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別在意(三)
他說對不起。
可是他根本沒有說這聲“對不起”的資格。
曾經任由你傷害我的權利是我親手給你的,捅向我的刀是我握住你的手刺下的。
所以別說對不起,我們都配不上這聲“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對不起,我會努力的生活,努力習慣沒有你的日子,曾經我不敢想象的日子我都走過來了,我依舊堅強而溫暖,我很好。
只是不再偏愛你。
從她說完這句“沒有資格”之後,周明凱連唇角都微微發白,他沒有說話,也許他是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面前這個也曾伴随着他的一整個青春的女人,和一個一夜之間出現在他的生命中的女兒。
久到陳皎皎以為他就會這樣一直沉默下去的時候,周明凱啞着聲音緩緩道:“皎皎,能不能…”
“不能。”
她說。
陳皎皎轉過頭去,将整個頭的重量放在了車靠背上,目視着前方,重複道:“不能,周明凱。”
女人的聲音在車子裏散落開來,像是不小心砸碎的月光,一點一點地砸在周明凱的心上:“離婚是我提的,你沒有一點猶豫就答應了——後來我也想過,你一定是松了一大口氣,你一定想着我終于肯放過你了,一定很如釋重負。”
周明凱動了動唇,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終還是無力地沉默了。
陳皎皎繼續道:“事實上周明凱,我知道我瞞不住你,江家決定上訴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我也沒有辦法對你否認,因為你總能神通廣大地達到你的目的,所以不如我們把話說說開。”
她依舊是還是直視着車前方的夜晚,但是周明凱沒有動,他還是看着她的側臉,聲音像是灌滿了鉛:“是嗎…怎麽說開?”
陳皎皎轉過了臉,終于直視了他的眼睛,她那張娃娃臉絲毫沒有被歲月碾壓過的痕跡,周明凱想,她一定過得很好很快樂,沒有他的每一天,她一定沒心沒肺地笑着鬧着,無憂無慮——她本該是這樣的。
那才是陳皎皎,她應該去享受沒有周明凱的人生,如果沒有遇到自己,陳皎皎一定還是那個乖張又愛哭的少女,矛盾也趣味橫生。
陳皎皎開口道:“陳西西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她沒有什麽煩惱,我也不會給她什麽煩惱,她也很愛哭,她也很會調皮搗蛋,她很聰明,也會耍無賴。”
周明凱一言不發地聽着,只有身側握得越來越緊的手掌暴露着他內心壓抑的情緒。
“她很好。”
周明凱嘗試着開口,只是說出口的話像是在龍舌蘭裏蘸過的檸檬,鹽水碾過傷口一般地侵入他的唇舌:“我…知道。”
她很好,那個叫陳西西的小女孩,她是個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
陳皎皎壓抑着心裏的苦澀,冷漠道:“不,你不知道。”
不去看男人苦得發澀的眉眼,她強調:“你也不需要知道。”
“是你說的,你不需要我生的孩子,這句話我一直記着,我自認我已經做得夠好,不去打擾你,不去和你有任何交集——但是現在,是你,周明凱,你越界了。”
是啊,是你說的啊,你求我不要再糾纏我,你每天都表現得很厭煩又無奈,所以我提出了離婚;你說你不要我生的孩子,所以我不讓她和你有任何交集,連名聲上都不願意讓你為難。
你還要我怎麽樣呢?
周明凱想要解釋,有很多的話憋在了喉嚨口,但是他無從說起,她的話像是一條沾了鹽水的鞭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打在了他的心上,連帶着全身的血液都變得有苦難言。
告訴她嗎?把周明凱所背負的一切都告訴她嗎?然後擊垮她好不容易又重新建立起來的那個溫柔世界嗎?然後讓陳皎皎也和他一起再回到那個身心俱疲的少年時代嗎?
不行的,周明凱的指尖都變得發白,他終究還是只動了動唇,蒼白地道:“對不起。”
“我說過了,不要說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追着你要嫁給你,是我糾纏了你十五年;也是我堅持着生下了陳西西,你不需要對此付任何的責任,你沒有錯。”
你有什麽錯呢?我愛過的少年,你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如果你覺得我們還是給你的生活帶來了困擾,我們可以搬離你住的小區,也可以換一個城市或者國家;我有足夠的金錢去負擔陳西西的成長,你也不需要為此付出任何的金錢和精力;名聲上她是我母親留下的孩子中的一個,和你周大律師沒有任何關系…”
“你看,你真的不需要為陳西西感到困擾。”
陳皎皎條理清晰地說完,她去看着垂着頭的男人,他像是壓抑着極大的痛苦一樣,生病未痊愈使得他整個人蒼白得可怕。
周明凱陷入了一種無力到極點的漩渦,你看,陳皎皎一字一句地說完,你看,就像她說的,那個叫陳西西的小女孩,真的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真的,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和他面前的陳皎皎一樣。
從此以後,都可以是他的陌生人。
良久,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被調錯了音的大提琴,甚至有些撕裂地難聽:“我沒有…不要陳西西。”
他擡起頭,他的眼睛紅的厲害,眼眶都帶着莫名的憂傷:“皎皎,我真的,沒有不要陳西西。”
“我那個時候,我那個時候太生氣了…你拿離婚出來氣我…我…我口不擇言…”
“生氣?”陳皎皎像是被他說的話逗笑了一樣:“你氣什麽?你不應該是興高采烈張牙舞爪到得意忘形嗎?”
