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老爺子一聽說二兒子回來,垂死病中嚷嚷着要見如琢,要立遺囑,要安排後事。
文羚低着頭給老爺子拾掇了倆靠枕,扶着老人家坐起來。老人家這聲傳喚來得太及時,文羚怕梁在野為了取樂拿自己開刀,讓他當衆脫衣服賣騷,雖然受慣了梁在野的侮辱,可如琢在就在一邊看着,他在幹淨的人面前做不出這事兒來。
老爺子最厭惡的就是迷住大兒子的這個男狐貍精,文羚一靠近就舉起僵硬的手打他的臉。蒼老虛弱的手舉到半空已經耗盡了力氣,憤怒地打在文羚肩膀上,口齒不清地叫喚着要他滾出去:“鸠占鵲巢……妖精……”
這輕飄飄的一下跟梁在野平時下的狠手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文羚在心裏冷哼了一聲。這個家裏的人怎麽看自己他全然不在乎,無非就是說自己當小三在大少爺婚姻裏橫插一腳,撺掇人家離婚,自己光榮上位。
他自問沒這個膽量。
一道目光飄忽地落在自己身上,文羚擡起眼睑,看見梁如琢似乎剛剛朝這邊看了一眼,他就變得有點慌亂,攥了攥指尖,聲如蚊蚋:“我沒有。”他已經夠髒的了,照理說不差這一塊污點。
“行了,出去吧。”梁在野揚了揚下巴。
終于趕走了文羚,老爺子呼吸順暢了些,交代起後事來——他想把集團給梁如琢接手。
梁在野跷着腿靠在單人沙發裏聽,突然嗤笑了一聲:“他會幹個屁,您要是想敗家不如我幫您敗?”他叼着煙嘴,渾身挂着一副二世祖的痞氣,“您二兒子就一臭畫畫的,您看您放養出個什麽玩意兒,我都替您愁得慌。”
文羚還沒走遠,恰好聽見這一句嘲諷,氣得忍不住都要替梁如琢怼一句回去:人家是天才景觀師,才三十三歲都已經有了自己的高端品牌和品牌分支,國內頂尖林業大學想請人家去講一次課不知道要搭上多大的面子,你個臭做生意的。
梁如琢雙手交握搭在小腹上,微微仰靠,神态自若置若罔聞。他對集團股份沒有什麽執念,特意回國也并不是為了錢,此時此刻并沒有什麽想說的,只淡淡看了一眼在門口磨蹭的文羚,忿忿地從背後瞪了梁在野一眼才走,挺可愛。
梁老爺子猶豫良久,說出了心中最後一個願望——要和如琢的母親嚴婉合葬。
梁在野終于坐不住了,一拍桌子,煙嘴被咬出深深的齒痕:“我不同意。我媽傅歆雅既是原配,又跟了你這麽多年,你跟一婊子合葬,有臉下去見我媽嗎?”
老爺子氣得直梗脖子,臉都憋紅了:“住口……這沒你說話的份兒……”
這聲婊子太刺耳,梁如琢溫和的眼神逐漸沒了溫度,冷得像陳年的冰。
“我也不同意。”他的聲音仍舊平靜,“我母親要單獨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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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們!”老爺子氣瘋了,連最寶貝的二兒子也跟自己作對,他顫抖着抄起床頭櫃上的中藥碗,氣急敗壞地扔了出去,在兩人腳邊猛地炸裂,碎瓷片崩了一地,其中一片崩在了梁如琢的左手腕上,刮出一道口子,血很快滲了出來。
梁如琢蹲下把碎瓷一片一片撿到煙灰缸裏,他的情緒就像逐漸蔓延到空氣中的氰化物。吊燈的冷光映在那雙看不見底的眼睛裏,低垂的睫毛在睑下遮出一小片陰影。修長手指濺上了幾枚血點,這雙手拿起圖紙t尺勾線筆來游刃有餘,卻沒幾個人知道它們還在大雜院裏洗過衣服打過架,撫摸過部隊的槍甲。
梁在野不屑于裝,看着梁如琢這副做作模樣簡直要吐了,靠回沙發裏重新點了根煙,狠狠吸了一口。
