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面圖已經發過去了,開春就可以動工。”梁如琢交代完工作,摘下耳機放到桌面上,靠進人體工學椅裏放松,發梢還滴着水,順着脖頸淌進浴袍領口。
住處天臺改裝出一個開敞式大空間作為私人工作室,西側則安裝一整面玻璃幕牆,夜晚可以俯瞰首都夜景。工作臺邊整齊地豎放着幾冊項目檔案,一米來高的馬克筆架頂端摞着手繪工圖。
昨天家宴結束後,梁如琢并未多作停留,先回了自己常住處。
他知道他大哥在那杯酒裏做了什麽惡作劇,只是沒想到,自己本打算落梁在野面子倒掉的那杯酒,有個漂亮的男孩子主動為他擋了下來。
梁在野身邊的莺燕數不勝數,但對于這一位,他更熟悉些,是兩年前被接到老宅的一個男孩兒,那時候才十八歲,五官特別精致,臉色卻透着一絲病白,肩膀孱弱得像入秋的蝴蝶。
一年裏梁如琢回家的次數有限,但很巧,回來的時候都能看見他。
最開始注意到他,是因為有一次回老宅取落下的幾件東西,剛好他在客廳拖地,一不小心把掌心的肉夾在拖把杆中間的擰口縫裏,害怕地直跳腳,痛得不知所措。
他去幫着把擰口松了,那男孩子抱着自己夾紅了的手心,看着他一臉懵。
梁如琢禁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我不常回來,這兒有創可貼嗎?”
沒想到,男孩子愣了一下,眼眶忽然就紅了,大顆的眼淚潤濕了眼尾上翹的睫毛,滾到下巴底下。
還挺好玩的,明明剛才被夾了手都沒哭。
長相幼齒乖巧,眼神裏不經意流露出脆弱無助,像暴雨的屋檐下等待被撿走的小狗崽兒,是他大哥喜歡的類型。
是個很和善膽小的孩子,家宴那天一進門,就看見他正在大廳的紫檀木站架旁邊替梁在野喂他養的琉璃金剛,熱帶草木簇擁在他周身,在聒噪悠長的鹦鹉鳴聲中回頭朝自己甜甜一笑。
瞳仁烏黑發亮,生得偏是雙柳葉眼,會說話似的柔軟多情。
昨晚男孩擋酒時說話很有分寸,這樣倒是誰都不得罪了,當着不少親戚朋友的面,梁家兄弟裏子是明槍暗箭,面子上卻很好看。
剛撂下的電話又響了起來,梁如琢撿起耳機,手拿着筆,撥弄兩下侍候了不少時候的黑松盆景。
Advertisement
“師兄!回國了都不說一聲,我都沒能接上你!”電話裏的年輕嗓音生龍活虎,不看人也想象得出陳宇然那小子的跳蚤勁兒,“約個飯啊,我們都等你呢。”
“聽說剛當上團隊主筆了,恭喜。”梁如琢給盆景灑了點水,悠哉躺進椅子裏,“場地分析做了?”
