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孫家老太爺年高糊塗,貪食江米果子被哽死。這樁喪事又連帶出一串麻煩。首先,孫家公子殿試中了二甲,本該外放作官,祖父亡故,只得丁憂守制,待喪期滿了吏部再行安排;第二,孫王兩家的親事,自然也得往後拖,除非熱孝裏完婚,否則還要等上一年。
“我這着好麽?”紅绡帳中,他在她頸間厮磨,象個待人誇獎的孩子。
“要怎麽賞我?”他貼着她耳窩呵氣,分明吾欲雲雲。
黑暗裏,她膩聲媚笑,“好哥哥,連皮帶骨随你吃了就是……”
春去秋來,夏走冬至,轉眼已到了年下,北風凄緊,幾日裏不停地卷下漫天的大雪來。
盡管半年前剛出了喪事,孫府過年的氣氛仍是熱熱鬧鬧,雖不能張燈結彩,但灑掃庭除、備五牲祭祖、采買各色年貨,也夠上上下下忙個不可開交。初一大早,孫家老爺夫人公子小姐便前往王府,互道了吉祥。富貴人家來往應酬,川流不斷,直忙到掌燈才得閑。孫老爺本待告辭,王老爺苦留用飯,後廳飛也似排了席,團團圍爐吃酒。
席開二桌,王老爺夫婦并幾位姨娘陪親家夫妻,另一桌則坐了王家一對公子小姐,陪着孫家少爺并兩位小姐。兩家自結了親,平素走動慣了,小兒女們也不拘禮,雜錯着坐了,且又是年節,賭拳猜枚、因酒行令,笑語歡聲,鬧得不亦樂乎。
這廂孫令疇陪着說笑,神魂卻早七八分落在自己未過門的媳婦身上。只見她今兒個穿件寶藍緞鑲毛狐皮襖,系一條水紅色八幅撒花洋绉裙,如雲秀發绾了個楊妃回馬髻,插了支五鳳朝陽挂珠釵,薄施脂粉,愈發麗色奪人。喝過兩杯女兒紅,霞飛上臉,顧盼間明眸流彩,實實教人心旌搖搖不可遏止。
孫二小姐寶珠夾了一筷炙鹿腿,正要在醬碟裏涮調料,不防斜刺裏插進來一雙筷子,仔細看時,卻是自家兄長恍恍惚惚伸錯了地方,不由“噗嗤”笑噴了,拿手去推身旁的王家小姐。
她也看見了,忍俊不止帕子掩了口,別過頭去。鳳哥兒眼尖,已是大笑出聲:“我家廚子的炙鹿腿原是一絕,防備着大家愛吃,早預備下四條,盡夠了,賢兄妹不必為了這點子肉傷了和氣,在席上打筷子仗。”
孫令疇被鳳哥兒這一笑,猛地回過神來,窘得滿臉通紅,讷讷說不出話來。她忍了笑,舉手篩了一杯酒道:“孫世兄,小妹敬你一杯,祝世兄來年鵬程萬裏,心想事成。”
孫令疇受寵若驚,慌忙接了,一飲而盡。他這未婚妻素日矜持,少有這般殷勤,今日美人情重,只歡喜得他沒做手腳處。他京試登科,只覺待守喪期滿,吏部任命一下,再娶了心中玉人,人生可說是志得意滿,心頭歡暢,酒到杯幹,連連喝了十七八杯,到終席時已有些醉眼乜斜腳步不穩了。
此時已近二更,午後停了的大雪又紛紛揚揚灑了漫天。孫家老爺夫人并兩位小姐坐了暖轎先行,孫令疇卻騎了匹棗骝馬押後。鳳哥兒送出府門,看小厮扶了孫令疇上馬,道聲:“雪大,小心。”
孫令疇擺手,“不消勞心,只記着明兒過來我家,咱們再敘。”說着撥馬去了。
鳳哥兒回至二門,卻見她攏了手爐,立在檐下,粉面微含郁色,似是有什麽不如意的心事。
“這大冷的夜,怎地還不回房去?”鳳哥兒雖詫異,慣于調笑的口氣卻絲毫未變,“難不成還舍不得情郎,要當望夫石麽?”
她蹙蛾眉啐了他一口,“我繡的帕子缺幾色絲線和一樣小針,你明兒個出門,順便替我買回來,可成?下人都不會挑東西。”
他涎着臉貼過去,自懷裏摸出一個荷包,“可是這幾樣?”
她湊過來瞧,正是四色繡線和一小匣針,伸手便拿,“算你精乖。”
他越發笑得狡黠,“你可拿什麽打賞我?”
她挑眉含嗔地白他一眼,“不給便罷,偏要求你麽?”
