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給我沓稿紙,我寫那三千字。”陳凱寧愁眉苦臉地從文羚桌上翻了翻,“我自己拿了啊。”
“你從我書架上拿,桌上那沓新的我還有用。”文羚拿了調色盤去洗手間裏刷,說話聲音夾着悶悶的笑。
“小氣,新的還不讓用。”陳凱寧發着愁,看了一眼手機就立刻從床上蹦起來,“卧槽我哥救我來了,媽的老子終于不用點外賣了。”
他邊說邊按開視頻通話:“喂!哥!咱啥時候回家啊,我在這兒漂泊無依。”
陳宇然在視頻對面啐了一口:“你他媽躺床上漂泊無依?搬東西下來,大姐回來了,晚上聚聚,請個假後天再回來。”
陳凱寧心說請啥假啊,翹課都家常便飯了,臉上揚起乖笑:“好嘞。”撂下電話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下來,把桌上的成績單一股腦塞包裏,拿東西下樓。
文羚甩着手上的水走出來:“我幫你拿點東西?”
陳凱寧一甩頭:“不用,今兒風大,別給你吹一跟頭。”他室友這身子骨着實有點弱,才上學兩年半,陳凱寧都背着他去了三回醫院了。
文羚也沒再堅持,扭過頭去繼續刷調色盤。陳凱寧還沒走出寝室門,舍長就回來了,往洗手間裏看了一眼,不耐煩道:“回回你占着廁所,快點出來,尿急。”
陳凱寧往壁櫥上一靠:“不是,你幾把上鑲鑽是怎麽的不讓人看啊,人家在水池子裏洗又沒在便池裏洗,你尿呗。”
舍長甩了運動鞋拿了個蘋果啃:“我怕他看見我幾把害羞啊,是不是羚兒?這周末過得好嗎?”
文羚沖在涼水裏的手冷不防僵住,被孟旭帶刺兒的哂笑一紮,身上的小傷口又細細綿綿地疼起來。陳凱寧扶了他一把,不小心牽動了衣服底下的傷,文羚咬牙吸了一口涼氣,把陳凱寧的手撥了下去。
他走出來,揚起眼睫深深地看了孟旭一眼。
孟旭嚼着蘋果的嘴停頓了一下,被文羚不懷好意地凝視着,有點冷,看不出他又在醞釀什麽詭計。
文羚轉身拿起陳凱寧的書包走出去:“送你下樓。懶得跟濕垃圾在一個屋裏待着。”
“操你再說一遍?自己幹過什麽事兒還不讓人說了,就憑你接稿那些錢能買得起……”孟旭噎了一口,起身想揪住他,被文羚輕輕撥回來的門碰了一鼻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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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凱寧是不敢讓文妹妹拿什麽重物的,自己左手挎着書包,右手夾着籃球,從宿舍門中間擠了出去。
宿舍外門是雙向開的兩扇實木門,陳凱寧沒能騰出手去扶,文羚發着呆跟在他後邊走,前邊人一出去,那一整扇實木門照着文羚的臉就拍過來了。
文羚慌忙擡手擋,忽然有只手替他擋住了,木門哐當一聲悶響撞在他掌心裏,溫涼的手背貼在了文羚額頭上,帶着一陣極淡的氣息。
文羚瞪大眼睛,微微仰頭看去,梁如琢插着兜站在門外,單手扶着木門,手指颀長,指甲邊緣光滑幹淨,像一雙會演奏弦樂的手,文羚不滿足于在腦海裏把這雙手放到琴弦或是黑白鍵上,出神地想着,原來昨天這只手放在自己頭發上的時候這麽好看。
樓道口的桑樹虬枝上挂滿了雪凇,偶爾被風吹落的幾片落在了梁如琢低垂的睫毛上。陽光從他斜背後照過來,深邃的五官輪廓就鑲上了一圈金箔,尤其聚集在微微上揚的眼角。
“梁、梁……”文羚震驚了,咬着舌頭拼命想把它捋直了說話。渾身的血仿佛在一瞬間都湧到臉上發起燙來。
他還呆愣着沒能做出什麽反應,梁如琢的目光已經快速且銳利地上下掃了他一遍:簡單的白t恤,淺藍牛仔褲的褲腿上裹滿了亂七八糟的油畫和水彩顏料。
“你沒事兒吧,誰涼涼了?”陳凱寧蹦回來探着頭問。
文羚一直送他們到停車場,一路上都沒和梁如琢說話,因為精神已經恍惚了。他一路上默默把頭發端正地紮在腦後,還偷偷發了一條微博。
“小羊咩咩今天摘到星星了嗎?沒有,但我貧血了。今天的更新先鴿為敬。”
他都沒來得及刷刷評論,聽說梁如琢今天喝了酒沒開車,眼睛立刻亮了,輕聲說:“我送你吧。”
好巧不巧,等着文羚給畫比賽圖的林大公子跟一幫哥們勾肩搭背走過來。因為父輩們跟梁家的關系,林權達是認識梁如琢的,殷勤打了聲招呼:“這不梁二哥嗎?去哪兒啊我送你。”
他看都沒看一眼文羚,根本也沒把一個收錢替自己畫作業的小學弟放在眼裏。卻不知道文羚心裏記挂着過一陣的園林策劃會,已經開始盤算着找個什麽理由撩挑子不幹了。
文羚揚起眼睫,似乎想攔住梁如琢:“我送你。”
那公子哥兒其實也沒什麽壞心眼,就是性子渾,說話也直,哼笑了一聲:“你坐地鐵還是騎共享單車送啊?”
