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軟禁
其後數日楊恒便在金頂禪院中靜養,終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戶,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
每天明月神尼都會前來替他換藥,明華大師等人亦輪流着來探視,真禪、小夜等人本也想到金頂禪院看望楊恒,卻被守在院門外的僧人勸阻,言道楊恒傷重不宜打擾,只好托守門僧捎了些衣物進去,這才怏怏而回。
如此數日楊恒傷勢漸好,已能下床走動。
他不耐在屋裏待着,便想前往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可剛走到門口,就被兩名金頂禪院的真字輩中年僧人攔阻道:“真源師弟,你傷勢未愈,還不能外出。”
楊恒道:“我在屋裏待得悶也悶死了,出去散散心也不成麽?”
一個法號喚作真方的僧人道:“明華師叔吩咐過,你的傷只宜躺在床上靜養。如要外出,須得先得他和令師明月神尼的準許。”
楊恒愣了愣,道:“我又不是囚犯,哪有出去走走還要別人同意的道理?”
真方微笑道:“這是明華師叔一再交代的事情,我們也不好違反,請師弟見諒。”
楊恒聽他說得客氣,可身子擋在院外猶如一尊門神,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好似在提防自己會突然逃走。
霍然間他醒悟過來,暗道:“好啊,敢情是要軟禁我!”一時也無暇細想明華大師為何要這麽做,說道:“我是去平山佛堂祭拜明鏡大師,難道也不準麽?”
真方道:“今天早晨明鏡師伯的遺體已然火化,師弟還不知道麽?”
“火化?”楊恒吃了一驚,想到自己連明鏡大師的最後一面也沒見着,心裏又是遺憾又是惱怒,不明白昨日老尼姑來給自己換藥時,為何只字不提?
他頓感自己仿似一夜之間莫名其妙成了雲岩宗的外人,重重一點頭道:“好,那我就到明鏡大師的墳前磕頭上香!”舉步便往門外闖去。
真方伸手一攔道:“師弟留步,待貧僧先去禀報過明華師叔。”
楊恒越發憤怒,探手推向真方胳膊道:“不用你去,我這就找明華大師問個明白!”
誰知真方的手臂宛若一根鐵門闩,竟是紋絲不動牢牢擋在楊恒的身前,說道:“真源師弟,你莫要生氣,明華師叔此舉也是關心你的傷情。”
楊恒望着真方的面容,見他閃爍其詞,分明是在隐瞞什麽,心下更是不解,運勁往對方臂上一按,喝道:“你讓不讓開?”
沒想到這真方的修為着實不弱,身子微微一晃便又似個釘子般穩穩定住,默運佛功與楊恒手上的勁力相抗,兀自面帶笑容道:“師弟,你這是做什麽?”
楊恒一用勁兒胸口便隐隐作疼,知道自己傷勢未愈要想闖過真方這一關委實不易,但他倔強的性子一起,那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擋不住,猛地翻腕點向真方脈門道:“我又不是犯人,你們憑什麽攔我?”
真方急忙一縮手,楊恒趁機施動萬裏雲天身法從他身側輕盈掠過,旁邊守着的另一名僧人真相趕緊追上道:“師弟,快回來!”探手抓向他的肩膀。
楊恒沉肩側晃,幾下一動已是氣喘籲籲,笑道:“對不住,我要出去轉上一圈,等逛累了以後自會回來。”
話音未落忽地人影一閃,明華大師飄落在他身前道:“真源,你怎麽出來了?”
楊恒一見明華大師,便曉得自己哪裏也去不成了,說道:“大師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問你,為何不準我走出這院子去?”
明華大師和顏悅色道:“原來你是為了這事着惱,咱們先回屋裏坐下再說。”
楊恒滿肚子是話,跟着明華大師進了屋,兩人在桌邊落座,明華大師打量着楊恒道:“看起來你的傷勢恢複得很不錯。”
楊恒不接他的茬兒,單刀直入道:“我不能離開院子,真禪他們不能進來探望我,甚至我不能去祭奠明鏡大師,憑什麽這麽對我?”