老爺子看着二兒子手腕正往外滲血珠,心裏又不落忍了,張着嘴,伸手要如琢過來,拉着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囑咐:“如琢……我梁行簡……對不起你跟你媽……但你得寬容……別抱着埋怨過一輩子……”
當啷一聲,盛滿碎瓷片的煙灰缸被梁如琢不輕不重地放在床頭櫃上,他并沒有做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或舉動,但身上沒有棱角卻持重的成年男人的氣息極有威懾力。
老爺子頓了頓,被二兒子的冷冽态度涼了半截心,猶豫了半晌才又勸慰起來:“你這麽優秀……快找個好家庭的女兒結婚……生個兒子……別跟你大哥學壞……把梁家香火斷了……”
“我母親要單獨葬。”這是梁如琢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梁在野也拿了大衣,單手撐在老爺子床前,哼笑了一聲:“瞧,你寶貝兒子不領情。那就這麽着吧皇上,我還有會,得跪安了。”
他摔上門,嘭的一聲巨響之後,房間沉寂下來,一聲嘆息被關在了門裏。
走廊裏人聲匿跡,沒人敢聽他們的牆角。走回東院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林蔭道,且只有這一條路。
皮鞋上沾了融化的雪水,梁在野有點膩煩,撥開身側被積雪壓斷裏枝的盆景:“今年冬天就沒一件兒讓人舒心的事。”
梁如琢從兜裏伸出手攤開試了試溫度,還有細小的雪花在落,天氣更冷了。他淡然道:“你能表現得大致像個成年人嗎?”
“梁如琢。”梁在野樂了,踩熄了扔到卵石上的煙蒂,“我還得跟我那便宜爹一塊寵着你慣着你是吧?你還不樂意了,怎麽着現在是不誇就算罵呀,叫你聲老二還真把自己當梁家人了,你媽愛葬哪兒葬哪兒,別髒了我們家墓園兒。”
一塊黏連成一團的雪落在了肩頭,梁如琢擡手撣了撣,半眯起眼睛勾唇笑笑:“你等着。”
——文羚到會客室收拾了書包,撿起兩只手套和圍巾往外走,其實想等看到梁如琢離開再去上學,又怕被梁在野截住,只能趁這時候快點走。
他剛走到玄關就看見大門敞着,梁在野手插兜站在那兒,冷風嗖嗖地往屋裏吹。
他怎麽又回來了。文羚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後退了一步,目光在地上游移:“野叔,我上學。”
“禮拜天上什麽學,明兒再去。”梁在野抓着他的腰,把人拽進會客室裏鎖了門。
文羚尖叫着抓住梁在野的手,被用力扯着頭發按在沙發上跪下,梁在野像一頭撕咬獵物的黑豹,肋骨快被他寬闊的手掌捏碎了。
他被死死按着,露在外面的半截肩膀上啃咬出了滲血的牙印,鉗在肋骨上的雙手充滿了掠奪的惡意,梁在野在耳邊重重地喘着熱氣灼燒着他,煙嗓低沉:“羚兒,給我生個閨女。”
“不……”文羚的指尖幾乎刻印進了沙發皮料中,恍惚間自己成了被猛獸撕咬的一塊爛肉,血肉模糊,黑漆漆地發着臭。
肋骨上的劇痛喚醒了不久前慘痛的記憶,文羚像被煙頭燙了一樣猛地掙紮了一下,惶恐回過頭去望在自己身上肆意征讨的惡劣男人。
正是這個來不及掩飾的恐懼眼神再次激怒了梁在野,他狠狠抓住文羚的脖頸把人整個兒翻過來,含着一口煙低頭堵住了他的嘴。
一股刺鼻的煙霧灌進口腔和喉嚨,文羚嗆得直咳,不小心在梁在野手臂上留下了幾道細細的指甲印,換來不耐煩的一耳光。
“老子正搓火兒,別給臉不要臉,老實點。”梁在野在他身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實點。