“你想解釋什麽呢?周明凱,如果你一定要掰扯清楚的話,那我也不介意更直接一點——力排衆議接下趙馨瑤的經濟犯罪的案子的人是你,周檢察官,沒有把我當成你妻子的人是你,不是嗎?”
她說出來了,她還是說出來了。
陳皎皎終于還是在周明凱的面前提到了趙馨瑤,那麽多年過去,陳皎皎還是沒有對這件事情釋懷。
她的父親陳柏峰告發了她的母親趙馨瑤的經濟犯罪,參與調查的檢察官是她的丈夫周明凱,他們齊心協力地給她的母親定了罪。
周明凱的的指尖幾乎要捏出血,深深地紮進肉裏,關于那件事的全部回憶撲面而來,周明凱難以招架。
陳皎皎還是說出來了。
即使在當時只是關起門來在房間裏難過地偷偷哭,也沒有在他面前質問過他一句,還要在他的同僚面前假裝大方的那個陳皎皎。
五年後還是說出來了。
那是紮在她心裏的一根刺,是他親手紮下的。
但是他無從解釋。
關于那段婚姻的開頭到結束,周明凱都無從解釋。
那似乎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是他貪心了,陳皎皎是一團火焰,她不能溫暖他,她會把他灼傷,然後在黑夜裏一遍一遍地刺痛他。
陳皎皎是他的心魔才對。
過了許久,周明凱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低沉又緩慢地道:“皎皎,我知道,你很難接受我,關于過去的一切,包括那一段婚姻,我都很抱歉。”
“還有陳西西——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個時候…你太小了,你才20歲,為了打消你的念頭…我氣急了才會說出那種話…”
“我真的,很抱歉。”
“如果可以,我希望可以彌補你…和西西。”
五年後的現在,二十五歲的陳皎皎等到了周明凱的一句抱歉。
那是所有的漢語言裏最無力又蒼白的字眼,昭示着這世界上所有的別離。
陳皎皎所有的年少時光,最終換來了周明凱的一句抱歉。
就像剛才,江祁澤的全部的年少時光,換來了陳皎皎的一句抱歉。
對不起,我只是不喜歡你。
這句話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傷人又最直接的拒絕。
陳皎皎看着黑夜裏閃光的折射點,勾起了唇角:“沒關系。”
周明凱回頭看她,心在一點點下沉。
陳皎皎繼續道:“看我幹什麽?你說對不起,我說沒關系啊。”
女人冷酷的說辭在黑暗中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紮進了周明凱的心髒,精準、狠絕。
周明凱能感覺到自己的體溫都在上升,壓抑了一晚上的內心的野獸沖破了牢籠,在夜空中嘶吼着,叫嚣着。
她說沒關系。
沒關系,一切都可以結束了,關于陳皎皎和周明凱的一切,都可以結束了。
怎麽可能呢?
那個叫陳皎皎的女孩,怎麽可以不再喜歡周明凱了呢?
周明凱伸手,輕撫上了她的側臉,然後是她的唇角,然後他輕笑:“皎皎,不可以呢。”
陳皎皎在他的手指觸碰到她的那一刻,身體本能地起了雞皮疙瘩,身體抗拒地後移。
這個動作成功地激怒了男人,他的手捏住了她的後頸,像是午夜裏瘋狂的殺人魔,壓抑着體內躁動的野心:“皎皎,真可惜,你只能是我的呢。”
你難過也好,傷心也好,我們從此以後相互折磨也好,歇斯底裏也好,你只能是我的。
今天的夜晚,到這一刻,陳皎皎終于看到了熟悉的周明凱,那個年少時令她無限沉迷的驕傲少年。
陳皎皎冷笑:“是很可惜,可是周明凱,你真的認識我嗎?你真的知道真正的陳皎皎是什麽樣的嗎?”
“熱情洋溢的、活力四射的、在你面前撒嬌打滾的、在你面前可憐兮兮地撒嬌的…那個陳皎皎。”
她一字一句:“是、假、的、呢。”
“真正的陳皎皎,其實十分小心眼又記仇呢。”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所以呀,我真的一點都不想說那句沒關系,我想說的是,滾。”
“滾遠一點,周明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