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脫困
這天夜裏楊恒坐在蒲團上難以入定,估摸着樓蘭會盟越來越近,自己卻在這裏每天與人罵戰,心中焦灼自不待言。
他忽然想到門上的那小窗以自己的身軀應可穿過,何不趁着送飯的時候沖将出去,趕在兩個老僧反應過來之前躍窗逃走?
轉念一想又氣餒道:“這主意對面那老混蛋必定也想得到,卻為何沒有逃出去?不必多問,連外頭的窗戶也一樣有無念照光封印。若是一層層地硬闖下去,只怕沒到塔底就給活活累死了。”
“可累死也比老死強!”想到這裏楊恒精神一振道:“我沒試過又怎知不行?大不了再被他們抓了回來,到時再另想他法。”
他越想越是興奮,當下凝神盤算起從窗口脫逃的計劃。正琢磨得入神之際,猛然靈臺警兆突生,一道雄渾霸道的掌勁如泰山壓頂,竟已拍到頭頂上方!
楊恒做夢也想不到這靜室裏居然能進來其它人,虧得多年的勤學苦修已令他哪怕在精神最松懈時,也能保持一縷警醒不滅,否則這一掌拍在腦門上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電光石火間,他近乎本能地往後一仰身,翻掌招架,左腳一式浮雲掃堂腿踢向偷襲者。
“砰”地雙掌相交,楊恒只覺得一股絕強的力量破入掌心,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散自己的掌力,順着經脈直竄肩頭。
他的耳朵裏也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右臂的骨骼如同爆豆般“喀吧喀吧”不住脆響,楊恒眼前發黑,頓時一口熱血沖上喉嚨,左腿踢至半途便無力再作寸進。
“來人是誰?”楊恒驚駭之下無暇多想,身體躺倒在地撤掌滾翻,左手一記拈花指全憑感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向上點出。
“呼——”雄勁的掌風沛然莫禦,将拈花指力震得煙消雲散,如雷霆萬鈞擊向楊恒的背心。
楊恒翻轉過身不敢硬接,使出“撥雲見日手”借力打力,五指拂在對方的鐵掌上,卻似蚍蜉撼樹,僅将掌勁帶得往左稍偏,“砰”地打中他的左肩。
不知何故對方在最後一刻竟收住掌力,楊恒又有鐵衣神訣護體,捱了這下雖是疼痛,卻沒受傷,只是整條左臂酸麻已不能用。
剎那間他看清來人,正是住在對門的那個老者,不由失聲道:“你怎麽進來的?”
那老者低低一哼,似不欲驚動門外的兩個老僧,矮壯的身形回旋過來,右掌已攻至距離楊恒胸前不到三尺之處。
楊恒的整個身子都被對方澎湃渾厚的掌風籠罩,幾無處可躲。
生死一發之際,他腦海裏靈光一閃,身子不可思議地蜷曲成團不退反進,搶在老者掌力擊落前,從他身下飛轉過去。
這手大是出乎老者的意料之外,低罵道:“見你娘的鬼,竟是萬裏雲天身法!”
楊恒彈身而起,呼呼低喘默運真氣,雙目須臾不離地注視老者鐵掌,罵道:“你娘才見鬼,罵不過小爺便惱羞成怒,暗箭傷人,把老臉都丢光了!”
罵完了他本以為對方會勃然大怒,拳腳相加,自也做好拼死應敵的準備。孰料老者竟站立不動,嘿嘿一笑道:“我娘早死了八百年啦,她不見鬼誰見鬼?小和尚,石鳳揚是你什麽人?”
楊恒一愣道:“敢情這老混蛋認得石劍聖,多半是敵非友。”
他一面拖延時間打通經脈恢複功力,一面回答道:“別問那麽多,你和石劍聖有什麽梁子,我都替他接下就是!”
老者哈哈笑道:“好大的口氣!自以為修為不錯麽?可我告訴你,在老夫的掌下你絕撐不過三招……我本是要殺了你的,不過現在可有點難辦了。”
楊恒越聽心中越是困惑,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老者也不爆粗口了,說道:“我姓窦,諒你小小年紀也沒聽說過老夫的名頭。”
楊恒回憶了一下,果然想不出仙林魔道中有哪個是窦姓的頂尖高手。
老者接着道:“看不出你挺有骨氣,不去敲門打窗叫外頭的老和尚救命?”
