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羚炒了一盤番茄炒蛋,看着他慢條斯理地吃。發現他只挑盤子裏細碎的雞蛋,居然挑食,于是局促地搓了搓手心:“早知道我只炒雞蛋。”
梁如琢使筷子的姿勢很好看,細長的手指壓着中上端,淡笑道:“喜歡吃西紅柿炒雞蛋裏的雞蛋。”
聽他這麽說,文羚清爽的臉龐上就像照上了一道明亮的光,又連忙收斂起笑意。
那聲嫂子讓文羚清醒地發現自己連喜歡人家的權利都沒有,他悄悄攥緊了手掌,心裏空了一塊兒,好像被奪去了什麽珍貴的東西。
就當追星吧。他欣然承受了現在的命運,但這種釋然上籠罩着一層濃郁的失落。
剛剛梁如琢問那紋身是不是梁在野強迫的,文羚很想回答,但直說顯得賣慘,顯得被別人包養的時候有二心,這不好。
他挽起袖口,在收拾碗筷時不經意間露出了手腕上被拷過的痕跡和燙傷。但願梁如琢沒看見自己胸前的那兩枚響玉,那東西戴上了就摘不下來,除非打碎了,那樣梁在野會弄死他。
梁如琢注視着這一切,文羚的小把戲很難騙得過他,但他理解這是小動物陷入危險時向別人求助的本能,莫名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熨貼的平靜。
他拿起文羚遞來的挂衣袋,把平整的西服外套取出來。
文羚手心裏滲着冷汗:“我……不小心蓋了一會兒,已經洗幹淨了。”
他話只說到一半,還沒幹透的頭發上慢慢搭了一只手。
梁如琢俯身扶着他的頭,天生帶笑的唇角彎彎地揚着:“沒關系,謝謝。”
文羚立刻感覺到腎上腺素沖遍了全身,他努力壓制着嘴角不讓它上揚,手裏攥着梁如琢喝過的陶瓷杯,控制不住地使勁兒。因為過于激動覺得鼻子裏濕濕的,他悄悄擡手蹭了蹭鼻尖,怕極了在梁如琢面前淌出血來。
兩個人離得很近,文羚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煙味。肯定是梁在野傳過來的二手煙,把如琢的氣味都污染了。
梁如琢似乎并不以為意,等會還有事,拿了衣服就走了。
人一走,文羚輕飄飄地倒進了沙發裏,然後抱着梁如琢喝過的水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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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真好看。眼皮不止一層,而是層層疊疊,到眼尾就揚了上去,像四月的桃花瓣,鋪着一層柔和的亮光。
文羚抿着含笑的嘴唇抱着手機發了一條微博。
“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嗎?沒有,但摸到了。”
一分鐘內就刷出了上千條評論,有的在說恭喜太太,有的起哄要看星星的照片,有的在問太太什麽時候更新。
文羚挑了幾個搞笑的評論回複就下了線。
照片……那麽難得的東西連他自己都沒有。就算有也不發,他要自己偷着看。
他正窩在沙發裏回味今天的每一個細節,忽然停頓了幾秒,臉色倏地白了,像被人兜頭砸下一盆冰水。
他猛地坐起來,甩了自己一耳光,在房間隐蔽處找了半天攝像頭。
時下,道路兩旁的幹枯樹枝挂着厚重的雪凇,包廂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梁如琢倚着靠背,慵懶地朝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
陳宇然邊倒酒邊分出目光看了他一眼:“怎麽了師兄,園博會顧問當得不爽?昨天的會開得怎麽樣啊?”
“跟那沒關系。”梁如琢輕輕吐了一口煙霧。
陳宇然嘻笑道:“我知道了,你家老爺子催婚要孫子是吧?家裏也沒什麽列祖列宗要供着,所以他是非要個孫子繼承他早洩的jb嗎?”
梁如琢沉默着,看着玻璃杯逐漸盈滿的液面出神。
陳宇然看見他手腕上纏的一圈紗布,愣了一下,把嘴閉上了。桌上還有三四位朋友,見梁如琢今天反常的沉默,慢慢都噤了聲。李文傑給了幾個要勸的朋友一個安靜的眼神。
梁如琢笑了笑,拿起酒杯站起來:“今天情緒不高,我給大家賠個罪,先幹了。”
陳宇然最愛打圓場,幾句話就幫梁如琢遮了過去:“哎哎哎那啥咱們聚一塊不容易,今天給師兄接風,來一塊兒走一個!祝師兄在國內大展宏圖啊!”
