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秘密
一輛汽車平穩穿梭在高樓大廈之間。
後座上, 一位中年男人正閉目養神, 一頭黑發與他眼角微微浮現的皺紋格格不入, 那過于厚重虛僞的黑色不是象征年輕旺盛的發色。更像是各種化學成分結合在一起, 制成的一種名為“染發劑”給予的“年輕效果”。
車廂內被一股溫暖包圍, 然而卻絲毫化不開男人臉上的冰寒。
“都處理幹淨了嗎?“ 男人聲音冷淡,卻透露着一股威嚴與壓迫。
正在開車的, 是個四十出頭的男人。:“請您放心,都處理幹淨了。”
後座上的男人緩緩睜開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一會,開口道:“調頭, 去溪山園。”
半小時後, 車停在一處公墓外。男人下了車,方才一直開車的男人也跟着下了車, 亦步亦趨的跟在男人身後。
最後,他看着男人果然停在了一塊墓碑前。接着, 他見男人屈身,伸手輕輕撣去墓碑上似乎不存在的灰塵, 最後将一束紫色郁金香放在墓前。
男人就站在墓碑前,
“許羿, 你跟我多少年了?”
剛才開車的,也就是這個被叫做許羿的男人開口:“十八年了, ”
“十八年了…已經十八年了。”
許羿應聲道:“是的。”
男人道:“這麽說,阿仇已經離開十八年了。”
許羿看着墓碑上的兩個字,目光平靜地如同被凍結的湖面。
“是的…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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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刑罪正在一處大廈的電梯內, 電梯在十八層停下,刑罪出了電梯。從別墅離開後,他立刻撥通了方來的電話。
他讓方來去調查清晟國當年的私人醫生,也就是在清明年幼時被綁架後,給他看過病的那位姓岳的醫生。方來依舊十分給力,不出十五分鐘,刑罪手機收到一條被命名為“岳行風”的資料信息。
等見到本人後,刑罪發現,岳行風比照片上看山去要更顯老。四十多歲的年紀,頭頂的發量缺稀,已是寥寥無幾,看上去像是五十多歲的人。
刑罪掏出警員證,并開門見山的問:“岳醫生,我十分鐘前跟你預約過…你記得清晟國先生嗎?”
“當然記得,我曾經是他的私人醫生。清老先生已經過世多年,不知警擦同志今天來找我是…”
“那你應該也記得清晟國的兒子,清明,是嗎?”
岳行風點了點頭,“記得,”
刑罪發現,岳行風在聽到清明的名字時表現的很平淡,絲毫沒有去刻意回憶。他心底一動…果然是來對了。
“清先生…哦,我指的是清明先生。準确來說,他是我的病人。”
刑罪心瞬間抽了一下…
“病人?”
“沒錯,警擦同志,有什麽問題嗎?”
刑罪道:“他得了什麽病?”
岳行風沒有立刻開口,不動聲色的看了看刑罪,又垂下眼睛,明顯是在猶豫什麽。
刑罪道:“我知道醫生要對病人的病情隐私進行保密。岳醫生,你知道十八年前,清晟國夫婦唯一的兒子,也就是當時才七歲的清明,被綁架一事嗎?”
岳行風擡眼重新審視着眼前這個高個兒男人,與之對視幾十秒後,還是開口了:
“說實話,我對那件事并不了解,當時我還是清老先生的私人醫生,他請我去給小少爺做心理治療,并告訴我小少爺是因為被綁架受了刺激,造成了心理的不适。”
刑罪看着他。
“不知道警察同志有沒有聽說過‘驚恐障礙症’這個詞?”
刑罪将這個詞在腦子裏過了一遍,對這個詞實在陌生的很。
岳行風解釋道:“這是一種急性焦慮障礙,患者在特殊環境中受到了某種刺激導致內心産生強烈的恐懼感,從而心跳加速,會出現心悸,胸部不适,呼氣困難以及頭暈發抖等現象。如果病情嚴重一些,患者還會出現幻覺,幻想出對自己生命造成威脅的畫面。小少爺當時就有這種心理疾病。”
不知為何,聽了岳行風的解釋,刑罪腦海裏不由自主的蹦出了一副畫面…那晚,自己夜起喝水,在客廳撞見清明的場景。如今回憶起來,刑罪依然能記起清明當時臉上的表情,像是極力克制壓抑着某種痛苦,那種表情,就像是溺水者,在死亡前一分鐘的那種無力與無助。
刑罪記得,他還去揣測了當時的清明。心想:他到底在壓抑什麽?
