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吱呀”一聲,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男子的身影輕巧地閃了進來。
閨房之中已熄了燈,黯黯地點着兩支紅燭,随着來人,燭光也一時搖蕩,蕩出陰陰的影子,仿佛什麽無名的怪獸。
“來了?”她不回頭,輕飄飄地抛了一句,又提起筆,全神貫注地描着兩抹黛眉。
“嗯。”他也漫不經心地應一聲,踱到妝臺前,側着頭含笑看她畫眉。
“眉畫深淺入時無?”她抛了筆,半扭過身子斜睇他一眼,眉梢唇角,蕩着千種風情,抹了胭脂的唇瓣豔若六月裏盛放的石榴,卻又不是那種純淨的透明,而是帶着微暗的血色,郁郁的在唇上凝結。
“這話得問你未來夫婿罷。”他扯了抹半真半假的幽怨,如玉的俊臉在遙遙的燭光映襯下竟顯得那般飄忽。
“死沒良心的……”她擡起纖指在他臉上印了印,呢喃地罵着,語調膩得象調了油,媚眼如絲,“到現在還講這等渾話,人都是你的了,說什麽未婚夫婿。”
“是我的麽?”他一把扯她起來,玲珑嬌軀抱個滿懷,吻住那兩片逗得人心癢難撓的朱唇,“若真是我的,明兒個我便不走了……”
“哼……”她愛嬌地偎在他懷裏,任他狂肆地采撷芬芳,“不走又怎地……”
“唔……”他模糊地應了一聲,雙手早探進白绫寝衣裏。肌膚觸手如玉,絲滑若緞,“可惜一身羊脂,終究他人受用……嗳呦!”
唇上吃痛,竟是被她狠狠齧了一口,麻麻辣辣,只怕連血也出來了。蹙眉看她,卻笑得一臉妖媚,“知道春宵短,還只管羅唣……”
他也笑了,打橫抱起她,向錦帳低垂處走去。
冷風乍起,燭火搖得一搖,倏地熄了。嬌喘聲低低響起,融入大好春夜……
這一日城外碼頭,熱鬧得非同凡響,金陵知府鄭大人的官船啓程返京,孫家少爺自然也要随行,兩家來送別的親友密密麻麻擠個水洩不通。
雖然一直不得機會與她私下相見,但今兒個她肯來送行,想是已經消氣。孫令疇偷眼望着跟在父兄身後的佳人,嬌容上不見半點漣漪,低垂了眼,楚楚可憐,心頭不禁火炭兒般熱起來。
若不金榜題名,怎配得起這般如花美眷!
來到近前,終是礙着人多眼雜,只迸出一句:“你放心……”便再無可說。
船夫哨呼一聲“開船!”漿聲蕩漾,官船緩緩離岸,揚帆遠去。
她握着帕子,低低呢喃了一句:“風波惡。”一擡頭,鳳哥若有似無地睇了她一眼,便不由皺了眉頭,啐了一口。
流光易逝,轉眼已是端午。江南對這一節日格外看重些,賽龍舟、包粽子、打青團、食新米,是百姓尋常應景,富貴人家更是翻出千般花巧,尋歡作樂。
孫府早幾日便已下帖子,相請王家老爺夫人少爺小姐過府聽曲賞戲。這廂開了沁香園的水閘,撐出畫舫,就在船上設宴,又叫了虹仙班的名角彈唱娛賓。時值初夏,天氣涼爽,月明星稀,水光粼粼,席間歡聲笑語,其樂融融,更有洞簫瑤琴,歌喉婉轉,幾不知天上人間。
賓主團團坐了一席,王家客人外,便是孫老爺、孫夫人、孫家兩位尚未出閣的小姐,以及孫家年近八十、頭腦混沌的老太爺。
王家這雙公子小姐,着實漂亮得教人無法錯開眼,一個春風滿面,一個柔靜如水。孫夫人周氏拉着未來兒媳婦的手,越看越愛,沖着王夫人吳氏笑道:“親家母當真有福氣,難得一雙兒女,都是金鑲玉裹一般的天仙人物,真不知怎麽生出來的,想必是前世積德,今生福報。”
這本是吳氏平生最得意的一樁事,便別人不提也要拿來炫耀的,何況是被人稱贊,當下便抖落了話匣子,“親家母不曉得當初生這兩個孩子有多麽兇險。肚子大那不消說了,偏是兩個孽障趕着同時出來,竟誰也不肯讓誰,足足教我疼了一天一夜,連産婆都放話出來說怕是沒救,不料外頭院子裏烏鴉突然大叫特叫,她哥哥先落地,跟着她也出世,前後差了一眨眼工夫。現今想來都有些後怕,險些斷送母子三條性命呢!”
周氏聽得連叫阿彌陀佛,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如今可不是應了這句。親家母得這雙兒女,男嬌女俏,神仙般的俊雅人品。若換了一色打扮,任誰也分不清哪位是少爺哪位是姑娘。”
吳氏笑道:“他們兄妹小時候淘氣,也曾改了衣冠來糊弄父母,騙得他父親帶了凰兒去拜見巡撫,拐得我帶鳳哥兒到娘娘廟上香,更不消說闖禍互相混賴了。這些年漸漸大了,鳳哥兒依舊是個潑皮無賴性子,凰兒倒益發穩重起來,再不肯胡鬧。其實也是有分差的,一笑便看出來了,鳳哥兒酒窩在左邊,凰兒卻是在右邊。”
兩人聞言都是一笑,果然一左一右,一個燦如陽光,一個柔若月色。
衆人都稱嘆驚異,那孫老太爺本一個勁兒囔塞果子蜜餞,此時卻分分明明地吐了一句:“國之将亡,必有妖孽!”
一席愕然,鳳哥若無其事,她低垂了頭,臉上瞬時變了顏色。老太爺不管這些,抖着雞爪子般的枯手,撿了片雲糕,沒牙的癟嘴蠕得起勁,又連連嗫嚅:“必有妖孽……必有妖孽……”
周氏忙笑着打圓場:“老太爺腦筋糊塗,自個兒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麽,親家不要見怪。”
此時正有家丁來禀,煙花已備好了,單等主子們吩咐放去。衆人都移步出艙,擁在甲板上,果見一哧溜火光直蹿天際,炸出滿空繁花,色彩絢麗,惑人眼目。一時間人人翹首,孫家兩位小姐更是喜心翻倒,又笑又嚷,生怕錯漏了一朵半朵。
她稍稍墜後,不願擠上前去。過了片刻,身後有人捏她一記,側頭看時,鳳哥雙目炯炯,漆黑的眸子光華流轉,低低道:“仔細聽。”
她側耳凝神,只聽遙遙地,鴉啼凄凄傳來。
“烏鴉叫了……”她唇畔一抹笑意,悠悠地說。
直用了頓飯工夫,煙花方才放完,衆人回至艙裏,卻見孫老太爺伏在桌上,一動不動,花白的頭發微亂。周氏趕忙上前去扶,口裏笑道:“老太爺必是喝多醉了……”話未說完,竟驚得一跤坐倒,顫着手指着老太爺,半晌才叫出聲來:“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