮鞭打着被射傷的馬匹,除了刀劍之聲,便聽不到其他浴血奮戰的聲音。
長夜緩慢,血濺沙地如花,安靜得可怕宛若如冥間。
她握劍的五指在發抖,冷汗漣漣,然而絕不能退縮。
退則亡。
不想死,不敢死,不能死。
可古來征戰幾人能回,多少青年壯士埋骨他鄉。
額頭滋了汗,身體蜷縮,眉頭緊蹙,王挽揚再次陷入夢靥複被那淩空一箭刺醒。喘着氣,捂着心口,猛地拉開被子看了一眼自己的那條腿。
驚魂未定。
點上了燈火,望着昏昧的燭火光在黑夜裏跳動,影影幢幢,卻不得安眠。
她深切記得戰前府邸裏頭的一家人聽聞南嶺戰事之後,看向她的是從來未有過的熱切目光。
好哇,若是此戰能勝,也算是為王家掙了臉面,父親與祖母便不會不歡喜她了罷。若是上下和氣輯穆,何嘗不能堂堂正正地做這王家的長女呢?可又哪曾想過為何他們眼色如此炙熱,期望她能遠赴南嶺呢?
她不過也只是個半大的女娃兒,又怎知戰場的險惡,她對戰事、制敵的所知并不如常年在軍中的将領,又怎能服衆?怎能戰勝?聖上為何能下诏書讓她擔任此将呢?
想不通透。
連生禽都沒殺過的王挽揚殺紅了眼,為了保命方要讓自己活下來。劍還緊攥在手上,手指關節都不像是自己的,凍得沒有了觸覺,早就不覺入骨的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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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屍骨之間,自己不久也會成為屍骨罷。努力睜着眼,面上落了不那麽冷冽的白雪,一觸即化,橫亘在眼睑上。
可她沒有哭啊。
想着困了睡了就成了長眠,她是怕死的啊。
迷糊中有人将她橫抱起,放在了馬背上,扯了布條紮住她的膝蓋,又扶着她讓她盡量靠在臂膀上,那雙手臂即便是隔着盔甲也暖和得很,多想流連。
一路小聲喚着她,從将軍到挽揚。
她不想應答,怕出聲應下了,他就不喊了,她還想聽着那好聽的聲音啊。
醒來時,麻木散去,膝骨只有辣辣的疼,還好只是斷了一條腿,想着年紀還青,過段日子骨頭就會長好的,幸好沒有枉送了性命。
望向帳外積了一地的雪,軍醫面色凝重且寬慰她,會好的。在被雪埋了的死屍中尋到她的陸江,在那一路也說,會好的。
可惜三年了,也沒有好。
走馬觀花從最南面回了北,分明是隆冬,嶺國卻遍地春嬌,佳人滿眼淚紅绡,王挽揚只聞悲聲戚戚切切。
凱旋而歸卻不見“家人”面上有多大的喜色,天真的她還以為是他們內疚自責讓她斷了腿。
愚昧傻愣如她,原來并不是。
可從一開始就沒人與她說,沒人告訴她原因是什麽。王挽揚只知道自己的死乞白賴的湊趣與市歡也不過是個粗淺的笑話,不起作用,沒人因此更加顧憐她,反倒生了厭惡與拖累,想着什麽天倫之樂承歡膝下,戲折子裏的百孝圖場面大抵是與她無關了。
徹底無關了。
他們以為自己有南嶺的五州圖且武藝不群,會制敵的兵法,實際上哪有呢。娘親留給她的就是些沒用的玩意兒,像是用粽葉折成的蛐蛐、木刻的娃娃、繡爛了的手帕、與幾把破銅刀劍。
“你娘縱有什麽樣的大本事,你也有嗎?”