難道他當時就是在發病狀态?
如果是這樣,在看到自己後,清明當時肯定是強迫自己表現出正常,沒事人的樣子,如今想想,多麽紮心刺眼。
“我當時見到小少爺後,無論我用什麽辦法,他就是不肯開口。不過還好當時他的病情不算很嚴重,只是初期階段,我花了一個多月,他的情緒才慢慢恢複正常。之後的相處中,我發現清先生從小就懂察言觀色,異常敏感,性情慢慢的變得不像個孩子,但有時又是個孩子…很矛盾。在之後的治療中,他基本是靠自己抑制了病情。”
刑罪沉聲問:“剛才,你說他是你的病人,那現在...”
“還是嗎?”
岳行風道:“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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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将車停在路邊,整個人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心裏突然想起刑罪。他看了看時間,這個點不堵車,刑罪因該快到宕城了。思緒在開小差的空擋裏,餘光瞥見了副駕駛座上的那個檔案袋。
手像是中了魔怔一般,幾乎是沒有絲毫的猶豫,清明朝檔案袋伸去手,重新翻看起來……
十五年前,A市寶蓮路30號別墅內發生一起特大命案。死者共五人,分別是別墅的男主人,清晟國,他的妻子,華方晴。以及三名男性受雇家政,張大斌,孫強,黃忠明。
刑偵人員在案發地的別墅內采集到幾十組指紋,對比後發現,皆屬于死者以及死者家政傭人。屍檢報告中顯示,清晟國夫婦身上除了不同程度的皮外傷,還有十幾處不等的刀傷。傷口觸目驚心,死因皆為銳氣刺破內髒導致失血性休克死亡。
相比之下,三名家政身上沒有任何掙紮性傷口以及皮外傷,全身只有一處致命性刀傷。然而刑偵人員在案發後,對別墅裏外采取地毯式搜索,另外還動員上百名警力,在案發地周圍的灌木叢,垃圾箱等…容易被兇手選擇用來丢兇器的地方進行全方面搜索,最終都沒找到兇器。
由于當時技術有限,寶蓮路又屬于較為偏僻路段,小道上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而通往別墅只有這一條路,所以兇手案發前後駕車必經寶蓮路。就算如此,哪怕兇手沒有刻意僞造遮擋車牌,零監控的路段也不會留下任何實質性的線索。更不利的是,案發當時,甚至沒有一個人能提供有關案件的任何線索。即使是本案中最後幸存下來,也就是清晟國年僅十歲的兒子,清明。因為巨大的心理障礙,也沒能給警方提供任何線索。
後來,警方在現場發現兩枚不同的鞋印。經證實,均不屬于死者或家中任何傭人所有。初步判斷腳印屬于兇手的可能性極大。随後,物證人員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對市面上的上百種鞋的底部紋路進行篩選對比,最終找到了符合的鞋子——一種戶外軍用靴。然而這種靴子廠家甚多,銷售渠道廣泛,僅憑此線索尋找鞋子的買家,在從中排除篩選出嫌疑人,如同大海撈針一般。歷經兩年後,案子依舊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終于被人逐漸淡忘,成了重案組成立以來,未被破獲的懸案之一。
十五年後,曾是轟動一時的案子,曾耗費了警方大量時間,大批的警力。曾多次被當時處于社會恐慌的人們推上輿論的風口浪尖。而此時此刻,卻完全失去了當初刀劍直逼喉嚨的氣勢,慘淡的只能從早已散發腐朽黴味的卷宗中,窺探出整個案件的冰山一角。
真相到底還是被人性的醜惡掩埋住,像是條被擱淺的漁船,等待着它忠實可靠的纖夫。
