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玉筒
楊恒明白秦鶴仙是有意考校自己,便将那紫袍老者的相貌打扮描述了一遍,最後問道:“莫非你也認得他?”
不料秦鶴仙雙手捧令,向楊恒恭恭敬敬地欠身施禮道:“賤妾拜見聖使!”
楊恒愣住了,瞅着對方的神情舉止,既不像開玩笑更不似懷有奸謀,不由困惑道:“難不成這枚鐵葉令竟有偌大威力,連身為天荒八怪之一的蓬萊劍派掌門人見着它,也要俯首自稱‘賤妾’?”當下問道:“秦掌門,你在搞什麽鬼?”
秦鶴仙一怔,醒悟道:“敢情這小和尚并不曉得令主的身分和此令的來歷。”
她将鐵葉令遞還楊恒,回答道:“見令如見人,适才賤妾多有冒犯,請聖使海涵。”
楊恒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說道:“這‘聖使’是幹什麽用的?那紫袍老先生究竟是什麽人?你在跟我打什麽啞謎!”
秦鶴仙道:“請聖使見諒,未得令主準允前,賤妾不敢擅自洩露他的來歷。不過,您既持有這枚鐵葉,聖使的身分卻是絕計錯不了。”
楊恒暗道:“這妖婦說得好聽,偏就死活不肯告訴我那紫袍老頭兒是誰。”他想了想問道:“那你現在是不會殺我了?”
秦鶴仙應聲道:“是,無論聖使有何吩咐,賤妾無不遵從,定當照辦。”
“那好。”楊恒點點頭,說道:“你先放了這頭青狐。”
秦鶴仙只當楊恒意欲獨吞,心中暗恨卻沒有表露在臉上,微笑道:“聖使有命,賤妾自當遵從,不知您是否還有其它吩咐?”
楊恒察言觀色,對秦鶴仙的心思洞徹若明,卻有些詫異道:“即便她畏懼鐵葉令主,為何不索性将我殺了滅口?是了,多半在這妖婦帶來的門人裏還藏有鐵葉令主的眼線。縱使将我殺死,異日她也難逃一劫。”
想明白了這點,楊恒心中大定,問道:“還有誰知道鐵葉令的事?”
秦鶴仙搖頭道:“賤妾知道的也不多,聖使若有疑惑,他日不妨徑自詢問令主。”說罷又媽然一笑道:“也請聖使守口如瓶,莫将此事洩露,否則對你我恐怕都不利。”
楊恒正要答話,忽然背後青色光華暴漲如潮,耳聽轟然一聲巨響,整座山洞發出劇烈震晃,一股強大罡風襲來,推得他幾乎立足不住。
一條身影奇快無比從楊恒頭頂掠過,探手抓向秦鶴仙的咽喉,竟是一個赤身裸體的青發老者,臀部光影幻動,還拖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
秦鶴仙急忙揮劍向青發老者的左臂劈落,那青發老者手腕一翻已精準無比地抓住奈何仙劍,将秦鶴仙連人帶劍生生撞向石壁。
秦鶴仙借着石壁卸去劍上勁力,振腕祭起天網恢恢,可那青發老者一晃身就欺至秦鶴仙身前,雙指插向她兩眼。
秦鶴仙橫劍一擋,“叮叮”兩聲,青發老者的兩指點在劍刃上發出悅耳脆響,強勁的指力迫體而入,激得她嘤咛低哼,唇角溢血,心中驚駭不已。
這時候牛愚者等人察覺洞中異常,急忙沖了進來,眼看秦鶴仙命懸一線,或祭魔寶或亮魔兵,一擁而上向他圍攻過去。
青發老者陰冷一笑,身形從沖在最前頭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面前一閃而過,“砰砰啪啪”連聲響動,四大蓬萊劍派的高手魔兵脫手飛出,齊齊中招往後飛跌。
青發老者渾不理睬,擰身再次襲向還沒容得喘息過一口氣的秦鶴仙。
不料楊恒橫身掠到,一劍封住他的去路,口中喝道:“住手!”
青發老者愣了愣,屈指将正氣仙劍彈開,冷笑道:“這些人先前差點殺了你,老夫将他們除去,正是樂得其所!”
楊恒被青發老者的手指在仙劍上輕描淡寫地一彈,竟是胸口如遭錘擊般,一陣氣悶難當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忙運轉薩般若真氣在胸前游走兩圈,滞澀稍解長吐口濁氣道:“你出手懲戒一番也就罷了,卻也不必傷人性命。今日在場之人,也未必個個該死!”