“你先別急。”明華大師溫言撫慰道:“貧僧此來,正是要将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一一告訴你,而讓你在這‘臨風院’中靜養的決定,也非我一人作出,實是諸位明字輩長老經過慎重商議後才達成的一致想法。”
他頓了頓,接着道:“你無需多心,我們這樣做其實是為了防備那鬥笠人殺人滅口,暗中加害于你。只是……根據你的描述,我們尚未能在明字輩的長老中尋找到與鬥笠人特征相符的嫌疑人。”
楊恒一皺眉道:“你們是在懷疑,那個鬥笠人是我胡編亂造出來的?若是這樣,明鏡大師後腦的指傷又從何而來,難不成還是我做的?”
他說這話時也沒多想,可話一出口才發現明華大師的神色肅然,不由警覺道:“言者無心聽者有意,說不定他們找不到鬥笠人,卻真的懷疑上了我!”
這念頭一生出,先是楊恒把自己吓了一跳,又覺得匪夷所思頗為好笑。可再往深裏一想,不由得心底裏冒起一股寒氣,醒悟道:“只怕這是真的!否則他們何需用軟禁這招?只是暫時找不到證據,才沒把我押到堂上三審五訊罷了。”
念及于此,他再也笑不出來了,自知為了保護娘親,自己那番敘述裏有頗多疑點難以解釋,也難怪這些老和尚會起了疑心。
可明鏡大師明明是被鬥笠人殺害,自己非但有口難言,還要背上嫌疑,心中滋味端的難以言喻。
就聽明華大師說道:“也許那天你剛剛蘇醒,心情激動之下難免會遺忘忽略了許多細節,經過這幾日的靜心療傷,或許還能記起些什麽?”
楊恒尋思道:“事到如今除非我把實情全盤說出,否則只會越描越黑,露出更多馬腳被他們抓住。只有等養好傷,再暗中查訪明字輩衆僧,總能找到蛛絲馬跡。”
明華大師見楊恒低頭不語,只當他心中掙紮,便道:“還有一件事讓你曉得,昨日明水師弟在本宗諸位長老的一致推選下,已接掌宗主之位。”
“是明水大師?”
楊恒打斷思緒,愕然問道,也難怪他會驚訝,以資歷而論,整個雲岩宗明字輩高僧裏,除了遠在牛頭寺隐居的明空大師外,便該數到眼前的這位明華大師。
偏偏衆僧舉薦的是明水大師,這可有點奇怪。
明華大師看出楊恒心裏的疑窦,微笑道:“明鏡師兄在世之時便曾有意請明水師弟接掌門戶,好脫出俗務專心于佛法修行,只因明水師弟一再婉拒,才暫且作罷。如今明鏡師兄舍去一身臭皮囊,去了西天極樂世界,這留下的宗主之位自然當由明水師弟接任。”
楊恒這才明白過來,聯想到櫻花臺劍會時,明鏡大師留下明華大師在峨眉坐鎮,卻偕明水大師前往,恐怕其中也包含着交接提拔之意。
莫名地,他腦海裏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道:“倘若明水大師便是那鬥笠人,雲岩宗豈不遲早要成了楊惟俨的傀儡幫兇?”
明華大師又道:“明鏡師兄一生光明磊落慈悲寬厚,為仙林正魔兩道所共仰,他這一去實為本門莫大的損失。更遺憾的是,直至圓寂也未能再見令堂一面。”
“我娘親?”楊恒心頭一凜,暗道:“你怎曉得,大師去前終還是與她見過了一面。”
楊恒耳邊不禁又響起明鏡大師臨終前在自己的懷中言道:“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對不住你們母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報——”這話又是什麽意思?
明華大師颔首道:“當年明昙師妹落入魔爪,雲岩宗原該全力相救。但明鏡師兄身為宗主,卻不能不比常人考慮得更多些,所以遲遲未能下定決心。後來傳來令尊反出滅照宮,救得明昙師妹逃下東昆侖的消息,他才如釋重負。”
楊恒心想:“依照鬥笠人的說法,娘親是和老尼姑一起前去刺殺楊北楚的。雲岩宗想找滅照宮要人,道理上先虧了一截,除了動手強奪,別無他法。”
又聽明華大師說道:“此後我們也曾多方尋找明昙師妹的下落,卻始終一無所獲。直到令堂将你送上峨眉,我們才知道當中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因此明鏡師兄一直對你關愛有加,甚至破格提攜你進入平山佛堂修煉半年,乃至送進藏經樓抄書兩月,這些都是有緣由的。”
楊恒靜靜聽着,隐隐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驀地想起道:“那豈不是說早在進入平山佛堂修煉之前,明鏡大師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問,定是老尼姑私下裏告訴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鏡大師當衆宣布此事時,明華大師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該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着我啊?”