若不是夫人點醒了她,她大抵就這麽無智地裝傻充愣活過一輩子,裝作心底不難受罷了。這日子過得憋屈,聽聽小曲緩緩心神,就不與人計較,可少了銀子也聽不了幾次曲兒了。
長期聽霸王曲也是不好,會叫人都誤以為她王挽揚是愛貪小便宜之人。難得劉暇與她有了那麽幾分交情,要不然還是讓他唱罷。
只不過,他也唱不了多久了。
掃人興的趙潛特意逮着機會尋了王挽揚說此事。
“劉暇是嶺國王孫。”見王挽揚眼中困惑,趙潛道,“你時常跟着的那個戲子,劉暇。”
眼兒微微睜大,想着好久之前心中也曾動過懷疑,可問他之後他明明否認了,再之後又以為他家道中落受了難才做這戲子的,甚至還将他想成過嶺國來的細作。于是望向趙潛,撇嘴道:“他說不是。”王挽揚不信。
“我專程來唬你?”趙潛哂意漸濃。
“那怎縱他唱故國之音?”王挽揚咬着下唇問。
“該封了他的嘴?”趙潛擡眼反問。
誰知道趙潛做不做得出真封人嗓子的事兒呢,王挽揚忙道:“別封啊,我歡喜聽曲兒。”
而趙潛輕笑一聲:“是歡喜他的曲子,還是歡喜他的人。”
“聲音聲音。”王挽揚打着馬虎眼。
趙潛不多話,不再深究,耳畔卻回想了劉暇的唱腔,嘆一句果真靡靡之音。
而這頭王挽揚在明白了劉暇是嶺國世子後也沒多大沖擊與震驚,默默地認了他的身份。
只是……要是他不是王孫便好了,怎的就成了他國質子呢,又偏偏是嶺國的。也對,不然他怎的會唱那樣好聽的曲兒呢。
“南嶺的曲子可真是悅耳,說話也拿腔拿調的,先前我随大軍回來,一路的嶺人失了屬地常戚戚,哭聲卻和唱曲兒一般。”王挽揚從前便故作試探。
劉暇淺笑,面上絲毫不見悲憤與反感,倒讓王挽揚懷疑起是不是自己又猜錯了。或許劉暇僅僅是為了唱曲才上了戲臺,而他恐怕也不是什麽南嶺人,只不過會唱這麽幾支好聽的曲子。
雖劉暇的乳母卻為南嶺人,但她未見她落過半滴淚,縱被府裏的這些姬妾當差奴使婢地差遣與欺辱,但卻始終緊緊護着劉暇,巧妙地掩蓋過去,致使那位王爺父親對劉暇不聞不問,全當他嬌貴胡鬧,卻過得好得很。
因而劉暇不會明白哭聲又是如何動聽。
王孫莫學多情客,自古多情損少年。
這般雲裏霧裏的相處,自然不見半分真心。
身為皇家貴胄,哪一個能有情義呢?好不容易有一個關系不錯的,也看了不礙眼的,還以為能陪她長久,但卻是這般的身份,她不該奢求的。
他為何來做這個戲子,王挽揚無處猜測,但她卻願相信他是對這曲兒上心的。
胡思亂想了一番,腦中混沌不見清明,而被趙潛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問得她回了神過來。
“怎麽?”王挽揚被問得莫名其妙。
趙潛言語淡淡:“可有想過嫁人?”
“我爹都不曾這般問過我。”王挽揚明白趙潛對她不錯,但未免管得太多了罷,直截了當地回答,“這成婚……我不曾想過,是覺得沒有必要。”
成婚……也對,趙潛覺着自己用錯了詞:“若你一個人活得自在,也不必尋什麽男子來叨擾。”
“我雖不怎麽快活,但要是身邊拴了別人,大概兩人皆不會快活。”王挽揚實話實說,卻從不往深了談。
一是因為腿腳不便,怕遭人嫌棄;二是她如今性格差得很,指不定與誰都難以相處。倘若相看兩厭的話,不如不看。
因而啊,若要貪歡嘗一嘗世間說的男女之情魚水之歡,對于她來說,還是尋個清清白白的小倌省事。
“趙大人也別催聖上給我賜婚什麽的,指不定夫家也不願讓我倚靠。這點朝廷俸祿,我還是得享的。”
被王挽揚一眼看穿心中所想,趙潛沒有被戳穿心思的暗惱,只是言道:“我也不用那麽鞠躬盡瘁,将軍這點俸祿戶部自然支得起的。”
王挽揚聞言笑笑,往嘴裏塞了一片雲片糕,含着吃食,口齒不清地問着趙潛:“對了,你這發冠哪兒買來的?”
