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玄沙塔
楊恒辭別衆小,與明月神尼經由雷洞坪又往前行了十餘裏,前方山坳裏現出一大片松林,蒼翠挺拔蔥郁欲滴,風一吹過猶如驚濤起伏沙沙作響,直延伸到一座山坡上,占地足足不下數萬畝。
楊恒以前也曾來這附近游玩過,但明月神尼早有提醒,那萬畝松海乃雲岩宗禁地之一,故而從未進去瞧過。
他直到這時才曉得,敢情雲岩宗諱莫如深的玄沙佛塔就藏隐在這片松林之中。
兩人沿着小徑步入林內,四周靜谧清幽,偶爾有一兩聲鳥鳴啾啾。
事已至此楊恒也不再多想,索性學着鳥鳴去引逗樹梢上停着的一羽黃雀。
明月神尼瞧着他興致勃勃地逗弄小鳥,心裏苦笑道:“這孩子多半不明白一旦進到玄沙佛塔中對他意味着什麽,還有心思在這兒嬉耍。”
教導楊恒八年,她終究還是不了解楊恒的性情。
這少年自幼飽受苦難,多年來又幾經生死悲歡,心智之成熟深沉,遠非任何同齡人可比。
眼下不是楊恒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境遇有多糟,而是早已把整件事情想透想穿,才會有如此輕松自如的表現。
如果換作另外一個人遇到同樣的事情,或哭或鬧,心中卻十有八九不知所措了。
行到林深處,明月神尼說道:“這片松海看似平常安靜,實則暗藏有本門一座極厲害的佛門法陣,每日都有高手坐鎮守值,便是被同道譽為‘雲岩十八羅漢’的那十八位本門翹楚了。”
“老尼姑是在提醒我別打逃跑的主意了。”楊恒肚裏暗笑道:“她怎麽老當我是個無知小兒?也不想想盡淘岩豈是白待的,櫻花臺也不是白闖的。”
就聽明月神尼兀自苦口婆心道:“至于玄沙佛塔中,更是禁制重重。不僅有本門一些犯了過錯的弟子在裏頭面壁悔罪,還有些窮兇極惡的魔頭也被幽禁在裏面。
“真源,你聰明任性,也散漫慣了,可進了玄沙佛塔卻千萬別由着性子胡來。”
楊恒聽得暗怒道:“好啊,真把我當成了兇犯了!”
但他也聽出老尼姑出于善意,似乎在對自己做最後的告誡,于是忍住氣沒出聲頂撞,任由得她說去,腳下卻是走得快了。
就這麽兩人一前一後,忽而快忽而慢地走着,突然前方的林木掩映下出現一塊凹地,深陷下去逾有六丈,當中一座黑色的九層佛塔巍峨聳立,從凹地裏探出塔尖,剛好與松樹齊平。
這佛塔竟似以細沙砌成,通體閃爍着隐隐金光,塔外豎有一塊石碑上寫“玄沙佛塔”四字。
四名黃衣僧人盤膝坐在佛塔周圍的四株古松下,宛若老僧入定動也不動。明月神尼終于停止了叮囑,更停下腳步,凝視松下僧人半晌,緩緩上前合十一禮道:“真曹師侄,貧尼來送真源入洞修行。”
真曹睜開雙目,起身還禮道:“昨日弟子已得明水大師吩咐,正在等候師太到來。”
當下明月神尼再無多言,便由真曹引領楊恒進到玄沙佛塔裏。
塔底是座偌大的佛堂,當中供奉着一尊将近丈許高的釋迦摩尼金像,香霧缭繞紅燭高燒,空無一人。
四周的沙壁上镌刻着若幹幅巨型浮雕,畫的都是佛經裏的故事,楊恒打量了兩眼,心道:“敢情連這塔裏都是用玄沙凝鑄而成的,古人說聚沙可成塔,誠不我欺。不過這玄沙看上去就有點兒古怪,和普通沙石大大的不同。”
果然,微一凝念間他便感覺到塔內充盈着一團柔和奇異的靈氣,無形無色寧靜如水,讓人的心神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舒緩安定下來。
楊恒跟在真曹和明月神尼的身後,走上玄沙鑄成的樓梯,回頭往塔門外站着的那八名雙手合十的黃衣僧人張望了一眼,暗道:“要一起進來看看麽?”
上了二樓就見兩側各有一間靜室,連門也是玄沙做的,當中分作着六名黃衣僧人,隐隐形成合圍之勢,監視着樓梯口的動靜。
再往上走情形也差不多,卻見每層看守的僧人越來越少,胡須越來越白,可知越往上層關押的人越是重要。
楊恒不由生出一絲好奇道:“他們總不會讓我住進最頂層塔裏吧?”