突然楊恒心頭一顫,記起楊北楚在平山佛堂裏曾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小楊恒,你太年輕太幼稚,很多事現在還不懂。你以為雲岩宗收留你真有那麽好心……”
當時他只當楊北楚在心懷叵測挑撥離間,而今再與明鏡大師的遺言兩相映證,才發覺此言并非空穴來風!
剎那間楊恒心中亂作一團,思忖道:“難道雲岩宗敢冒觸怒楊惟俨的大不韪,收留下我,果真隐含着藉我對付滅照宮的用意?否則明鏡大師所說的‘私心’指的又是什麽?難怪老尼姑對我的态度忽冷忽熱總那麽奇怪,敢情這裏頭另有玄機!”
他的面色陰晴不定,忽喜忽悲,将自入雲岩宗山門以來所發生過的種種異事一一想過,心裏頭猶如掀起滔天巨浪,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突聽明華大師在旁關切問道:“真源,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楊恒立時警醒,悵悵地吐了口氣,又想道:“無論如何明鏡大師是為了避免誤傷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賊偷襲得手慘死當場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僅憑這點已足以一筆勾銷,況且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過來,沒受到滅照宮的迫害和挾持,也全賴雲岩宗的保護。”
想通了這些,盡管仍然難以完全諒解明鏡大師的作法,但楊恒心裏也好受了不少,問道:“我什麽時候能夠離開這裏,回返法融寺?”
沒想到明華大師竟是有點遲疑,回答道:“等傷勢痊愈後,你暫時不必回法融寺。”
楊恒一愣,問道:“那我該去哪裏,總不見得一直待在金頂禪院裏吧?”
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兄已頒下法谕,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靜修。”
楊恒驚愕道:“開什麽玩笑,憑什麽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卻也曉得明水大師以新任雲岩宗宗主之身,親頒下的法谕那絕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當真要把自己關進玄沙佛塔去了。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聽,卻是雲岩宗歷代以來犯下重罪的門人弟子面壁悔過的獨有場所,和老尼姑要罰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次所謂的玄沙佛塔面壁靜修,實則便是拘禁,從此自己再無自由之身。
果然,明華大師道:“明水師弟的法谕豈會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對此抱有怨怼憤懑之心,需知這樣的安排也是為了你好。”
“為我好,那他怎麽不去玄沙佛塔面壁個十年八年?”楊恒驚怒交集,脫口說道:“說到底你們是在懷疑我,不相信本門出了大叛徒!”
明華大師靜默了會兒,緩緩道:“你要相信我們,相信雲岩宗!”
楊恒惱道:“我相信你們,可你們相信我麽?不許我為明鏡大師送葬,不許我見同門師兄弟,甚至不許我去大師的墳前祭奠——這和對待殺人犯有何兩樣?”
明華大師沉聲道:“那你身上的傷是怎麽來的,真是被掌力打的麽?那晚在土地廟裏,你和明鏡師兄究竟遇見的是什麽人,又為什麽會去那裏?你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實,卻教我們如何相信你的話?”
“我——”楊恒一時語塞,頹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後自嘲地一笑道:“這才像審問嫌犯的樣子,就讓真兇在一旁偷笑吧!”
明華大師見他如此,長嘆一聲道:“真源,你好自為之。”站起身來走出屋門,又回頭道:“不要難為真方真相,他們也是奉命行事。”
楊恒神思不屬,低低一哼道:“只怕你這次來,也是奉命行事吧?”