“別,你要是問這個那沒法聊了,那我問你,有女朋友了嗎?甭管洋妞還是洋漢子,帶來看看啊。”
梁如琢笑起來,臺燈冷光在挺立的鼻梁側打出一片陰影。
他看着盆景走神,眼前忽然浮現男孩颀長瘦小的脊背,和他仰頭灌酒時背後聳動的肩胛,被白針織衫覆蓋着薄薄一層,就像一只沐浴着朝露輕輕抖動翅翼的小飛蟲。
“行,有時間着。我們家老爺子要不行了,我回來有正事。”
“得嘞。”
第二天早上文羚就能起床活動了,都是皮外傷,蓋在衣服底下也露不出來。
每到周末文羚心情都不錯,收拾書包準備回學校,畫完的作業揣在文件袋裏,從床底抽屜裏翻出一盒管裝水彩擠進分裝盒帶走。
抽屜裏陳列着不同品牌的畫具,申利內爾125周年30色限量木盒放在角落裏吃灰,早已用完的一盒陳舊的白夜水彩卻擦拭得一塵不染,水彩盒上浸染着撫不平的水痕,曾經被抛到水裏泡壞了。
其實從物質上來說,梁在野确實沒虧待過他,就像殘暴統治者給予庶民小小恩惠,進而方便自己施暴。文羚也做足了金絲雀份內的工作,接受恩惠,任由擺布。
文羚夾着書包,邊戴手套邊下樓,祈禱着梁在野別在客廳,也別在會客室,最好去公司加班或者去外邊談生意了,如果能出半個月的差就再好不過了。
果然,會客室裏又彌漫出熟悉的雪茄氣味。
文羚的視線穿過門縫打量梁在野,梁在野正躺在真皮沙發上懶憊地浏覽一本商務雜志,慢悠悠吸着一支hiba。
他悄悄經過敞開的門口,蹲下來打開鞋櫃找自己的鞋。放在腿上的皮手套掉了一只,他渾然不覺。
玄關的門忽然被推開,一股冷風夾着薄雪吹進來,管家躬身把來客引進內宅。
直到嗅到一陣極其寡淡卻熟悉的氣味靠近自己,文羚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見梁如琢蹲下來撿起自己的手套,撐着腕口遞到自己面前。
他只是遞過來,而文羚想多了,等就着梁如琢的手直接穿進手套裏之後,才發覺十分不妥。但當時腦子就是被堵住了,只記得手腕好像蹭到了梁如琢的指節,像蹭過一顆溫涼的珍珠。
門關上之後玄關的溫度便升高了,梁如琢一直看着他,他局促不安地道謝,但沒有回應自己的目光,只是裝作無意般提起毛衣領想遮住泛紅的臉頰。
“不用謝。”梁如琢唇角天生帶笑,淡笑時更顯得溫和。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梁如琢把對這座老宅稀少的善意贈送給了他。
文羚想到回去可以畫一束纖塵不染的百合,整整一周的時間都可以泡在畫室裏享受這一點隐秘的樂趣,忽然被傭人整理盤子的聲響喚醒,發現自己已經扒上了會客室的門縫,視線牢牢粘在了梁如琢身上。
緊接着就被會客室裏傳來的聲音喚回了魂,他聽見梁在野說“讓文羚過來”,立刻打了個寒顫。
傭人帶着梁在野的吩咐走出來,跟沒來得及逃跑的文羚撞了個對面。
文羚喉結動了動,摘了手套和書包,艱難地走了進去。
梁在野放下雜志,銳利地看了文羚一眼,文羚肩膀顫了顫,幾乎被這道玩味的目光削去了一塊肉,胸口發悶,像用塑料袋糊住了口鼻。
“野叔。”文羚提了提書包,“我作業還沒畫完,得早點回去。”他開始含糊其辭轉移視線,談起上學,似乎就能顯得自己稍微幹淨一點。
雪茄的氣味撲鼻而來,會客室中缭繞的煙霧讓他生出一種不同于懼怕的緊張。
幸好早上洗過了澡,用的是一塊很淡的浴皂,香味并不輕浮。文羚腦子裏不知不覺放空,無論周圍坐着誰他都顧不上多看一眼,一心期盼着這場鬧劇什麽時候能結束,什麽時候能趕緊走出去。
梁在野一改平日的專橫,牽過文羚的手,拉他坐到自己腿上,長有一層薄繭的手掌握着他的腰,輕而易舉把掙紮的文羚固定在懷裏,朝梁如琢微擡下巴:“來,你小嫂子。”
文羚重重地摳了一下掌心,下意識扯起嘴角微笑,臉唰地一下白了。
“野叔……是我監護人。”文羚輕聲解釋。他說的是真話,但仍舊心虛。
他沒有與梁如琢視線相交,但猜想在梁如琢此時的目光裏,應該蘊含着某種同情或不屑。于是文羚木讷地望着窗外的蠟梅,默默數着花比去年多開了幾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