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apter 6
天空陰沉沉地籠罩着整個城市，站在天臺上，仿佛一伸手就能觸摸到那些厚厚的雲層。
風很大，絲絲涼意灌進衣服裏，渾身的血液都跟着冷下去。
呂悅站在天臺護欄外的平臺上，露出瘦弱的肩膀和小小的腦袋。
身上寬大的病號服被風吹的鼓脹起來，披散的發絲飛舞着，淩亂遮去她布滿瘀痕的小臉。
她微微仰着頭，木然看着頭頂的灰色天幕。
李文博他們三個都在，一起守在門口，不讓其他人上來。
楚青跌跌撞撞地頓住腳步，顫抖擡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防止自己叫出聲音，複又一步一步機械麻木地朝滕逸挪過去。
滕逸偏過頭，眼底閃過一抹動容，不露痕跡地沖她擺手，示意她別激動。
一口氣跑了八層樓，楚青這會喘的難受，腳底也磨得生疼。喉嚨裏像着了火，幹燥的吞口水都覺得疼，好一會才想起來要開錄音筆。
班瀾側眸瞄了她一眼，鄙夷抿唇。
裝相。這種時候都不放過裝可憐博同情的機會，滿腦子只想着泡男人。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楚大記者多盡職呢。
林妍妍留意到她的表情，伸頭看了一眼楚青，眉頭悄然皺起。
那麽急切的樣子，不像是裝出來的。
風呼呼的吹着，樓下的聲音忽遠忽近，依稀能聽到消防鳴笛的聲音，正朝着這個方向飛馳而來。
楚青拿出錄音筆，抖着手打開，餘光留意到滕逸一直在試圖接近呂悅，心再次懸得高高的，晃晃悠悠吊在嗓子眼。
“滕逸叔叔。”呂悅低下頭，幹啞稚嫩的嗓音被風吹的支離破碎。“他們都不喜歡我，他們說我考試作弊，說我是讨厭鬼。”
“你不是。”滕逸答的異常篤定。“叔叔知道你是好孩子。”
呂悅像似沒聽到他的話，兀自自言自語。“老師覺得我不對，爺爺奶奶也說我不對，說肯定是我做錯了，他們才會打我，才會往我書桌裏放死老鼠，放蟑螂。”
“他們還把我關在廁所裏，逼我喝尿，讓我學狗爬，爬的不好就打我。”
“我好疼，可是我不能哭，哭了他們會打得更狠。”
“叔叔，他們為什麽要那樣，是不是我真的錯了。”
“你沒錯，錯的是他們。”滕逸眉頭蹙起，攥了攥拳，緩緩松開。“他們不是好孩子，會欺負別人的，都不是好孩子。”
楚青神情恍惚，拎在手裏的高跟鞋“啪”的一下落到地上。
呂悅受驚回頭，大大的黑眼睛眨了眨，目光沒有焦距望過來。
視線相遇的瞬間，楚青心跳猛頓，腿一軟狼狽跌到地上。
呂悅靜靜的看着她，無悲無喜的眼神。
天空飄起細雨，滕逸脫下身上的西服，本想給呂悅披上，不料她忽然扭頭擡腳往前走，啞啞的嗓音依稀帶着笑。“滕逸叔叔，我不跟你去雲海坐摩天輪了。”
“呂悅！”滕逸心裏一急，猛蹿過去，單手抓住護欄上的避雷針，另一只手及時抓住她瘦弱的肩膀。
楚青驚駭的看着這一幕，手腳并用的從地上爬起來，錄音筆也不管了，沖過去接人。
李文博他們也沖了過來，大家合力把呂悅抱進護欄，一個個吓得不輕。
楚青跌坐到地上，瑟瑟發抖的抱緊雙臂，眼神空茫。
滕逸拍掉手上的鐵鏽，讓李文博把呂悅抱回去，彎腰撿起自己的外套和楚青的錄音筆，走到她身邊蹲下。“你怎麽樣。”
她表情呆木，僵住不動，是反應性木僵的症狀。
楚青擡起頭，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看了片刻，遲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
她不說話，只是安靜的抱着他，身子簌簌發抖。
滕逸猶豫了下，将外套披到她身上。“我抱你下去。”
楚青沒反應，許久才抓着他的胳膊，借力站起來，失魂落魄的去穿回自己的高跟鞋。“有時候麻木的活着，還不如死去輕松。因為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無助的絕望。”