※※※
明華大師去後,臨風院外又加強了防衛,對外說是保護楊恒,實則是将他軟禁了起來。
又過十餘日,楊恒傷勢已好了七七八八,這天一早明月神尼來見,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來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楊恒知道臨風院內外重重戒備,自己已是插翅難飛,況且此刻一走了之更顯得做賊心虛,坐實了罪狀,于是問道:“你們還沒查到鬥笠人的線索?”
明月神尼望着自己苦心教誨了六年的弟子,心頭百感交集道:“當日我接這孩子入門,卻不想今天要親自将他送進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燈師兄和明華師兄都已仔細查訪過,出事的那晚本門的明字輩長老均在山上,且并無一人顯出受傷的跡象。這事……還需進一步細查。”
“恐怕你們早已放棄搜索鬥笠人了吧?”楊恒察言觀色,嘿然道:“師父,你跟我實話,在你心裏是否相信我的話,是否相信真有鬥笠人的存在?”
話問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輕嘆道:“我們會查清的。”
楊恒明白老尼姑這麽說,等于是對自己的問題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憤之氣,說道:“你們以為把我關進玄沙佛塔就能一勞永逸了麽?如果找不到鬥笠人,雲岩宗早晚要大難臨頭!”
明月神尼注視楊恒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僞,不禁躊躇道:“莫非這孩子說的都是實話,是我們錯怪了他?可那麽多的疑點又作何解釋?”
她越想越不得要領,眼見楊恒落得這般田地,更感愧對明昙的托付,苦笑聲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們走吧。”
楊恒搖頭道:“不用,我家當全都在身上,但進玄沙佛塔前,我還想去明鏡大師的墳前祭拜一次,為大師點上一炷清香。”
這回明月神尼沒有反對,颔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讓人取香來。”
過了一會兒三炷香送到,楊恒随明月神尼出了金頂禪院,來到供奉歷代雲岩宗高僧遺骸的萬佛塔林外。
向守護僧人說明了情況,兩人方得進入,至始至終,兩人的身後都遠遠跟随着八名身着黃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個個神完氣足,氣勢不俗,自是奉命監視楊恒的雲岩宗高手。
楊恒是俗家弟子,往年雲岩宗的塔林大祭都沒他的份兒,所有這裏他是第一次來。
他邊走邊瞧,但見郁郁蔥蔥的林木環繞之間,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錯落有致,不下百餘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築成,歷經千年的滄桑風雨,有不少已顯出斑斑駁駁的裂痕紋縫。
行走其間,寂靜無聲,唯有光影浮動,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縷惆悵之意,尋思道:“這些塔裏所埋之人,生前無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後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黃土相伴。便似明鏡大師,百年之後除了後世弟子偶爾會來祭奠緬懷一番,又有幾人還會記得他?”
這時明月神尼将楊恒引到一座七層白塔前站定,低聲道:“這裏便是明鏡師兄埋骨之處。”
楊恒心頭一恸,舉目望去,但見白塔高約三丈,在周圍衆多三到五層的石塔裏顯得鶴立雞群,曉得是以本門對歷代宗主最高的禮儀安葬了他。
但人終究是死了,任身後多少榮耀贊譽,多少哀思懷念,都抵不過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随風遠逝。
佛門弟子本講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來,真正能夠看破生死愛恨的,只怕寥寥可數。
楊恒将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銅鼎裏,向着明鏡大師的遺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師,弟子來了,可惜老尼姑他們并不相信我對鬥笠人的指證,令得真兇至今逍遙法外。您地下有知,也當有憾。今日弟子前來拜祭,一為向你謝罪,更是要在你墓前發誓,我楊恒有生之年縱使千難萬險,赴湯蹈火,也要尋出真兇繩之以法,為您報仇雪恨!”
默念到這裏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鏡大師果真能聽到我說的話,十有八九也未必會贊成殺了那鬥笠人替他複仇。他是大德高僧,從來都講求什麽以德報怨,舍身飼鷹,可我楊恒沒辦法,就是俗人一個,卻是一定要以牙還牙的!”