桌上擺的是陳宇然從家帶過來的貴州茅臺,酒過三巡,桌上氣氛熱絡起來,都是老相識,幾句話就打消了起初的一丁點不愉快。
陳宇然托着腮幫跟一桌人閑聊:“上周末dl那臺阿波羅把變速箱和傳動軸燒了,駕駛員不會開序列波箱的車,聽着像是一檔給油強行上坡。”
“裝逼呗。”
“自己搞的碳纖維車架表現不會差,這公司确實挺會抓車迷。”
梁如琢夾了塊小排:“玩票的基金公司,車看看就好。”
聊着聊着,話題就不慎引到了梁家老大身上,說一陣子ces展會梁在野怎麽也算主角之一,到時候兄弟倆冤家路窄又得碰上。
陳宇然看了旁邊一眼,梁如琢臉色如常,甚至問了句:“他新弄來的那小孩兒,名字是哪兩個字。”
“文羚兒啊,文弱的文,羚羊的羚,跟我弟弟一個畫室。”陳宇然可算找着個能逼逼的話題,給樂壞了,“當初就是你大哥想法子給他弄進的美術學院,這學校多難進你也知道,我琢磨着這不就是個靠關系進來混文憑的小姨太太嗎,可真絕了,回回考試拿優,就是不靠你家老大,獎學金都夠養活自己了。”
李文傑道:“那小孩兒确實有點東西,不知道為什麽肯在那種人身邊當姘頭。”
他跟梁如琢是發小兒,對他比誰都更了解,平時旁人很難看出梁如琢的情緒,他永遠挂着一張疏離的笑臉,人緣相當不錯,但極少與人交心。醫生的直覺讓他下意識盯着梁如琢手腕的紗布看了一會兒,包紮的手法勉強過關,但并不專業,看起來是某個經常受傷的孩子替他做的處理。
“對。”陳宇然舔了舔指尖的醬汁,“不過我說你家老大手也太黑了,文羚兒翅膀硬了逃了一次,被他抓回來踹斷了幾根骨頭,剛長好沒多長時間。本來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年紀小又沒人脈,吓都吓壞了,哪還敢跑。”
有人嚼着花生米接茬:“報警啊。”
“報什麽警?跟梁在野混一塊的哪個不是手眼通天,前腳報了警,後腳局子裏就能畢恭畢敬地給人送回來。”
梁在野當然是什麽都幹得出來的,從小就是如此。梁如琢摸了一把耳後那道淺疤,指尖輕輕叩着桌面。
下午司機開車,陳宇然得去學校接他弟弟,順便拽上了梁如琢。進門時看見一輛寶藍色瑪莎停在校門口,陳宇然吹了聲口哨:“現在的小孩兒都被慣成什麽樣兒了,我弟要是敢這麽招搖,我打掉他的腦袋。”
今天是油畫系作業展,在長廊挂了一面牆。
有幾位老師是見過梁如琢的,帶着一股受寵若驚的熱情地走過來帶領參觀孩子們的作業,一一介紹幾位優秀學生的作品,幾個研究生在一邊舉着手機錄像。
梁如琢慢慢地踱步,目光在每個富有生命力的年輕作品前大致略過,終于在一幅黑漆漆的畫前駐足。
畫面是深藍色,無數雙手占據了構圖的主要位置,每一雙手都捧着一件珍貴的東西,或寶石或絲綢,或是女人的腳,畫面正中心留有一道空隙,一只螢火蟲孤獨地閃着光。作品名字叫《沒人要》,梁如琢看了一眼作品右下角的署名,是文羚。
趙老師是文羚的指導老師,對梁如琢注意到自己得意門生的這一舉動非常驕傲,但也有一點不安:“文羚是我特別好一學生,但這次的作品還是過于幼稚随意了,他之前的畫都很有深度,您要是想看我這兒有存檔。”
“不用麻煩,我也是一知半解。”他輕笑道。梁如琢其實不支持學生全都走疼痛深度風,因為并不是所有人都經歷過慘痛的人生,能表達出彼時彼刻的感情,這樣的真實是更為難得的。
但從這幅畫裏,梁如琢真切地感受到了疼,也從暗淡的色塊中看見了光。