楊恒道:“那是我剛才沒想着,經你一提醒,說不定稍後就會這麽做。”
老者也不當真,搖搖頭道:“小和尚,你小小年紀犯了什麽彌天大罪,要給關進玄沙佛塔裏?還和老夫一塊兒住第八層?”
楊恒自不會對這陌生老者提及明鏡大師遇害之事,信口胡謅道:“我偷吃了明水和尚藏在床底下的一只燒雞,老和尚公報私仇,就把我關這裏來了。”
老者愣了愣,大笑道:“有趣,有趣,聽說明燈和尚偷雞摸狗,不忌葷腥,沒想明水老禿驢也是如此。”
楊恒心頭微動道:“他既知道明燈大師,那關在這裏的時間絕不超過十五年。”
見對方站在那裏談笑風生再無繼續動手之意,楊恒便問道:“你是怎麽溜過來的?”
老者指指便桶後的那堵沙壁,說道:“當然是從那兒穿過來的。”
楊恒藉月光看到那面沙壁完好無損,沒有絲毫切割挪移過的痕跡,不由一驚道:“你會土遁?”
老者得意地搖搖頭道:“五行遁術那是石大哥的拿手絕活,我怎麽會?所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叫你小子想破腦袋也絕計猜不到老夫是如何過來的。”
楊恒索性不去猜了,奇怪道:“你過來真是為了殺我出氣?”
老者嘿然道:“老子哪有那閑工夫跟你這麽個乳臭未幹的小和尚鬥氣?”
楊恒急于知道老者的來意,也不計較他的譏諷,說道:“那又是為了什麽?”
老者猶豫半晌,問道:“小和尚,你要這兒關多久?”
楊恒苦笑一聲,道:“只怕等你老死了,我還在這裏頭住着呢。”
老者眼睛一亮,拊掌笑道:“妙極,妙極,那就好辦了!”
楊恒見他幸災樂禍,不禁怒道:“有什麽妙的,說不準明天我就逃出去了!”
老者聞言笑得更加歡暢得意,說道:“小和尚,憑你也想逃?”
楊恒一警,改口道:“我随口說說氣話不成麽?這兒管吃管喝,不用念經幹活,還逍遙自在,烏龜王八蛋才想出去。”
“烏龜王八蛋才不想出去!”老者笑容一斂,晃身來到楊恒近前,雙目炯然放光好似要看到他心裏頭去,沉聲問道:“小子,敢不敢跟老夫一起逃?”
楊恒心頭一震,下意識地道:“逃,你怎麽逃?”
老者暝目傾聽了會兒,微笑道:“很好,那兩個老和尚還沒收功。”伸手一指楊恒背後的窗口道:“就從這裏!”
楊恒回頭一瞧,還沒來得及發問,胸口砰地已捱了一掌。一道剛猛的掌勁迫入心脈瞬間又渙于無形,胸口卻隐約起了一絲痛感。
他又驚又怒閃身一腿踹向老者小腹道:“老混蛋,恁的卑鄙!”
老者往後一退,讓過楊恒的浮雲掃堂腿,笑道:“小和尚,我若心存歹念,此刻你早已躺在地上不能動彈了。不妨開門見山的告訴你,老夫在你心脈上種了一道‘破心印’。每天午夜,老夫真元凝成的魔印就會在你血管裏膨脹起一分,直到兩個月後完全堵塞住你的血管。除我之外,無人能解。唯有如此,我才能安安心心留下你的性命,不怕你告密。”
楊恒怒視老者道:“你既信不過我,何不幹脆一掌把我殺了?”
老者道:“我今晚過來,本就是打算用無形掌勁震碎你的心脈,讓你無病無災的玩完。任外面的老和尚如何神通廣大,除非剖屍檢驗,否則絕難發現任何端倪。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一個大活人莫名其妙死在屋裏,他們總要起疑。”
他又接着道:“所以起初幾天老夫故意吵嚷叫罵,好逼他們将你調換出去。可那兩個老和尚不為所動,我無奈之下也只能冒險一試了。”
楊恒明白了原委,卻越發疑惑道:“為何你非要通過這間屋子才能溜走?”