打定念頭他緩緩起身,擦了擦被香煙熏得發澀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親也受了極重的傷,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樣。神會宗的袁長老、雲岩宗的明鏡大師都已先後因此事而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債子還,無論娘親做了什麽,都該由我來替她擔當。”
自然,他并不擔心娘親會洩露真相,料來那鬥笠人必定會将自己的表現密報楊惟俨,滅照宮也樂得隐瞞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憤,引發血戰。
只是自己這麽做,絕非為了襄助楊惟俨逃脫罪責,而是不想讓娘親成為衆矢之的。
感懷之下,楊恒不由自主輕聲念道:“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無心着——”心頭幾多明悟幾多感傷,不經意裏淚濕星眸。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見狀亦不由尋思道:“這孩子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絕非做戲。若他果真犯下惡行,又何至于此?”
正想着的工夫,楊恒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兩人默默無語離開萬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黃衣僧人還是在後頭遠遠地跟着,楊恒也只當不見。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鏡師兄的藏骨塔前,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遺偈?”
楊恒也不解釋,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個人要做到蕩蕩無心着,該有多難?”
明月神尼聞言一凜道:“這孩子果然藏着心事!”竭力保持和緩語氣說道:“你這麽想,莫非是遇上了極難破解的心障?”
楊恒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麽心障?”
明月神尼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說道:“明鏡師兄去得這樣不明不白,你身為當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嗎?”
楊恒的心像被鋼針狠狠戳了一下,扭過頭去望向滿山的錦繡春色,徐徐調勻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兇能夠若無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為什麽不能?”
明月神尼暗嘆一聲欲待再說,忽聽道旁有人喚道:“真源!”
只見真煩、真禪、真菜、真彥、小夜等人從道邊奔出,後頭還有十幾個平日玩得極好的雲岩宗小和尚,一時楊恒也叫不出這多法號來,愣道:“你們怎會在這裏?”
真煩還是那副笑呵呵的樂天模樣,說道:“咱們來給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頂禪院,才知道晚來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師去了萬佛塔林。咱們商量着,那是佛門淨地,可不能湧進去一大幫人吵吵鬧鬧,便搶到前頭來等你。”
小夜注視楊恒的臉龐,難過道:“阿恒,這些天你可瘦了許多!”
楊恒摸摸自己的面頰,不以為意道:“沒關系,瘦點還顯得精神。”
真菜擠了進來,遞上一個包裹道:“裏頭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還有些解饞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彥師妹下山去買的。”
楊恒心中溫暖,接過包裹打趣道:“你們把我的嘴養刁了,今後在玄沙佛塔裏沒得吃,沒得喝,我找誰要去?”
真禪插不上話,急得“呵呵”叫嚷,拼命比劃道:“我們幾個會輪流給你送飯,想吃什麽只管說好了。”
楊恒一怔,輕笑道:“這倒是意外之喜,我還當進了玄沙佛塔就沒人管了。”
真彥望了眼明月神尼,低聲道:“真源師弟,你的事我們都聽說了,千萬不要着急,諸位師父師伯定會找出真兇,替你洗清嫌疑的。”
楊恒曉得明水大師等人在向別人說明明鏡大師遇害一案時,定也做了掩飾隐瞞,不可能做到毫無保留,因此真彥他們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他也不去說破,想到真禪、真煩等人入選衛道士主事,往後多要執行極其危險的使命,弄不好還會有性命之憂,于是拍了拍真禪的肩頭道:“我在玄沙佛塔權當療養,你們幾個卻要多加保重。”
真菜不解楊恒的話意,笑着道:“我們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楊恒曉得自己的話也只能說到這個份上,目光一一掃過衆人臉龐,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離死別,別送了!”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恒,我……們會時常來看你的!”
楊恒點點頭,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開交,含笑道:“要是你們有誰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進來陪我住幾天。”
小夜破涕為笑,淚珠兒卻不停滴落道:“你這人,什麽時候都忘不了說笑。”
楊恒意有所指道:“我這人的命已夠苦的了,若不想法子讓自個兒活得開心點兒,那還不如買塊豆腐一頭撞死得了。”
小夜心裏一驚,卻故作嬌嗔道:“你唬誰呢?就你的修為,別說豆腐,前頭擱塊鋼板也一樣能用腦袋撞穿。”
楊恒哈哈一笑道:“所以說嘛,閻王爺不收我,你們還擔心什麽?我去啦——”朝着衆人一抱拳,灑然邁步往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