趙老師笑他謙虛。誰不知道梁如琢主修景觀,但因其接受的藝術熏陶和本身的藝術天分對畫作見解獨到,眼光毒辣,要是哪幅畫剛好入了他的眼,得了幾句點評,絕對會有一批投機者花大價錢購下來收藏或送人,這也是這些尚未步入社會的學生們出頭的捷徑。
每個作品右下角都注明了作者和聯系方式,鬼使神差地、梁如琢去掃了那個碼。
——文羚在自己書桌前整理成績單,和英語四六級的證書摞在一起,整整齊齊放在一本塑料文件夾裏。
他只能站着收拾,因為只要一坐下來裏面就撕裂似的刺痛。其實他想躺一會兒,但也許躺下就起不來了,他不想連上廁所都得求室友扶自己,索性自欺欺人地硬撐着,可能下一分鐘就沒有這麽疼了。
梁在野很少讓他傷得這麽重,不知道他們在病房裏進行了怎樣令他暴怒的談話。這次大概要養個幾天,早上和中午他都只敢吃一點粥,不然會更痛。
四肢連稍微挪動都十分吃力,身上一陣一陣冒着虛汗,也許應該去買點藥,但不知道該買什麽,他特別渴望有個人能告訴他那個地方受傷了該怎麽辦,但是沒有人,這個世界上他想不出來有誰願意不帶惡意地幫他減輕一點疼痛。
邊上的手機突然響了一聲,他湊過去看了一眼,是微信的新聯系人申請。平時經常有大小甲方加這個號約稿,偶爾也有學弟學妹們從作業展上找到了聯系方式來撩兩句,文羚随手通過了申請,說了一句您好,對方也沒回複。
頭像還挺帶感的,文羚翻了翻對方朋友圈,只有一些轉發的展會鏈接,沒什麽有用的信息,轉頭就忘到了腦後。
寝室裏除了他還有一個人在,陳凱寧抱着一個籃球躺在上鋪哼歌兒,心情不錯。這小子平時都是“六十一分我不要,把那一分減掉”的選手,這回好不容易拿了一回獎,最近天天給他哥打電話要這個要那個的。
文羚抱着自己的文件夾,低頭捋了捋,這裏面有幾張成績單和獎學金證書,連英語四六級都是六百高分通過。有時候他也想和家人像這樣打一個電話,但沒有哪個人願意聽他講一些學校裏瑣碎的歡樂和困苦。
陳凱寧從上鋪探出頭來:“文羚兒,我還差兩張精微素描,下周還得交三千字學期總結,我真禿了,幫兄弟一把吧。”
“誰是你兄弟。我還得給林大公子畫比賽的畫呢。”文羚嘁了一聲,擡手碰了碰頭,摸到了昨天梁如琢扶的那個地方,心情才又雀躍起來。
他的手被上帝吻過吧,不然怎麽可以療傷。
“呸,他讓你畫你就畫,你有沒有點兒骨氣啊……你身體又不好,平時畫稿子都夠累了,哪有空管他,換我就舉報他。”陳凱寧沮喪地把腦袋搭在籃球上,他也知道林權達是馳林控股的大公子,一般人惹不起,連老師都拼命拉着拽着給他找分兒抹處分,就為了讓那混世魔王趕緊畢業出國,這差事是老師私下找文羚辦的,文羚要是接了,那皆大歡喜,費點心罷了還能拿錢,要是不接,麻煩可就大了。
文羚停了手,撩起發絲掖到耳後,:“那也得讓他給了錢再說,我可不白受這頓支使。”
不一會兒,趙老師的電話過來了:“文羚兒,最近沒安排吧?你準備一下,下月初跟我去hb園博策劃會,帶你見位大師,人家挺欣賞你的,能說上話就更好了。”
“有點事兒。”文羚翻了個白眼,這個月得給林大公子趕工了,真沒空。
“嘿你這孩子,什麽事那麽重要,你當誰想見梁如琢都能見得着呢!”
文羚差點把手機摔了:“梁如琢……欣賞我?”
窗臺上有一盆水培的百合,是文羚為了寫生特意買來插上的,昨晚還是骨朵兒,今天似乎裂開了一朵,吐出幾縷紫紅的蕊心來,快開了。
趙老師那邊有點亂,聽不太清:“你不去我就帶別人去了。”
“去!”文羚慌忙找了個信號好的地方,“喂?老師,我沒事兒,我可閑了!”
林大公子,去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