“你當所有的囚室,都跟這間一樣有窗戶麽?”老者哼了聲道:“你是雲岩宗弟子,他們才特別優待,老夫的那間,莫說一扇窗戶,就連個能飛進個蚊子的小洞都沒有。”
老者說着火往上撞,忍不住罵道:“他娘的明鏡老禿驢,待老子出得玄沙佛塔,定要讓他嘗嘗我的厲害!”
楊恒聽他罵明鏡大師,先是一怒,旋即黯然道:“你再厲害,也找不到他了。”
“笑話,這天底下哪有我……”老者驀地醒悟到楊恒話裏隐含的意思,微露錯愕之色道:“難不成明鏡死了?”
楊恒點點頭,暗訝于對方反應之快。老者愣了許久,才緩緩搖頭道:“你娘的賊老天,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
楊恒聞言不由想道:“看來這老者倒不完全是個是非不分之輩。聽他的口氣,至少對明鏡大師尚存着一絲敬意。”
就見老者擺擺手道:“不說他了,先來解決你的問題。”
楊恒一怔道:“我有什麽問題?”随即一哼道:“你都在我身上種了破心印,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老者搖頭道:“老夫要說的不是這個。小和尚,咱們作個約定。老夫帶着你逃出玄沙佛塔,你卻需對我的事守口如瓶,不可對任何人提起。”
楊恒道:“就算我不說,雲岩宗的人一樣會說。”
老者嘿嘿笑道:“他們逮着了老子如獲至寶,哪裏會對外宣揚?待我逃了出去,那就更不會說了,只當吃了個啞巴虧,反而要擔心老子哪天回來跟他們算這筆舊賬。
“實話告訴你,我這麽做只是不願鬧出太大動靜,讓老子的死對頭曉得我還在世的消息,不然硬闖出去亦未必是件難事。”
楊恒對這老者的身分越加好奇起來,只是對方不願說,他也不方便打破沙鍋問到底,接着道:“所以你寧可耗費時日,也要悄悄地脫逃,以免被仇家察知?”
老者颔首道:“不錯,老夫在這裏已住了四年。起初一年全在養傷,從第二年起便藉此無人打擾之機,潛心參悟一門神功,直到三個月前,老夫終于将這門神功修成,便開始考慮脫逃的計劃。”
楊恒沒去打斷老者的話茬,心裏卻訝異道:“他被關入玄沙佛塔時,我已在雲岩宗修煉了兩年多,卻也絲毫不知。此老究竟是何人物?”
便聽老者道:“這牢房的四壁連帶頭頂腳下,都有佛畫禁制,要想破解非得大動幹戈不可。不到萬不得已,老夫自不願用此下策,唯一的弱點便在與你這間囚室相鄰的兩堵沙壁上,那晚我穿牆過來,察看地形,便見着了這扇小窗。”
楊恒道:“窗上有無念照光封印,你一樣逃不出去。”
“老子知道!”老者一瞪眼道:“那晚我雖極盡小心,可還是弄出了響動。幸虧趕忙溜回自己屋裏,才沒讓空印、空想這兩個老和尚發覺,他們巡查了一圈不見異常,便當是窗外有飛鳥撞上,一場虛驚罷了。”
他頓了頓,接着道:“但老子這險值得冒,回去好生琢磨了幾日,終于找到了破解之方。”
楊恒雖已料到老者智珠在握,但聽到這話仍不禁精神為之一振,問道:“你有什麽辦法?”
老者呵呵一笑,道:“我每晚這時候過來,都會花上半個時辰往無念照光裏注入真元。但每次都只能一小絲一小絲地往裏滲透,如此日積月累,再有半個來月,便能大功告成,将無念照光的靈氣盡數消解,取而代之的則是老夫的真元。
“兩個老和尚若不仔細察看,不會露出半點馬腳,到時候咱們從這窗口溜出去,豈非易如反掌?”
