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兩暑連,秋處露秋寒霜降,立雪雪冬小大寒。二十四節氣輪番過,轉眼又是三年。
三年裏變化甚大:孫氏夫婦經了喪子之痛,早是心灰意冷,将兩位小姐打發相繼出閣後,便封了城中大宅,搬到鄉下消暑的田莊去住;王家少爺鳳哥兒娶了城西韓二小姐,雖不肯做官,卻也承繼了王家的商號,大約是成家的緣故,只愛混賴的性子收斂許多,每日打理生意,與一幹狐朋狗友漸少來往。
三年裏也無甚變化:金陵城照舊繁華熱鬧,悲歡離別皆是尋常事耳;那曾以貞烈聞名的王家小姐,獨自住在深閨繡樓上,每日只是焚香誦經,連樓也輕易不下一步,直似心如死灰一般。
這一日又是端午,王老爺和鳳哥兒前些日去杭州辦事還未趕回來,吳氏一早吩咐廚房裹了幾十樣粽子,在後園涼亭裏擺了酒,又叫人去催女兒、媳婦,一同賞花過節。王少夫人姓韓,小名窈娘,剛嫁過來半年,猶算新婦,見了人還會臉紅。今日她穿了套簇新的水紅绫貼繡金鹧鸪的衣裙,搖搖擺擺分花拂柳地過來,向婆婆吳氏行禮,笑吟吟坐了,道:“妹妹還沒來麽,叫人再去催催罷,今兒是端午,妹妹再虔心禮佛,這阖家團圓的節日也斷不能放她獨自凄凄惶惶地過。”
吳氏嘆氣道:“怎麽不是呢,這丫頭一貫的脾性硬,非要守這勞什子的貞烈,顧這吃人不算命的名節,真真叫我做娘的看在眼裏疼在心尖,偏又怨不得罵不得,也算前世冤孽。”
窈娘見吳氏眼圈紅了,趕緊勸解道:“婆婆也不必過分傷心,妹妹雖斷了姻緣,可也為咱們家争下萬世旌表的好聲名,提起節婦,哪一個不曉得金陵王家小姐,便是咱們的生意也跟着沾光不少。再說句玩笑話,若是妹妹當真嫁了去,如今婆婆只怕又要埋怨不得時時見到女兒了。”
吳氏被窈娘逗得笑了起來,道:“我的兒,難為你有這樣孝心替我開解,罷罷,且樂眼下,管不了小鬼帶枷。”的d2dd保護版權!尊重作者!反對盜版!@Copyrightof晉江原創網@
婆媳倆正說着,就見抄手游廊那邊風擺楊柳般緩緩過來一人,正是守貞三年的王家小姐王凰。
窈娘忙一把拉了小姑,埋怨道:“妹妹怎的沒精打彩的,今天是端午,合該高高興興過節才是。”
王凰卻不甚熱絡,淡淡道:“什麽節對我這未亡人又有何分別,不過是十二個時辰地捱罷了,若不是湊娘和嫂嫂的趣兒,我才不來。”
三人在亭子裏坐了,吳氏便急着叫人送粽子上來,窈娘拿眼瞧這貞名隆譽的小姑,但見她一身灰衣黑裙,挽了個三頭髻,沒帶什麽首飾,素淨着一張臉,端眉垂目,手上還握着一串檀木佛珠。秀容清減了些許,卻出奇地透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豔媚。再細細端詳,不在眉梢,不在眼角,竟似是從骨子裏浸出段天然風流。窈娘不由心頭一跳,象是窺見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禁不住一陣惡心,扭過頭去,再不敢看。
“嫂嫂身上不适麽?氣色有些不對呢。”王凰忽然擡眼,淺淺笑着問道。
“啊?”窈娘一呆,忙搖頭道:“沒什麽打緊,想是早起喝了一碗涼茶,這時候翻起來有點兒堵得慌。”
王凰挑眉,抿唇,閑閑道:“嫂嫂千萬保重,若有個頭疼腦熱,哥哥可不知該多心疼。”說着,一雙晶亮的眼有意無意掃了掃她平坦的小腹。
窈娘強笑了笑,只覺心頭發虛,身上也冷了起來,倒仿佛自己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叫她看破,一時臉上顏色愈發難看,連吳氏也注意到了,一疊聲吩咐人去請郎中,又叫她快些回房歇着,好好一個端午家宴,未開便怏怏散了。
回房前,窈娘又回頭看了小姑一眼,只覺她笑得森森的,唇上殷紅得象要滴出血來,也不知是自己眼花還是真有其事,心下愈加煩亂。
晚間王老爺和鳳哥兒回來,窈娘忙到前廳向公公請安。随丈夫進房來,命丫頭開箱拿衣服給鳳哥兒換了,又打水沃面遞手巾地忙個不住,鳳哥兒卻拉她抱了個滿懷,也不管丫頭婆子都在跟前,大大偷個香,笑道:“你且別忙那些雞零狗碎的閑事,相公我這幾日不在,賢妻可曾‘碧海青天夜夜心’?”