滕逸怔住。
“接下來的跟訪，會有人來替我，當然如果你想約我，随時可以給我電話。”楚青回頭，風情萬種的沖他展顏一笑。“我真的想把你寫進下一篇美男攻略。”
滕逸抿緊了唇線，忽然加快腳步追上去，在她面前矮下身子。“上來。”
楚青垂眸，若有所思的盯着他寬闊的後背看了幾秒，緩緩爬上去。
一天之內，他兩次背她，一次被動一次主動，感受完全不同。
他的身材極佳，看得出是個很在意生活品質的人。而且用的香水非常的好聞，不張揚的木質香調，像風、像陽光，讓人的內心都跟着安寧下來。
楚青舒服的眯起眼，心跳又亂了頻率。
回到病房，呂悅已經躺下，手背上重新紮了針，表情木讷。班瀾坐在床邊，側對着房門，正拿着濕毛巾幫她擦手，力道看着很重，不太情願的樣子。
楚青看了片刻，轉身出去招呼林妍妍下樓，讓她陪自己回去洗澡換衣服。
“楚青姐，你要不要緊？”林妍妍上了車，關心的看着她下巴上的瘀青。“我剛才看到你一直在發抖。”
“我沒事，謝謝你。”楚青沖她笑了下，傾身拿起丢在後座的一套化妝品。“送你了，上次去泰國在機場免稅店背了很多回來。”
“這怎麽好意思。”林妍妍連連擺手。“我不能随便收別人的禮物。”
“有條件的，我晚點回雲海，報社會換另外的記者過來跟，你幫我盯着滕醫生。”楚青揚眉。“我要追他。”
林妍妍明顯吓到，清亮澄澈的雙眼，不可思議的睜大。
楚青被她的樣子逗笑，神情愉悅地發動車子駛離停車區。
回到三小家屬區，楚青洗完澡便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回雲海。
林妍妍看她忙進忙出，一臉失落的嘆氣。“是不是這個專題不好做？”
楚青心中一動，含笑搖頭。“有人來替我，專題還是要做的。”
“可是我覺得你做的話會更好，我看過你的美食攻略專欄，太勾人了。”林妍妍眼神發亮。“光是看圖片和文字口水都會流下來。”
“等你回雲海，我帶你去吃，每一家都去。”楚青忽然喜歡上了她。
剛大學畢業，單純的像張白紙。
也是大多數男人都喜歡類型，簡單、溫順、乖巧，宜家宜室。
“那不行。”林妍妍說完，手機有電話進來，接通說了幾句，挂斷後抱歉的笑了笑。“楚青姐，我得去忙了，剛才家長跑去二院鬧事的那個學生，這會鬧自殺呢，班瀾一個人應付不來。”
楚青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收拾完就走。
林妍妍失望的鼓着腮幫子，扭頭開門出去。
楚青帶的東西不多，收拾好鎖了門回到車上，主編意外打電話過來，正兒八經的讓她繼續跟訪。
通話持續了将近半個小時，楚青還是不松口，結束通話副駕座的車門忽然被人拉開，跟着滕逸便坐了進來。
關門帶起的風吹過來，他身上好聞的味道旋即彌漫車廂。
楚青雙手環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留我？”
“對。”滕逸低頭把安全帶系上，溫和随意的嗓音。“不願意？”
“要我留下沒問題。”楚青勾起唇角，忽然傾身過去，挑釁的跟他對視。“當我男朋友。你可以拒絕，反正專題做不做，對你來說沒有任何影響。”
滕逸垂眸，定定看她片刻，眉頭無意識蹙起。“非得這樣？”
“當然。”楚青眨了眨眼，樂不可支的笑起來。“我看起來是不是随便，很輕浮？”
“沒有。”滕逸蹙眉。“你與衆不同。”
“算你有點眼光。”楚青坐回去，重重靠向椅背。“你跟程主編私交不錯。”
滕逸眸光微閃。“怎麽說？”
“如果不是私交不錯，不會知道你的詳細信息，滕醫生，你露陷了。”楚青掀唇，表情一下子冷了下去。“所以，程紹元那個爛好人把我支到這來，跟這個狗屁專題，是因為我有病對不對。”
“我跟他私交确實不錯。”滕逸斟酌了下，臉上浮起安撫人心的溫暖笑容。“但是你真的沒病，相信我。”