文羚眨了眨眼睛,擡起食指上挂的車鑰匙。
身後的瑪莎拉蒂響了一聲,車燈亮了。
車內打着熱風,文羚還是覺得冷,把後座的羽絨服拿過來搭在了腿上,偶爾瞥一眼坐在副駕的梁如琢。正值下班晚高峰,路上有點小堵,文羚看了一眼表,咬了咬下唇,艱難地問:“抱歉……有點堵。你等會兒有別的事嗎?”
梁如琢低着頭看手機,微信界面上顯示着一句“您好。”頭像就是文羚側臉的照片。他拿起手機,和正開車的文羚比了比,還是本人好看一些,只是臉色顯得更蒼白。
“有事,不過晚點也沒關系。”梁如琢關了手機屏幕,偏過頭望着他問,“不舒服?”
“沒有,天太冷了。”文羚搭在方向盤上的手指攥得發白,手心裏不斷滲着虛汗。他盡量讓自己表情自然一些,“你吃飯了嗎,我知道有家館子特別好吃。”
梁如琢右手支着頭,手肘抵着車窗,把文羚小心翼翼的模樣盡收眼底。
從環境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們通常在空間中更願意有所依托,安全感是人類的基本心理需求之一。人都是趨光的,就像這只小羊正在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來,用毫無殺傷力的小角輕輕地蹭了蹭自己。
而他卻只想看他驚慌失措的樣子。
“嗯?”梁如琢微挑眉角。
文羚瞬間看懂了他的意思,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花梁在野的錢過于理所應當。
果然,梁如琢是這樣看他的。他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文羚看着他,眼睛裏的熱忱冷卻了大半,腦海裏又起起伏伏地想起梁如琢叫自己“嫂子”,忽然就生出些自暴自棄的念頭來。
一塊擦慣了地的抹布,洗是洗不幹淨的。
“平時花的錢都是我自己的。”文羚擡手挂檔,不敢再把餘光放在梁如琢臉上,仿佛跟家長頂嘴的叛逆小孩兒,緊張又固執,“對,車是梁在野送的,他自己樂意包養我,我就值這個價。”
就值這個價兒。梁如琢低低地笑了一聲,食指指根的鉑金戒圈抵着下唇。
文羚猜不透這聲笑代表了什麽,但覺得自己似乎又被輕視了,也許被其他人冷嘲熱諷都不算什麽,可梁如琢是不一樣的。身上的傷好像更疼了,似乎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難過。
“你看過吳笛笛的畫嗎?”梁如琢包裹着一圈紗布的左手映在後視鏡裏,從後視鏡中打量着文羚低落混亂的眼神。
“她有個系列作品叫《沒有雜草》,你應該去看看。在她看來,世界上沒有一種草可以被叫做雜草,再卑微的植物都有一個專屬于自己的名字,同時它也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文羚看着前方,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與一趟趟奔忙的車流擦肩而過,傍晚的霓虹透過車窗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一片斑駁光影。
最終這頓飯還是沒能請成,文羚卻沒感到特別遺憾,反倒覺得身上附加的一些沉重的東西被剝離了一些下去。
車在亮馬橋附近的高檔小區停了下來,文羚扶在方向盤上仰頭看公寓樓的層數,之前跟着梁在野東跑西颠喝酒的時候聽說過,這屬于高檔涉外地區,全是大二居大三居,他畫十年稿子也買不起其中一間。
梁如琢一下車,被兩聲兇猛的狗吠驚了驚,一條渾身髒土的德牧就坐在不遠處。
“快進去。”文羚拔了鑰匙趕緊跑下來,把梁如琢往車裏一推。
梁如琢是很意外的,這個可憐的小朋友總在保護他,擋酒也是,這次也是。如果文羚關切的目光出現在別人眼中,梁如琢會毫不遲疑地确定對方另有所圖,或是不懷好意,但文羚不一樣,他的眼睛很透亮,幾乎一眼就能望見身體裏白紙一樣的心。
“別人家懶得治了,扔出來的吧。”梁如琢下了車,半靠在車門上垂眼看着它,本來以為是誰家的寵物沒拴繩出來亂跑,仔細一看狗脖子上沒挂牌,一身黑毛亂七八糟,半條後腿上都布滿了潰爛的皮癬。
文羚蹲了下來,那大塊頭的德牧瘸着一條腿踉踉跄跄爬過來,嗚咽着用頭蹭他的手。
文羚去前排儲物箱裏拿了根火腿腸掰給它,回頭問:“你不喜歡狗嗎?”
梁如琢遲疑了幾秒,手摸到了衣兜裏的煙盒,但沒有拿出來。
“喜歡。”他斟酌出這個答案。
文羚把剩下最後一截火腿腸塞進狗嘴裏,笑了笑:“不喜歡就不喜歡嘛。野叔也不喜歡。”準确地說梁在野只是厭惡狗毛。
梁如琢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他難得為了讨一個小孩子開心去說一句違心的話,居然被直接拆穿了。
為什麽不喜歡?因為壽命太短,十幾年而已,短暫溫暖過後,他再次孑然一身。
他怔了一會兒神,發現文羚正看着自己,于是揉了揉那小孩的軟發。
仔細想想他的長相其實很容易激起男人的征服欲,也難怪梁在野那種薄情寡義的老色胚舍不得放手。
梁如琢垂眼凝視着文羚低頭時露出的半截細白的脖子,企圖理智分析自己現在略顯激蕩的心情來自何處——小時候老大非要得到的東西,他都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