窈娘被他唬了一跳,羞得臉通紅,啐他一口,“沒個正形的潑皮猴……你也不見這許多人……”
鳳哥兒笑得涎皮賴臉,只纏着她不放,“食色性也,夫婦間有什麽好羞恥?”一頭說一頭裏已動起手腳,丫頭婆子早乖覺地退出去,留主子在房胡天胡地。
一時錦帳中春色無邊,窈娘神魂颠倒間猛瞥見良人的臉,笑得森森的,與日間小姑的神情相差仿佛,一顆心登時吊在半空裏,竟哼也沒哼一聲翻眼暈去,迷迷糊糊只聽見窗外烏鴉呱地大叫。
“你不去陪你千嬌百媚的娘子,半夜摸上我這小樓來做什麽?”素帳中,女子的嗓音低啞,帶着懶懶的不在乎,卻又偏挑逗得人心癢難撓。
男子低低地笑了,“你是吃醋麽?”
啐了一口,女子的笑聲柔媚,膩得象要滴出水來,“我吃哪門子閑醋,不過是奸夫淫婦……”
“你這小妖精總愛口是心非,我偏喜歡……”
“真的麽?”她吃吃地笑,似信非信。
“若騙你,叫烏鴉啄了我的眼……”男子笑着,呢喃厮磨着,發着似真似假的誓。
“若騙我,叫烏鴉勾了你娘子的魂,剩下你陪我。”她伸臂纏上他的頸,血紅的櫻唇間森森地笑,勾動他神魂,再不由自主。
夜正長。
端午過後,天一日比一日熱起來,本是燥得人心煩的時節,王家少夫人傳出有妊的喜訊,當下樂壞了早盼抱孫的老爺夫人。飛派人給親家送了信,這廂又是人參又是燕窩地翻騰出來,又叫人趕着縫衣做鞋,又請宏安寺的主持在佛祖面前念千遍善願經,發願以再塑金身酬神,總之是忙了個不亦樂乎。
時光匆匆,十月懷胎,王少夫人平安誕下一個麟兒,合家歡天喜地。王老爺取名如意,看得真個如珠如寶,小名兒就叫寶珠。鳳哥兒逢人便說,家中生的不是孫子,倒是個祖宗。吳氏聽了也笑,說只怕嬌養得比他老子當年還過,卻也照舊寵着溺着。
王家最大的功臣,本該心滿意足的韓氏窈娘卻有些愁眉不展。自生了如意,丈夫對她便似疏遠了些,近幾日更是連面都見不着,問起來總說是忙着生意。她疑心是在外有了相好,又拿不着痕跡,更恐人知道笑話她善妒,只私下細細盤問鳳哥兒的親近長随,卻是一問三不知,好教她悶一肚子烏氣又發作不得,人前還要強裝。
轉眼秋風起黃葉落,這一日鳳哥兒将從揚州回來,窈娘趕着叫人收拾屋子,換了枕褥,自個兒又著意打扮得花團錦簇,分外勻整,只望到天交四鼓,險些望穿了窗格子,才見丈夫酒氣沖天地進門。她捺着氣扶鳳哥兒躺了,嘴上淡淡道一句:“就這麽沒時沒晌地狂浪,也不怕淘虛了身子……”
一句未完,卻瞥見他頸上紅紅一塊,細看竟是胭脂印,心下登時冰涼一片。呆呆坐在床頭,流了一夜的淚,伴着窗外烏鴉長一聲短一聲的凄鳴,天卻也亮了。
一早去給公婆請安,小姑今日也在,一身兒的黑衣黑裙,依舊是垂眉順眼,只是嘴唇愈發豔麗,紅得與丈夫頸間的胭脂極像,仔細看仍一無所有,茫茫然怕是眼花。