青發老者赤身裸體叉腰立在楊恒近前,目光掃過被自己打得狼狽不堪的蓬萊劍派九大高手,輕蔑哼道:“他們貪圖老夫內丹,險些将我害得魂飛魄散,難道還不是死有餘辜麽?小和尚,你心太軟,将來成不了大事!”
楊恒據理力争道:“不殺并非心軟!要是我剛才心黑,眼下橫倒在這山洞裏的,又該是誰?”
青發老者面上殺氣湧現,寒聲道:“你這是施恩圖報,想要挾老夫?”
楊恒哂然道:“要挾你?我不過是在奉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說不定哪天,報應又會落到自己的頭上!”
這時蓬萊劍派的九大高手中抛開修為最弱的孤魂野鬼外,秦鶴仙等人皆被青發老者打成重傷,本以為今晚必死無疑,卻做夢也想不到楊恒會仗義出頭,與這老妖狐唇槍舌劍争鋒相對,意欲保全衆人。
他們雖是魔道中人,平日行事也多有陰毒兇狠,可仍禁不住心下生出一絲感動。
秦鶴仙在懊惱之餘,不自禁地也有些幸災樂禍道:“這下你可獨吞不成啦!”
那青發老者的面色越發陰沉可怖,惡狠狠盯着楊恒須臾,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猛然朝秦鶴仙等人一擺手道:“都滾!”
一衆蓬萊劍派高手如獲大赦,忙不疊往洞外奔去,連向楊恒出言示謝的工夫都沒有,唯恐青狐改變主意又要将自己留下。
楊恒也是暗松了一口氣,尋思道:“這妖狐性情殘忍,行事陰狠,絕非善類,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也需及早脫身前往東昆侖才是。”
他抱劍朝青發老者一禮道:“閣下功德圓滿,楊某也該告辭了!”
“慢着!”青發老者攔阻道:“小和尚,你是雲岩宗的弟子吧?有件東西送你!”狐貍尾巴往手上一掃,掌心裏已多了支細長的金色玉筒,又道:“一千三百年前,老夫蒙一位聖僧點化,得窺天道。他離去時留下這支玉筒,言道異日若有人救得老夫一命,可以此物相贈,你且收好了,也算我補報了那位聖僧的點化之恩。”
楊恒接過玉筒凝目打量,只見晶瑩如玉的筒身上隐隐泛起一縷縷銀色光澤,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如同實心,也不見打開玉筒的機關禁制。
“沒用的。”青發老者不以為然道:“這東西老夫拿在手裏琢磨了一千多年,也沒發現其中有什麽奧秘。說不定,這不過就是件中看不中用的小玩意兒。”
楊恒心道:“以這妖狐的為人,若是發現了玉筒之秘,又豈會舍得拿出來送我。”
又聽青發老者道:“剛才老夫給你面子,饒過了那些家夥的性命,又送了你這支玉筒。從今往後咱們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盡管楊恒本就不指望青發老者報答自己,但聽對方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等話來,亦不禁怒笑,說道:“那可好極了,要想結交你這樣的朋友,我還得先找把鏟子。”
青發老者臉上青氣一閃,嘿嘿低笑道:“好,好,但願今後你不會有求于老夫。雖說那位聖僧替我起了個‘青天良’的名字,可天良于我實不過是最無用的東西,這一千三百多年來,得罪過老夫的人,我要他們全都不得好死!”
楊恒譏诮道:“過了一千三百多年,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早死了,閣下既有通天徹地之能,難不成是要殺到陰曹地府去報仇雪恨?”
青天良獰笑道:“就算他們本人死了,但他們總有子嗣門人生衍不息,開花散葉。老夫難道不能将這些後人一一挖出,誅滅幹淨?”
楊恒心頭起寒,搖頭低聲道:“那你應該叫做喪天良才對!”
青天良翻着眼皮哼道:“小和尚,你可是後悔救了我?可惜現在已是晚了。”說罷身影一晃,直如鬼魅般倏然消失在洞穴裏。
楊恒望着青天良消逝的方向,心想:“的确是我救了他,我到底是對是錯?可不管怎麽說,任由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死在眼前而無動于衷,終是不妥,日後他若果然作出十惡不赦之行,我拼得一死也要将其除去!”