“求是不敢,只別怨我就阿彌陀佛了。”他眨眨眼,“這針太小,留神丢一根,刺着疼得緊……”
棗骝馬踏着一地積雪,過了長街。大風打着旋兒揚起密密的雪粒子,撲得人臉頰生疼。孫令疇本一腔酒意,叫冷風一吹倒醒了大半。看着天色不好,要緊趕回家,卻見棗骝馬走起來一扭一拐,很是不情願的樣子,不由喝叱道:“好畜生,還只管撒賴使刁,這大雪天想教爺凍死麽?”說着狠命一鞭抽在馬臀上。棗骝馬一聲長嘶,放開四蹄,也不管方向,也不聽號令,竟一頭直朝小西門外跑去。随從的兩個家丁吓得魂飛魄散,大呼小叫,卻哪裏追得及。
孫令疇也慌得不知所措,只懂死死拉着缰繩,趴在馬背上,喊也喊不得,哭也哭不出,只覺颠得連胃也要翻出來。棗骝馬忽地前蹄一跪,一股大力讓他不由自主騰雲駕霧般從馬頭上飛了出去,紮手紮腳摔在地下。
他趴着,沒有感覺到疼,也不覺得冷,迷迷糊糊看去,頭頂上一根光禿禿的枯枝,停着一只黑漆漆的鳥,正歪着頭瞅他,墨黑的瞳孔象是在笑,又象是有些憐憫。他不知怎麽忽然覺得這鳥甚是眼熟,倒象日日相見的什麽人,卻終究沒想出來。
黑鳥兒換了換腿,似是有些不耐煩了,張開毛翅,“呱”地一聲大叫,沖向無盡的雪夜。
“烏鴉……”他輕輕吐出兩個字,眼神凝固地盯着頭頂,一縷暗暗的血從口角淌了下來。
當所有人趕到的時候,只見孫家少爺姿勢奇異地躺在雪地裏,身子趴着,脖子卻扭折在背後,睜着眼,無限空洞地望着天。前腿折了的棗骝馬側倒在五十步外,哀凄地長嘶着……
相隔短短數月,孫府兩度喪哀。老年喪子,最是凄慘,此次獨子意外墜馬身亡,噩耗傳來,孫家老夫婦悲痛欲絕,周氏哭得昏暈過去數次,孫老爺一夜間頭發盡白,直似老了十歲,若非還要強撐着料理愛子後事,只怕也倒了下去。
向親友報喪,向官府具書,裝殓屍首,布置靈堂,十餘名道士打醮祭奠,七八個和尚誦經超度,阖府上下,哭聲一片,四處白幡,人人喪服,真是哀戚到了極點。
王府接了喪報,只吓個魂飛魄散,一家子慌慌張張趕來。周氏一見王家小姐,登時觸動情腸,抱着她又哭個昏天暗地。王家小姐卻是面不改色鎮靜如常,千言萬哄周氏睡下了,又去靈堂上過香,便趁人不備悄悄回府去了。待衆人尋不見小姐,鳳哥兒才驚叫一聲“不好!”急急打馬趕回家,直奔妹妹閨房,只見梁上一條白绫吊着個白衣秀影——王家小姐竟懸梁自缢了!
鳳哥兒并仆婦丫頭七手八腳将小姐解将下來,揉胸拍背掐人中灌參湯,千呼萬喚,總算是閉氣不久,蘇醒過來。睜眼見到同胞兄長的臉,長嘆一聲,淚如泉湧,哭道:“鴛鴦會雙死,梧桐相待老;貞婦貴殉夫,舍生亦如此。我雖尚未過門,令疇總已是我夫婿,如今他早早把我抛撇,你們何苦硬要我留在世上多受磨折?”
鳳哥兒也哭道:“妹妹這不是要讓爹娘活活疼死麽?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是要殉節,也須待爹娘百年之後才能安心去了,你這樣一意尋短,雖有貞烈之名,豈非反負不孝之罪?”
兩兄妹這廂抱頭痛哭,那邊早有家人飛馬報與孫府,又吓得個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只折騰了足足一夜。好說歹說,終勸得她息了殉節之念,卻誓言捐棄紅塵長伴古佛青燈。王夫人吳氏舍不得女兒,死活不答應她鉸了頭發入空門,只許在自家繡樓內長齋守寡。
第二日,訊息傳開,金陵轟動。
士林中,誰個不稱羨孩子的雙親教女有方,門第生輝?由一些德高望重老者牽頭,向朝廷禮部上了奏章,盡敘王家女子之貞烈。朝廷下旨,令地方籌措建碑立坊、以嘉其志,其父教女有方,賜黃金百兩,準載入地方志以傳後世。
七七出殡那日,王家小姐一身缟素,手捧孫令疇的靈位,以未亡人之身送葬。金陵百姓争相圍觀,人衆逾萬,當真是轟轟烈烈,童叟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