正這時前頭的真曹在第八層上站定,回頭說道:“師太,便是這裏了。”
楊恒放眼瞧去,靠着窗口的地方有兩名活了不知多少年歲的老僧盤膝打坐,對進來的三人完全不看不聞不問。
二僧的眼睛微微阖起露出一絲縫隙,卻隐隐有深邃的精光溢出,一望即知乃是高手中的高手。
真曹轉向左側的一道沙門,手在門上一幅佛印上輕輕按住,口中念念有詞掌心亮起一團淡金色的光華,随即像清泉般注入佛印,順着沙門上一條條凹陷的圖紋擴展開去。
須臾之後門上“嗡”地輕輕一響朝裏打開。
楊恒站在門外往室內打量,只見三丈長兩丈寬的空間一塵不染、空空蕩蕩,兩頭有拐角向裏延伸,與對面的一間靜室相接,卻被沙壁封堵起來,形成了一個“凹”字形。
地上擺放了一個蒲團和幾卷經書,一束狹窄的光射到沙門上,卻是從正對面一個比洗腳盆也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外透入。
明月神尼也在往裏觀瞧,似乎是要仔細了解楊恒今後居住的地方,面容上卻不覺露出一縷傷感之色,低聲道:“真源,你還需要什麽,趁貧尼還在這裏,只管都說出來。只要不違規矩,我明日便托人替你送來。”
楊恒卻從明月神尼的話語裏聽出了更多一層的意思道:“原來這地方連老尼姑也不能随便進來。”
想到自己日後就要在這三丈長兩丈寬的地方與世隔絕、“靜心思過”,心裏頭又是憤懑又是氣苦,搖頭道:“不用,正好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明月神尼聽楊恒語氣平淡,卻掩飾不住心中憤怒與譏诮之意,心中越加難受,自知無力更改宗主和衆多長老的決定,不由得幽幽長嘆,低聲道:“是我沒有盡到師道,對不起你和明昙師妹。”
楊恒素來聽到的都是老尼姑對自己的訓斥數落,耳朵裏也磨出繭子了,忽聞她這般出自肺腑地自責,一呆之下想起自己平日裏做事全然不顧老尼姑的感受,倒生出難為情來,輕笑道:“師父是個好師父,卻是我這個弟子不肖,娘親将我托付給你,并沒有錯。”
明月神尼身軀一顫,眼神複雜難名地望向楊恒,眸中竟隐有淚光。
只是楊恒沒瞧見,他已大步走進靜室,說道:“關門吧!”
“真源——”
明月神尼嘴唇動了動,可實在不知道還能對他說些什麽?
“呼——”地微風拂過,沙門徐徐關閉,将楊恒的身影阻隔在了門後。終于,她的淚水禁不住奪眶而出,修行了那麽多年的禪心在這一刻決堤。
※※※
聽到門關上的聲音,楊恒也是心裏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卻趕忙一甩頭好讓自己的心平複下來,無意中目光掃過靜室裏的沙壁,如同底層的情景一般,上面也镌刻着七八幅浮雕,連頭頂和腳下都各有一幅巨型的佛經故事畫卷。
他搖了搖頭道:“這些和尚真夠無聊,牢房裏還雕這麽多畫,也不嫌麻煩。”忽地心頭一動又道:“如果不是無聊呢?該不會是在這浮雕裏隐藏了極厲害的佛門禁制,以防被關押主人越獄。”
他想到這裏便走到沙壁前,伸手輕輕撫摸過一幅浮雕,觸手但覺一片溫潤,隐隐有股充沛靈動的氣息透出,果真是大有名堂。
楊恒放下手,不禁悲從中來,苦笑道:“難道我真成了關在籠子裏的鳥?”