他收起那支不知何用的金色玉筒,舉步走出洞穴,外頭星光熠熠已到了後半夜。
楊恒禦風啓程,往南而去,這天傍晚來到昆侖山下,舉目四望但見雄峰疊起,冰天雪地,蒼穹藍得令人心醉,宛若一汪剔透的潭水,不含絲毫雜質。
他禦風雲霄,積郁多日的心情亦為之稍稍一舒。眼見得一座座青山雪峰自腳下呼嘯掠過,四野蒼茫天地寂寥,一股豪氣充盈胸臆,直欲縱聲長嘯,與這亘古的山崗冰川共歌一曲。
雖時近四月,但山上仍是極冷,好在楊恒身負上乘修為,也不懼這寒意。但昆侖山連綿萬裏,山巒起伏渺無人煙,真要找到滅照宮的所卻殊為不易。
在空曠無人的大雪山上兜兜轉轉,偶有遇見當地的山民,楊恒向他們問起滅照魔宮,這些人卻均都毫不知情,甚而從未聽過魔宮之名。
楊恒犯了難,又絕不甘心就此回頭,正想到此處,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正頂着寒風緩緩上行。
楊恒定睛觀望,卻是一位年邁的托缽苦行僧。
苦行僧的形容枯槁,身材瘦小,穿了一件灰布僧袍,雙足赤裸手拄禪杖,像是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吃力。
楊恒師從雲岩宗,潛移默化中對出家僧人均抱有好感。見這苦行老僧不畏山高天寒翻越雪峰,不禁起了同情之心,更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今日境遇道:“我不正也如這位大師一般,以單薄之力在挑戰世間險峰,雖生死難料卻終不肯放棄麽?”
有此一悟,他心血來潮飛奔下坡,來到苦行老僧近前,恭敬有禮地合十唱喏道:“大師,山高路險積雪難行,莫如讓弟子助您一臂之力。”
苦行老僧停下腳步,口中呼出茫茫白氣,望着楊恒微微笑道:“哪來的山,哪來的雪?老衲為何全沒看見?”
楊恒怔了怔,醒悟到這老僧正和自己打禪機,因也笑道:“是弟子愚昧。”
苦行老僧拄杖繼續前行,蒼老的嗓音道:“小師父為何在此流連不去?”
楊恒跟在老僧身邊,回答道:“弟子正在找尋一個地方,卻連日來一無所獲。”
苦行老僧道:“你未能找見它,只因眼為心蒙,心為恨蔽,再尋萬年也是枉然。”
楊恒心頭一動,察覺這苦行老僧話中似有深意,問道:“大師何以知曉弟子滿懷仇恨?”
苦行老僧笑而不答,用禪杖遙指高聳入雲的峰頂道:“你看得見這山巅麽?”
楊恒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老僧道:“我們一起爬上去!”
兩人相偕緩行,足足用了三個多時辰才登到峰頂。
老僧走得雖慢,可氣息細緩毫無缺氧疲憊之色,站在峰頂笑問道:“小師父,你還能看見這山巅麽?”
楊恒不禁朝腳下望去,先前那萬仞破空的險峻峰頂,此刻已化作腳下一方平坦開闊的銀白雪地,他身軀劇震,心靈福至地向老僧躬身說道:“請大師點化!”
苦行老僧猛然舉起禪杖“砰”地打中楊恒後膝。以楊恒今日足以誇傲仙林的卓絕修為,竟也躲不過對方這輕描淡寫的禪杖一掃,腿上發軟撲倒在地。
楊恒耳聽老僧如梵音天籁般地誦道:“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你若不能放下自我,這山終究是山,這恨依舊是恨,東昆侖來也白來,去也白去,便似閉目夜行,枉在世上走過一遭。”
楊恒的臉貼在冰涼的雪地裏,遙望蒼穹如海群峰似濤,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覺升上心頭,不由自主地脫口随誦道:“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來也白來,去也白去——”
苦行老僧的臉龐上似露出一絲笑容,和聲問道:“山在哪兒?”
楊恒像是受了催眠,輕呓着答道:“見山不是山!”
苦行老僧點點頭,又問道:“你在哪兒?”
楊恒再答道:“諸法無我,無處不在,無處可見。”
苦行老僧彎腰伸手按住楊恒頭頂,含笑說道:“善哉,善哉,你已下得山來。”
楊恒知道,老僧此時所說的“山”實是指自己胸中的仇恨與心魔,經此一悟業已海空天空,禪心大進,再不會因一時無明妄動而失去方向。
他心生靈性,立刻起身盤腿坐地,就在這雪峰之巅天廬之下,進入無我忘塵之境。
多日的尋覓之苦,風塵困頓,在不知不覺裏一掃而空,仿佛進到了一片從未想象到的喜樂平和嶄新天地。
待楊恒重新睜開雙目時,天色已然大黑,山頂上飄起漫天風雪,落下的雪片積在衣發上,已将自己包成一個雪人。
盤坐在他對面的苦行老僧也在幾乎同一時刻睜開了眼睛,向楊恒發出無憂無喜滌蕩心塵的慈和一笑,說道:“小師父天賦慧根,莫要辜負了。”
楊恒向苦行老僧由衷地一拜到地道:“多謝大師點化!”