文羚咬住衣服默默地不出聲,臉頰肉眼可見地紅了半邊,很疼。每一根神經都緊繃着突突刺痛,指甲嵌進了自己的手心兒裏拼命忍耐着,仿佛這樣就能護住僅剩的一點自尊不讓它丢掉。
他聽到窗外汽車發動的聲音,梁如琢走了。
緊張的身體終于松懈下來,仿佛失去求生意識的獵物,只想快點結束這場單方面的掠奪。
梁在野粗暴地上了他兩次才洩了剛剛攢的火兒,把煙頭在真皮沙發上狠狠摁熄了才拿上大衣去公司開會。
文羚蜷縮在沙發角落裏,半睜的眼睛裏滿是疲憊,目光呆滞地注視着屋頂的老式水晶吊燈,明晃晃的,照得眼睛發花。
細細的血絲順着臀縫流到大腿,身上除了被皮帶抽出來的傷,腰間又多了好幾道淤青指痕,偶爾輕微痙攣的指尖因為抓得太過用力,指甲分了層,指縫裏滲着血。即使有空調暖風吹着,還是渾身發冷。
文羚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不老實了,不過是在老爺子那兒賭氣回來,一味地發洩恨意罷了。
後邊好像被弄出了傷口,骨頭也被玩得快散了,他吞了幾顆随身帶的藥片才止住強烈的心悸,無力地抓住沙發上的一件衣服蓋在身上。
蓋到鼻尖的衣服上能嗅到一股清澈的氣味。
文羚忽然驚醒,發現身上蓋的是一件寶缇嘉的肉桂色西服外套。是梁如琢落在這兒的。
“哎。”文羚忍着疼坐起來,欣喜地撫摸這件外套,把不小心壓皺的袖口撫平,埋頭進去嗅了嗅。他一直以為梁如琢身上的是某種清新的花香,仔細嗅來發現似乎還混着點燃的白檀香的氣味,領口沾着淡淡的洗發水的味道。剛剛被這件衣服蓋過的地方神奇地止了疼,他的氣味像是可以療傷。
他多披了一會兒,想挂到自己房間,等有機會還給梁如琢,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亂七八糟的痕跡,愣了幾秒鐘,欣喜的眼神漸漸失落。文羚縮了縮肩膀,像做錯了事一樣謹慎地皺起眉。
他忘記了自己剛剛經歷過什麽,居然還敢去摸他的衣服。
文羚讓傭人把衣服拿去幹洗,等會兒裝在挂衣袋裏拿回來,然後把自己的衣服全部搬到另一個衣櫃裏,騰出一個空的,在櫃裏挂了一包除潮劑,等會兒專門用來挂它。
他裹着一件襯衫傷痕累累地走進一樓南屋裏面的浴室,默默站在淋浴噴頭底下沖了很久,把自己裏裏外外都洗幹淨,打了三四遍沐浴露,用力地搓,細白的身體都被搓紅了,傷口被沐浴露激得絲絲地疼。他忍着疼,還是一遍一遍地用力洗,甚至想把皮膚上的髒東西和氣味用刀刮下去。
裏面很疼,流了血,除了塗點藥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這個澡幾乎洗掉了一層皮,文羚從浴室的儲物櫃裏翻了翻,開了好幾瓶不同品牌的洗發水包裝,每個都嗅一嗅,沒能找到和梁如琢同款氣味。
走出浴室擦身體時還在走神思考,到底梁如琢用的是什麽牌子的洗發水,幹脆改天去商場找櫃姐挨個聞。
梁如琢又接了幾個電話,下午得去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省園博會承辦權已經下來了,幾位大領導主動請他去當顧問,這事沒法推脫。
開車到半路才想起西服外套落在老宅了,身上襯衫濺了血點,穿這個出席有點不像話。
趁着時間充裕,他又折返回去。
梁家老宅已在這塊地皮矗立數十年,其實他在這個家滿打滿算也只待過六年。這也許不能算是個家,這是梁在野的家。
在會客室裏找了一圈沒找到,一樓南屋的門半掩着,梁如琢不經意看了裏間一眼,想要敲門的手指驀地停在了半空。
文羚下身裹着浴巾,單薄細瘦的蝴蝶骨小幅度聳動,轉身背對着門拿毛巾的一瞬間,背脊上紋的黑色烏鴉乍現。