他回過頭,見左側的拐角盡頭擺放着一只便桶,後面的牆上倒沒雕畫,想來這牆與隔壁的靜室相鄰,縱然打通了也逃不出去,便無需再耗費這番工夫了。
他出神半晌,走到窗口前朝外眺望,十餘丈外的地方是一圈嶙峋峭壁,再往上丈許便能看到萬畝松海。塔下青松前靜坐的那些黃衣僧人在視線裏已變得極小,更不消說塔門前的那方石碑。
他望着窗口,隐約見到表面有淡淡的金光流動,好似層薄冰般覆着,心下思忖道:“這窗子必定也設有禁制,不怕人鑽了出去。”
楊恒拿手往前一探,碰觸那團淡金色的光流上,猛生出股強大彈力,将他整個人都震得往後連退十餘步才堪堪站住,右臂已然一片麻木無覺。
铿的一聲沙門上的一扇小窗打開,卻不見人影,只聽有個老僧的聲音道:“窗口設有‘無念照光’,不可随意觸摸以免傷及自身。”話音一落,那小窗重新關上。
楊恒吐了口濁氣,運功疏通淤塞的右臂經脈,好一陣子才緩過勁來,也徹底斷了從窗口溜出去的念頭。
他坐回蒲團,掃了眼地上的經書,壓根提不起興趣去翻上一翻,突然想起一事道:“壞了,不知我要在這鬼地方關多久,好像明華大師和老尼姑都沒說起過這事……”
一念至此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隐約升起一縷恐懼之意道:“他們只字不提要把我關多久。難道想讓我在這裏頭住一輩子?”
當下再也無法安坐,從蒲團上一躍而起撲到沙門前,揮拳“砰砰”一邊敲一邊大叫道:“開門,開門,我要見明水大師!”
一會兒那小窗戶再次打開,仍然是原先那老僧的聲音問道:“你有何事?”
楊恒停住拳頭,叫道:“當然有事,你們要把我在這裏關多久?”
老僧的嗓音慢吞吞回答道:“這個老衲不知。”
楊恒心一沉,激動道:“你叫明水來見我,我要當面問他!”
老僧還是不揾不火地回答道:“老衲無能為力,請小師父見諒。”
沒等楊恒再開口,那小窗又合上了,楊恒怒忿滿腔,一通亂拳重重砸在窗門上,叫道:“你滿口謊話,算什麽出家人?”
不防沙門上的禁制生出感應,“嗚”地亮起一蓬柔和金光,将楊恒的身子如彈石般抛飛而起,甩向房頂。
楊恒用手在屋頂上一撐,飄落在地,胸中意氣難平,又沖向沙門道:“你們憑什麽不明不白地把我關在這裏,放我出去……你們再不應聲我就罵人了——”
門上金光一閃,他的身子第二次彈出。
楊恒真的怒了,他瘋了般地一次次沖向沙門,一次次又被彈回,扯開嗓門大罵道:“老賊禿,快開門!明水老禿驢,你抓不到真兇,就拿小爺出氣,你是哪門子得道高僧?老尼姑——你明知他們要關我一輩子卻不說,還好意思當我師父?”
等到他嗓子喊啞了,不知道多少次地被沙門彈起落下,門外依舊毫無動靜,那扇小窗緊緊的閉合着,仿佛無聲地在向他冷笑道:“笨蛋,你難道不知道,進來容易,出去難?”
楊恒氣喘籲籲地躺倒在地瞪視着上方的天花板,悲從中來,感覺自己仿似被師門、被這世界徹底抛棄放逐了一般,激憤之下胸口舊傷劇痛,哼地從嘴角嗆出一口鮮血,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竟是睡到了次日天光見亮才醒了過來,楊恒覺着胸口還在隐隐疼痛,一雙拳頭也似針紮的疼,微微有些紅腫。
他坐起身來,環顧幽暗的靜室心道:“這些老和尚如此惡毒,居然要我老死在這裏頭?不行,無論如何,我都一定要出去!”
想着娘親還在被人利用,爹爹還在受刑,明鏡大師的冤仇更還沒報,楊恒又豈能這樣自認倒黴地坐困愁城?
忽聽門上小窗打開,外面傳來小夜的聲音道:“阿恒,我給你送飯來了。”
楊恒跳起身,暗道:“可不能讓她看出來,免得又為我難過。”
他走到門後,瞧見窗戶外小夜面含淺笑,舉起一只竹籃道:“看,這是我和真菜師兄天沒亮就做好的,都是你喜歡的,趕緊趁熱吃吧。”
楊恒伸手從窗口接過小夜遞來的竹籃,頓時聞到一股撲鼻飯香,強打精神贊道:“好香啊,還有麻婆豆腐,再妙不過了!”
小夜聽得楊恒贊揚,俏臉上露出喜悅之色,道:“你喜歡就好。”忽地驚咦道:“阿恒,你的手怎麽了?”
楊恒忙把手從窗口縮回,笑着遮掩道:“昨晚閑着無聊,練了一會兒拳,不小心把手給傷了。沒事,過兩天就好。”
小夜不知有詐,放下心來,同情道:“你在裏面孤單單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一定很難熬吧。”
這時對面沙門上的小窗也被打開,一個小沙彌将壺清水送了進去,卻沒見飯菜。
楊恒一奇道:“敢情那間屋裏也關着人,不曉得是何方神聖?”