趙潛唇角一淺,覺得她還是不知道這玉冠哪兒來的好,按如今的積蓄,對她來說大抵是有些奢貴了。
不過趙潛轉念一想,又改了主意,就與她說了買冠的去處。望着她興沖沖的背影,想着王挽揚的性子也是亘古不化,不日應該便能見到劉暇頭上束了這個冠罷。
冒着大雪回了戶部的趙潛,見案幾上堆滿了文書與賬簿,念起了清早度支中郞顧堯與王洛山的竊語,頭疼得很。
近來自己也頻頻出錯自顧不暇,哪還有閑工夫去管他人的煩心事兒。
可王挽揚這事兒啊,趙潛裏外皆得拿捏準确,不然那姑娘被自家爹爹賣了也束手無策,最多苦着臉笑一場,叫他看得心裏憋屈難受。
至于那倒向另一邊的牆頭草麽,也應該适時拔除掉了。
帶着從廣陵閣裏挑好買來的發冠,王挽揚收好了将之放在匣子裏,到了自家府外,看王洛山剛下了辇,她忙将小匣子藏進袖口裏。
“做什麽去了?”王洛山見她從外頭回來。
“去吃了些茶。”王挽揚面不改色地道。
“一個人?”王洛山似是懷疑。
“一個人清閑自在。”王挽揚這才明白方才趙潛一早來尋她原來是這個原由,他鐵定是知曉了王洛山的安排,小小地提點,她卻現在才明白。
而這王洛山,開口未免也太快了些。
“明日和顧堯一塊去罷。”
“啊我不認得這個顧堯,”王挽揚想着法子拒絕,“且明日恐怕不得閑。”
“你有什麽要緊事?”王洛山語氣裏都是不屑。
她是沒有什麽要緊事,她哪能有什麽要緊事?
王挽揚生咽了一口口水,緩着脾氣道:“雖不是父親操勞的國之要事,但與朋友有期約在先,現在推脫掉了,就是爽約。我相知者并不多,卻不想因此又失了好友。”
“罷罷。”王洛山眉宇成川,跨過紅漆門檻。
王挽揚一言不發,跟在後頭,似做了錯事卻不肯認輸的少年。
可她哪有什麽錯?
入了廳堂,自用飯開始,便聽王洛山與夫人與王挽揚講着那顧堯。
啊晚膳時又在商讨這種事兒,真真得厭煩。
王岑偷偷望了阿姊一眼,見她面上一派不悅,卻硬撐着不先離了飯桌。豎了耳朵聽爹娘說的話,也不覺有什麽可讓她生了惱意的。
念到自家阿姊雖然瘸了一條腿,但人長得還算标致,又有王家世代為官撐着場面,想那顧堯也不會是什麽等閑之輩。王挽揚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又不是男子,真等到年紀上去了哪還能嫁得如意郎君呢?指不定就給人當續弦了,那日子才叫苦呢。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王挽揚手裏舉着的,只有茶杯罷了。小飲了一口冷掉的茶水,王挽揚起身把買來的盛着玉冠的匣子放到了箱底,堆上了一層書。又看了一眼那些斜擺着的用布包起來的好些刀劍,嘆了一口氣,取出來一把雕着囚牛紋路的短刀,放在枕頭邊上,這才阖上了收着王挽揚寶貝們的大箱箧。
王挽揚并不在乎劉暇哪年哪月不能再給她唱曲子了,想着能陪多久便陪多久。
也怪這趙潛,如他不說,王挽揚現在聽曲都能順暢些,如今總冷不防地想些不愉快。
囚牛喜樂,本應在琴頭,卻刻在了匕首。
一曲罷,善才伏,偏生是王公貴胄。
作者有話要說: 陸江啊陸江o(* ̄▽ ̄*)ゞ
記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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