苦行老僧搖頭道:“你不必謝我,老衲此來是受了明燈所請,接你回峨眉。”
“明燈大師?”楊恒詫異問道:“他怎會知道我來了東昆侖,大師您是……”
“老衲空照。”苦行老僧微笑道:“你那晚離開白頭峰,明鏡師侄即有書信飛抵峨眉,要明華師侄設法沿路攔截。明燈卻找上了老衲,請我前來東昆侖勸說小師父。這幾日老衲運用菩提心功演算你的行蹤,再以天眼通留心查尋,總算不負所托。”
楊恒大吃一驚道:“您就是明燈大師的恩師空照神僧?”
苦行老僧道:“狗屎空照,牛屎神僧。譬如朝露,轉瞬虛幻。”
楊恒笑着道:“敢情明燈大師呵佛罵祖的本事是和您學來的。”他頓了頓,思緒回到現實,問道:“大師,您是要勸我回山?”
苦行老僧道:“我不勸你,更無意于你是否回返峨眉。天地之間,由你來去。”
楊恒沉思須臾,又問道:“那以大師之見,我該不該闖上東昆侖解救爹爹?”
空照大師颔首道:“當然該,身為人子若不盡孝道,枉談修禪悟道。”
楊恒精神一振,喜道:“這麽說,您認為我該來?”
空照大師道:“你不必問我該與不該,對與不對。每個人立場不同,想法不同,縱是看待同一事物也會産生不同評價。只不過以暴易暴,以殺止殺,有違天和,仁者不取。”
楊恒急道:“我也不想濫殺無辜,将滅照宮打得血流成河。但不如此,怎救爹爹?”
空照大師搖頭道:“老衲相信,除了暴力,你還能找到更好的方法。”
楊恒一怔道:“更好的方法——你不會是勸我去向楊惟俨下跪求饒吧?那老魔頭滅失親情簡直毫無人性,就算我把腦袋磕破了他也不會心軟!”
空照大師不置可否,說道:“從前有個獵人,抓着了頭母鹿。他剛要将它殺死,那母鹿流淚懇求道:‘我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不會尋草覓食。請允許我教會它們覓食之法再來領死。’獵人見其情可憫,便答應了母鹿的請求。”
楊恒靜靜聽着沒有打斷,卻曉得這則典故出自佛經之中,以前明月神尼也曾講過。
空照大師繼續道:“于是母鹿帶了兩頭小鹿,向它們指點美好水草之處,又說明分離緣由,便告別而去。小鹿嗚啼,不顧母親的勸阻,在後緊緊追随。獵人見母鹿篤守信義,志節丹誠人所不及,又見母子難分難舍,恻然憫傷,終于大受感動放下屠刀,任它們離去。”
他清澈祥和的眼神注視着楊恒,說道:“萬物生靈皆有慕孺之情,舔犢之愛。你為救令尊不惜赴湯蹈火固然可欽可感,但令祖楊惟俨亦非草木,不過是被心魔一時蒙蔽而已,就如故事中的獵人,終會有深受感化的一日。”
楊恒搖搖頭,心下大不以為然說道:“大師太樂觀了,我可不指望他會有被感化的那一天。”
空照大師也不再勸,說道:“六月初六楊老施主要前往樓蘭,或許你可以借機見他一面。希望到那時,你再來作出決定。”
楊恒聞言暗喜道:“楊老魔若去樓蘭,勢必要有大批宮中高手相随,正是我出手救父的大好良機!明燈大師說得不錯,老虎總也有打盹的時候!”
他掐指一算,距離六月初六整整還有兩個來月,與其冒着行蹤暴露的風險留在昆侖山裏,還不如順水推舟先回峨眉,于是答應道:“好,我回峨眉去!”
空照大師早從楊恒的神色裏看破了他的心思,但并不明言,只是一語雙關道:“等到天亮再走吧,那時候你便能看清腳下的路。”
楊恒聽出空照大師的話語裏別有所指,奈何少年胸中一腔熱忱豈是用一兩句話就能澆滅的?他向空照大師合十一禮,低聲道:“弟子會找對回山路徑的。”
空照大師徐徐起身,含笑道:“路就在你的腳下,可你未必看得明白。”
楊恒一愣,眼前一蓬風雪呼嘯卷過,對面雪地裏空蕩蕩已不見空照大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