小夜回頭望了眼,不以為意道:“興許是也是一位犯了戒律的僧人吧。阿恒,我送完飯就得立刻離開,明天來的是真禪,後天是真葷……下次輪到我要三天以後啦。你有什麽話想對我說麽?”
楊恒還沒開口,就見對面窗口裏探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接過水壺,跟着粗豪兇蠻的嗓音大罵道:“你這小禿驢,昨天一來就大吵大鬧,折騰得老子不得安生!”
說着話運勁擲出手中的水壺,在空中劃過到弧線剛好繞過小夜,打向楊恒面門。
楊恒矮身一躲,“啪”地脆響,水壺砸在沙壁上摔了個粉碎。
楊恒昨日砸門敲窗對着老僧罵了半天,偏偏對方就不接招,他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怨氣沒地方發洩,當即高聲還罵道:“老禿驢,要安生躺進棺材裏去,保管沒人吵你!”
“你他娘的再說一遍?”
随着話音對面窗口後頭現出一張黑鍋底般的臉膛,滿頭亂發猶如鳥窩,半白的落腮胡子根根直立,雙目圓睜,炯然有神,往外射着寒光,竟是個威猛老者。
楊恒一怔心道:“原來不是個和尚。”反唇相譏道:“你耳朵不靈麽,再說十遍百遍也是一樣的話!”
“呸!”老者張嘴唾出口濃痰,似枚彈丸般挂着銳嘯擦過小夜鬓角射向楊恒。
以楊恒目下的修為不知為何竟是避閃不過,“啪”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綠瑩瑩的一團好不惡心。
任誰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這事,更況且楊恒心情正自惡劣?只可惜九絕梭和正氣仙劍在入塔時,被明月神尼一并攜走,隔着兩道沙門他想沖過去打架卻是不能,氣急之下抄起竹籃裏的兩根筷子彈指射還過去。
猛地過道裏灰影一閃,靠樓梯左側的那打坐老僧揮袖卷住筷子,輕描淡寫地一拂一送,又将它抛進竹籃裏,雙手合十緩緩說道:“阿彌陀佛,兩位莫動無明之火,各讓一步海闊天空。”
“空印,誰要你這老禿驢來做爛好人?”老者兀自不肯罷休,罵罵咧咧道:“你把這小子換個地方,老子不耐和他打交道!”
楊恒幾時吃過這樣的悶虧,立刻振聲道:“那是自然,世上豈有一條老狗和人打交道的道理?”
小夜遞進絹帕,皺着秀眉替楊恒将肩膀上的濃痰拭去,勸道:“阿恒,你少說兩句吧。我看這人兇得很,還是莫要理睬為妙。”
就聽空印大師道:“老施主息怒,老衲讓真曹錯開給兩位送飯的時間就是。”
老者不依不饒道:“不成,這小子整天沒事就把門砸得轟轟亂響,老子是喜歡清淨的人,非要他滾蛋不可!”
空印大師搖搖頭道:“這事非老衲力所能及,就請老施主忍耐一二。”
那老者還待再說,“啪”地一響小窗戶已被合上。
楊恒餘怒未消,瞪着對面的窗戶口問道:“空印大師,這人是誰?”
空印大師微笑道:“按照本宗戒律,所有進入玄沙佛塔面壁之人的身分都必須對外保密,恕老衲不能相告。”
楊恒氣道:“我看你的法號該叫做‘不能’才對。”
空印大師也不生氣,對小夜道:“時候不早,小施主請回。”
小夜點點頭,戀戀不舍地望着楊恒道:“阿恒,我走了,下回再來看你。”
楊恒道:“記得讓真禪明天帶盤臭豆腐來。”
小夜不解道:“你不是最讨厭吃臭豆腐麽?”
楊恒道:“我不吃臭豆腐,卻可以拿它去砸那老混蛋,臭也臭死他!”
空印大師聞言忍不住莞爾一笑道:“那豈不可惜了——”話音落下,楊恒面前的小窗也徐徐關起。
※※※
楊恒的計劃還是落空了,翌日一早真禪果然帶了盤加量裝的臭豆腐來,但他和對門老者送飯的時間卻被錯開。
上了玄沙佛塔,真禪先從懷裏掏出一包用椒鹽炒成的幹果,笑嘻嘻捧到二僧面前。
空印大師睜開眼,問道:“這是什麽?”