楊恒曉得這老者說得簡單,其間過程必然艱險複雜無比,若非有絕大的神通和超常的耐心與毅力,斷不能完成,禁不住對這相貌粗豪兇惡的老者有些刮目相看。
他問道:“你每晚都這麽做,外面的兩位大師就一點兒沒察覺麽?”
老者道:“這便是老夫只能每晚這時候過來的原因。這兩個老和尚修煉的都是‘本元心禪’,平日裏輪流入定晝夜交替。可唯有一早一晚,乃天地陰陽二氣互激之時,此時修煉于本元心禪的進境大有裨益。我便能每日得着早晚各半個時辰的工夫,在裏頭為所欲為。
“自然,倘若驚起了無念照光又或佛畫禁制,他們終究不是死人,一樣會立時發覺。”
楊恒聽得佩服,慨然道:“好,我答應你,出去後絕不洩露任何有關閣下的消息!”
老者用力一拍楊恒肩膀,笑道:“好,老夫看你很有骨氣,便也不逼你再發甚毒誓了。”拍完這一巴掌,又問道:“小和尚,你為何不躲?”
楊恒摸摸被打得生疼的肩膀,說道:“反正我躲也沒用,你愛拍便拍好了。”
說來也怪,他本被老者掌力震得酸麻的左臂此時霍然通暢,血行恢複如常,自是對方那一掌裏暗含了魔氣助他将經脈打通。
老者卻知楊恒的萬裏雲天身法頗為可觀,要躲開自己随手一拍絕非難事。他不躲,不僅是這少年确信自己并無惡意,更顯出他膽氣豪壯,心懷坦蕩。
他的眼裏不由閃過一絲欣賞的目光,說道:“時候差不多啦,咱們明天見。”
話音落時,老者壯實如山的身軀呼地一晃,竟倏然凝縮成一團黑色光丸消隐在空氣裏。
※※※
從第二天淩晨起,老者每日悄悄潛過來兩次,全力運功破解無念照光,楊恒就在旁邊幫他聊勝于無地把風觀望,有時老者停下休息,兩人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上一會兒。
老者又問起楊恒被囚玄沙佛塔的原因,楊恒便不再隐瞞,将前因後果說了,自然,其中涉及大魔尊的那段,他依舊筆削春秋,盡數隐去。
為了避免懷疑,兩人照舊對罵,有時老者被罵得理屈詞窮暴跳如雷了,當晚便過來先和楊恒面對面再罵個痛快,然後等火氣消了,又去幹活。時日稍久,兩人竟然越罵越是投機,越吵越是投緣,交情也一天比一天深了起來。
楊恒有了脫困希望,心情也舒暢了許多,盤算道:“按照這老頭的估計,至多還有十來天我們便能出去啦。這樣的話,要趕在六月初六樓蘭會盟前,前往東昆侖解救爹爹,時間上已是綽綽有餘。”
可他無意中也發現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便是真禪不來送飯了,換作小夜自告奮勇地連續兩日來玄沙佛塔為楊恒送飯。
楊恒忍不住向小夜問起真禪,只聽她道:“他被明水大師派下山去雲游修煉,說是下個月才能回來。”
楊恒問道:“就真禪一個人麽?”
小夜搖頭道:“好像其它寺廟也有弟子下山,真煩也有好一陣沒見着了。”
楊恒心道:“看來他們果真是被派去執行秘密任務了,多半就和排教有關。”
但這事不便對小夜說明,便笑了笑道:“那法融寺裏可要冷清了許多。”
小夜問道:“阿恒,你什麽時候能回法融寺?我問明燈大師,他總不肯說。”
楊恒沉默片刻,說道:“你別擔心,小夜。我總能出去的。”
小夜聽楊恒說得肯定,不虞有他,露出笑顏道:“是呀,誰都知道你不可能是兇手,明水大師又豈能将你關上一輩子?”
楊恒不再多說,送走了小夜,忽然想道:“這次就算我能順利脫困,往後卻成了雲岩宗的逃犯,在真相大白以前,再不能光明正大地回法融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