真誠的語氣，無論是眼神還是表情，都可靠的挑不出絲毫的敷衍。楚青慢條斯理的收回目光，輕嘲的口吻。“你們當中有人在說謊。”
滕逸目光微變。“你很多疑。”
楚青瞥他一眼，調整了下坐姿，單手支到方向盤上，拖住自己的下颌，目光灼灼的盯着他。“還好，你還沒說，願不願意。”
“很重要？”滕逸又笑，調侃的口吻。“就算我答應了也未必出自真心。”
“我忽然覺得跟你可以做朋友。”楚青粲然一笑，動作熟稔地發動引擎。“要去哪？”
“去見呂悅的爺爺奶奶。”滕逸松了口氣，不疾不徐的說了一個地址。
楚青側眸，別有深意的眼神在他臉上飛快掃過，打着方向盤掉頭。
她跟他杠上了。
呂悅家離二小很近，就是巷子有點小，楚青的車子開到巷子口就進不去了。
停車拔了車鑰匙下去，楚青自然而然的去牽滕逸的手，唇角微微上翹。
他的手手掌寬厚手指修長，微涼的溫度，她喜歡。
滕逸沒有掙脫她的手，也無更多的動作。
楚青潛意識裏，應該是知道自己不正常的，否則不會僅憑着只言片語，就猜出自己跟程紹元私交不錯。
這種病人是最難疏導的，知道自己有問題，卻固執的不願意面對。
而且一旦挑明，承受能力弱一些的會直接變得抑郁。
跟楚青接觸時間太短，程紹元給的信息又太少，他完全沒想好要怎麽博取她的信任。
——
呂悅的家庭條件一般，她的爺爺奶奶估計是剛從學校那邊回來，開門看到他們，不是很歡迎。
楚青坐下，無意識的環顧一圈，看到牆上滿滿的獎狀，低頭把梁主任給的錢拿出來，自己添了部分湊夠一萬，放到茶幾上。
滕逸說明來意，安靜下去。
“不去，她被欺負成那樣，必須要給個說法。”呂爺爺氣得吹胡子瞪眼。“除非她們校長過來道歉，不然哪也不去。”
楚青撇嘴，餘光看到老太太把水杯又放回去，莫名有點煩。
滕逸好脾氣的解釋一番，不過沒有提剛才在醫院，呂悅試圖跳樓的事。
呂爺爺火氣十足的擺手。“你們走吧，我們家的事我們自己處理。”
說完，梗着脖子朝老太太吼。“送客。”
“愛去不去，還求着你們不成，呂悅是死是活跟我們半毛錢關系沒有。”楚青來了脾氣，嚯然起身，頭也不回的開門出去。
滕逸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歉意告辭。
出了門，楚青已經走遠，腳步急促。
滕逸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的搖頭苦笑。程紹元這一杆子支的倒是爽利，渾然不管他能不能幫這個忙。
呂悅下午一直在昏睡，楚青将她的病歷送去婦聯，順便見了下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基金會的志願者，吃過飯回到三小，已經夜裏9點多。
林妍妍開門，看到她明顯楞了下。“楚青姐？”
“沒走了。”楚青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大大方方進門。
“死賴着滕醫生也不會看上你。”班瀾沒好氣的嗆了一句，起身回房。
“說的他好像會看上你一樣。”楚青戲谑勾唇。“對了，滕醫生吻技不錯。”
班瀾腳步頓住，倏地回頭瞪她。“真賤！”
“我樂意。”楚青随手把電腦放到沙發上，似笑非笑的補充。“我玩得起，不服氣啊，不服憋着。”
班瀾氣得渾身發抖，進了房間狠狠甩上門。
林妍妍受驚，臉都吓白了。
“別和這種人做朋友。”楚青半真半假的丢下一句，疲憊落座。
林妍妍木木的點了點頭，大氣都不敢出，坐了一會就回房睡覺去了。
客廳就一張木質的沙發和一張茶幾，楚青把電腦打開，寫完稿子，把音頻資料打包發送完畢，想起電源線還在車裏，遂拿了鑰匙開門出去。
班瀾聽到動靜，開門見她的電腦開着，寒着臉捏緊了手裏的U盤，放輕腳步走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