真禪伸手指了指楊恒的房間,又比劃了幾下,空印大師啞然失笑道:“你請老衲照料真源,卻也不必送這些來。莫非你當我和空想師弟是牢頭獄霸麽?”
真禪讪讪一笑,将幹果送到空印大師手中,又連連地躬身合十,自是拜托他們對楊恒多加照顧。
空印大師在玄沙佛塔坐鎮逾三十年,尚是頭一回遇見拿幹果來“賄賂”自己的小沙彌,既覺新鮮也覺有趣,微笑道:“好啦,你的禮物老衲收下了。去給真源送飯吧。”
真禪又朝合目坐禪的空向大師拜了三拜,也不管對方是否看見,這才心滿意足地提着竹籃走到沙門前。
門上小窗一開,真禪咿咿呀呀朝裏叫了兩聲。楊恒一聽這聲音就知是他到了,走到門後隔着窗口輕笑道:“有些什麽好吃的?”
真禪一手把籃子舉到窗口,一手打着啞語道:“當然是臭豆腐!”
楊恒大喜,捏着鼻子将裝有臭豆腐的盤子拿了進來,瞅了眼對面緊閉的沙門,心道:“有了這寶貝,今天定教那老混蛋好看!”
真禪探頭探腦打量着屋裏的情景,問道:“你在這裏還住得慣麽?”
楊恒嘆了口氣道:“住不慣又能如何,既來之則安之。”
真禪偷眼瞅了瞅空印、空想二僧,飛快地從懷裏頭抓出一只鹦鹉,就往窗裏塞。
楊恒喜道:“妙極,妙極,有它做個伴兒也不至于太悶,虧你想得周到。”
想着真禪平日裏雖膽小怕事,懦弱油滑,竟會為了給自己解悶,偷送鹦鹉入塔,楊恒不由心頭溫暖。
真禪得意地嘻嘻一笑,可那鹦鹉還沒到楊恒手裏,旁邊一蓬和風拂過,空印大師的袖袂如神龍汲水般将它卷走,說道:“這裏頭不可玩鳥。”
楊恒氣道:“那能玩什麽?連鳥都不準玩,你讓我玩個鳥啊!”
真禪聽他大罵空印大師,吓得小臉發白,急忙勸道:“是我不好,沒問明白規矩。”
楊恒望着被空印大師收走的鹦鹉,滿心不甘,問道:“這兩天外面有什麽消息麽?”
真禪知他是在關心明鏡大師的事,回答道:“聽真剛師兄說,昨晚師父前往雪空寺和明水師伯關起門來大吵了一架。”
“明燈大師去找明水那老和尚吵架?”楊恒愕然問道,心裏卻曉得多半還是為了自己的事。
真禪點點頭,道:“聽說吵得很兇,後來還是雪空寺幾位長老好說歹說才将師父勸走。真剛還說,師父走的時候面色鐵青,從沒見他發過那麽大的火。”
楊恒低頭尋思道:“明燈大師定是不滿他們要将我終生囚禁在玄沙佛塔裏,這才去找明水老和尚理論。可恨這班老頑固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我老死在這裏頭。哼,我楊恒修為不行,可骨頭還是硬的,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兩百年,咱們就耗上了。看看誰活得過誰?”
話是這麽說,但他又豈會真的心甘情願在這暗無天日的玄沙佛塔裏蹉跎餘生?
等真禪離開楊恒準備吃飯時,就聽外頭隐隐約約傳來那老者的叫罵聲,只是被沙壁阻隔已聽不清楚他在罵什麽,想來絕不會是好話。
楊恒氣上心來,怒道:“這老頭罵起街來還沒完沒了了,恁的過分!”看着屋角的那盤臭豆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強自忍耐到第二天真葷來送飯的時候,窗戶一開便運氣大罵道:“老混蛋,有種你就出來和小爺較量一番,只敢縮在龜殼裏叫罵,算什麽鳥英雄狗屁好漢?”
如此這般,每日開飯前的這段時光,就成了這一老一少對罵的競技場。
那老者也不知疲倦,開窗便是一通破口大罵,似乎不罵楊恒這日子便沒法過。楊恒也不甘示弱,總在稍後連本帶利地罵還。
他口齒伶俐,幾可冠于全宗,罵人的花樣也總是在不斷翻新,絕無重複,剩下的時候或是尋思如何脫身,或是搜腸刮肚找尋罵人的新詞,一天天地這麽過去倒也不算寂寞,總算心中憂悶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