昏昏過了一日,到晚間掌燈時分,鳳哥兒還未回來,窈娘獨自食不知味地用了膳,哄如意睡了,交給奶娘照管着,自個兒提個小燈籠,也不帶丫頭,就往小姑住的後樓去。小姑與丈夫一胞雙生,感情親厚無比,她此時六神無主,只盼找人問個明白,究竟是她做錯哪裏,還是丈夫生性風流。
一路陰風陣陣,吹得燈籠差點熄滅。小樓上隐隐透着點兒光,她拾梯而上,卻連個使喚丫頭也不見,直直到了閨房門口,叩了叩,喚聲:“妹妹睡了麽?”
屋裏亂動一陣,嬉笑之聲幾不可聞,半晌聽見小姑懶懶答道:“嫂嫂請進來罷。”
她推門,屋裏暗暗地點着支紅燭,随着她進來,燭光也一時搖蕩,蕩出陰陰的影子,仿佛什麽無名的怪獸。床上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蛇一般蠕動着,見她進來,一齊擡頭,兩張一模一樣的絕美臉孔朝着她,竟是說不出的恐怖詭異。
她僵在原地,兩只眼睛瞪大到極限,手一松,燈籠落地,“噗”地滅了;想跑,腳邁不動;想叫,口喊不出,只看着他起身,赤條條向她走來。
她也起了身,披件外衫,坐在梳妝臺前,打開妝臺上的胭脂盒,用潔白修長的小指甲挑了一小塊香氣馥郁的紅膏,慢慢地抿着,細細勻勻地勾畫着柔潤飽滿的如花朱唇。
鏡中人兒媚眼如絲,紅唇似血,她左瞧右瞧,再提起筆,全神貫注地描着兩抹黛眉。
聽到外面“撲通”一聲沉悶的響動,她幽幽笑了,風情萬種間蕩着快意。
一雙手從後面撫上冰肌雪膚,她抛了眉筆,回頭道:“你聽……”
烏鴉啞啞地戛戛地叫起來,透過黑夜,象是地獄裏鬼怪的笑聲……
簡介
簡介
金陵城中,王家豪富,鳳凰同生,夜鴉四啼。
雖然是同胞而生的手足兄妹,卻也是孽愛交纏的不倫情人。絕美樣貌下詭谲的心思,卻被世人盲目地忽略。
妹妹王凰與孫家的少爺有了婚約,然而當未婚夫躊躇滿志上京赴試之後,哥哥王鳳卻趁着端午聚宴之機手段陰狠地謀殺了孫家老太爺,成功地将婚事延誤下來。
為了一勞永逸,新年的雪夜長街,孫家少爺坐騎的馬蹄裏竟被插入了細若牛毛的繡花針,驚馬狂奔,孫少爺堕馬而亡,死不瞑目。
王小姐出人意料地殉夫求死,雖被救下,卻從此守了望門寡,更成為天下女子節烈之典範,只是夜夜春宵的真相,全被一襲黑色喪衣掩蓋。
王家少爺終于娶了新婦,得了子嗣,那畸戀的毒火卻是毫未熄滅,越燃越烈。嫂子無意中的沖撞真相,到底斷送了自己無辜的性命。
烏夜啼,烏夜啼,啼到斷腸總凄凄。人間鬼魅生桃花,桃花樹下血猶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