也許掩蓋真相的不僅僅只有人性的醜惡——更多的是,無能為力的自嘆,以及‘時間能沖淡一切’這種說法的噱頭。那麽,被凍結的真相最終是否能被解開……原本這只是個未知數。但清明心裏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是最有資格也是最有責任成為那個纖夫的人。
清明的目光鎖死在幸存者那欄的名字上,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也不知過了多久,垂下的眼簾緩緩擡起,嘴角随即劃過一抹苦澀……
每個人對自己的名字是再熟悉不過的,就好比當你聽到有人喊着你的名字,即使是同音字,聽覺也會突然變得異常敏感,接着大腦會不自覺的傳遞出一種先入為主的認知——是在叫我。那一瞬間你根本來不及思考,“究竟是叫你還是別人?”。你的身體已經本能的替你做出了反應。
清明看着本應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二字…
即使,名字是他從年幼起,就一筆一劃摹刻在腦子裏的東西。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覺得那二字異常陌生,像是頭一回從書本中碰到的兩個生僻字,被強行的組合在一起。
那時的“清明”,已經死了。腦海裏對“他”僅殘存的那點記憶,即使現在努力去回想,也只是模糊的殘像。就像是冬日玻璃窗上泛起的一層霧水,輕輕一擡手,就能毫不費力地被擦去。
“他已經死了”
清明在心底又告訴自己。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把當年那段噩夢從腦海中抹去,扼殺,一點一點的從記憶裏剝離出去。或許在別人眼裏,當年的自己是個幸存者。然而清明卻始終覺得自己在當年的事件中,已經死了。
他并不像自己的父母所遭遇的那般,被兇手用尖刀紮進身體裏,一刀一刀,直至死亡。而是他後來自己親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沒有任何掙紮,反抗,或者是尖叫,呻|吟,殘忍卻又沒有絲毫留戀收緊雙手,在漫漫無際的痛苦中,直至生命消耗殆盡。
清明冷冷一笑,
沒錯,那個“清明”早已經死了,被自己殺死了。
一股強烈的窒息感如洪潮一般侵襲着他心髒,清明攥緊手心,那一張張記錄着案件的紙張在他的力量下變形,字跡也被扭曲。清明感受到身體正被一股可怕的力量蹂|躏,撕扯。身體不住前傾,重心全部砸在方向盤上。這時,紙張從手中滑落,冷汗不斷從毛孔中冒出,額上的青筋猙獰的鼓起,此時他的臉色甚至比紙張還要蒼白幾分。清明緩緩擡手,覆在心口出,指尖與衣服的布料摩擦産生一股灼燒感,清明充血的雙眼看不清任何東西,徒然想要隔着衣料揪住自己的心髒。
在這種分外難捱的狀态中,清明突然想起,自己曾看過一本書,書中有段大致是這樣描寫的:任何人死後,靈魂第一時間不是升入天堂,而是先墜入無盡的地獄之淵。在那裏經歷剝皮,抽筋,錐心,刺骨之痛…再被地獄之火灼蝕,提煉出靈魂深處的罪惡,待徹悟了自己生前的種種罪孽,重新懷着贖罪之心方能踏入天堂之巅,通往來生,去贖自己前世之孽。
自己曾經就是走過了地獄,經歷了剝皮抽筋錐心刺骨,抽離出原本的靈魂,才會有現在的自己。
想到這,清明又是一聲冷笑。
那種窒息感愈發強烈了,伴随着強烈的心跳頻率,終于要破體而出。
嗡嗡嗡…
手機的震動提示在寂靜的車廂內響起,那聲音從扭曲怪異變得清晰,把即将失去理智的清明強行拉回了現實。
清明無力的趴在方向盤上,想要伸手去掏手機,卻發現手根本不受控制,使不出勁兒。手機還在叫嚣,清明努力從方才的情緒中走出…
手機聽筒中傳來無人接聽的提示音後,刑罪又重新撥了過去……在他決定再撥第三次時,手機那端終于傳來了清明的聲音。
“師兄,”
刑罪冷冷道:
“立刻告訴我,”
“你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