紅豔的烏鴉眼和周圍簇擁的罂粟花,帶着金屬樣的光澤。
梁如琢怔住,手還扶在門把手上,望着文羚轉身去拿桌上的潤膚霜,他身上發出清脆的玉器碰擊聲,居然來自于鮮紅胸粒上穿挂的冰種翡翠環。房間裏像有股無形的電流在竄動,原本合宜的溫度似乎變得炎熱起來,熱度聚集到指尖,門把開始燙手。
他輕輕帶上了門,稍等片刻,敲了敲。
文羚拉開門,一見是梁如琢,平淡的表情立刻精彩起來,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而後又鎮定下來,低頭抿着唇嘀咕:“來取衣服的吧。”
梁如琢目睹了他臉上幾秒內從驚喜到平靜的全部過程,文羚最後落寞的眼神就像他臉頰上的那塊巴掌印一樣明顯。
梁如琢半倚着門框,垂眼打量這個矮自己一頭的小孩兒,臉色看起來有點憔悴,鼻梁上有顆小痣,豔紅地點綴在前眼角附近,他穿着一身淺色的長袖睡衣,發尾還濕漉漉地貼着脖頸,被屋頂的水晶吊燈照着,看上去就十分溫軟的模樣,就像在等着什麽人來狠狠欺負他一番。
“嫂子。”他故意逗這個小孩,想再看一遍文羚慌亂的表情。卻眼看着文羚眼睛裏最後一點光亮也消失了,把眼睑垂下去。
文羚的肩膀洩了氣似的耷拉下來,幾乎是破罐破摔地應了一聲:“你的衣服我拿去幹洗了,等一會兒就拿回來。沒吃飯吧,我去給你煮……”這麽性感的聲音,怎麽說出來的偏偏是這兩個字呢。
他的視線突然定格在了梁如琢左手腕上,那裏落了一道劃傷,血已經凝固了,袖口濺上了血點兒。
一下子心裏像被熱水燙了一樣疼,他忘了控制表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心疼得有多明顯。
他皺着眉跑出去了,不一會兒又提着一個家用醫藥箱回來,熟練地擰開酒精瓶子,怕酒精激着他,就一點一點在梁如琢手上輕輕地塗,偶爾擡手把擋住視線的頭發掖到耳後。他只顧着在心裏恨恨地埋怨——畫兒一樣的人,只有梁家人舍得欺負他。
他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近距離看到梁如琢的手,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堅韌有力,明明看起來光滑得像和田玉雕出來的一樣,掌心卻鋪着一層薄繭。文羚不敢去摸,他知道這是槍繭,和梁在野如出一轍。
梁如琢左手搭在他膝頭,沉默地看着文羚給自己處理傷口,反複回味剛剛文羚露出的那個眼神。老宅裏的傭人們都不敢這麽做,誰都知道現在是梁在野當家,站錯隊的下場可不好受。
酒精抹在傷口上,文羚以為他會疼得抽手,擡頭跟他說“你等下不要動”,卻對上了他玩味的目光。
梁如琢右手支着頭,斜靠在沙發扶手上,忽然用拇指給文羚擦了擦臉上的水,摸了一把似乎剛挨過打的一半臉頰。
生着薄繭的拇指抹過臉頰,有些硬,卻并不十分粗糙,指尖和玉石一樣是溫涼的。他退伍已有九年了,指尖的繭早就被畫筆和圖紙磨得平滑細膩。
“紋身很漂亮。”
“他強迫的?”
“我也會畫畫。”
他每說一句話,文羚的手就哆嗦一下,直到梁如琢替他扶穩了差點被碰倒的酒精瓶子,他還沒緩過神。
“嫂子?”梁如琢挑眉叫他,把文羚叫醒。
文羚的動作有點僵硬,想到之前梁老爺子病房裏那一聲摔東西的脆響,再想到梁如琢手上的傷,他才反應過來,這個男人現在可能是正在生氣。
而自己大概已經撞在槍口上而不自知,可只要想想那張臉,連壓着火兒的模樣都讓人心動。他想要什麽給他就好了啊,全部好東西都給他,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