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細細袅袅的游絲在空氣裏靈活地飄蕩,隔着銀青紗窗,不怕沾在發上或鑽進衣領,就這麽瞧着這些小東西款款倩倩地飛,舞動出奇奇怪怪的軌跡。因為漫天都是這幾近透明的東西,從她這種角度看,好象暴露在外的人都陷在絲羅輕網裏了。
“你三姨媽寫信來,想請咱們娘兒倆去蘇州住幾天……曼秀表姐的親事……”
她維持着姿勢不動,母親吳氏的聲音像流水一樣,漫過耳際,又蒼白地退去。
“……去年冬天……何家小姐竟然嫁了個比她大十幾歲的相公……還是個布衣……”吳氏啧啧地感嘆,仿佛不勝唏噓,其實她壓根兒沒見過何家小姐,都只是與相熟的女伴們抹骨牌時道聽途說來的。
她仍舊一動不動,不肯分出半點心思給已然說得口幹舌燥的母親。
“凰兒?……”
她固執地凝視窗外。
池塘對岸,假山側畔的抄手游廊,三四個錦衣少年正言笑甚歡,其中一個十六七歲,淡黃衣衫,手執一柄玉骨折扇,神采飛揚之外,更多一股秀逸柔美。
“吱呀”一聲,格子紗窗被人推開了,一股夾雜着柳絮淡香的熱氣撲面而來,當然,還有那讨厭的透明游絲。遠處抄手游廊的歡聲笑語也毫無阻隔地鑽進耳鼓。
“我說你這孩子看什麽這麽入神,原來……”吳氏眯着眼仔細看了半天,掩着嘴暧暧昧昧地笑了,“早就跟孫家議定,過了京試就來迎娶。到了洞房花燭夜,教你盡情看個夠。”
她微微一勾唇,那黃衫少年如電般飛來一眼,沖她似笑非笑一睐,又拉了身旁那青衣同伴,朝這邊指點笑谑了起來。她陡然皺了皺眉,擡手“砰”地合上紗窗,倒把吳氏吓了一跳。
“啊!怎麽了……好端端發脾氣?”
她不答,只低頭,玉頰飛起一片可疑的紅雲。
吳氏笑了,“咱們二小姐害臊呢。令疇品貌才學都是好的,跟你哥哥也極熟,大家通家世好,便沒這親事,去略坐坐也無妨。都是快成親的小夫妻了,用不着這般避嫌……”
她一情低頭,羞不應聲,只一條羅帕在手裏扭成了死結。
由遠而近,腳步聲、嬉笑聲到了門外。“吱紐”,門開了,一個朗朗然的聲音風一樣飄了進來,“令疇兄,還不快去拜見岳母大人?”
被損友一把推進來的青衣人踉跄了一步,趕緊就地長揖,“伯母在上,請受小侄一拜。”恭恭敬敬揖了一揖,再轉向早已站起身來的她,“賢妹,愚兄有禮了。”
她淡淡還了一福,垂着眼并不說話。
吳氏笑着擺手,“都快成一家人了,多什麽虛禮。這幾日不見你過來,我還道是已經動身上京去了,原來還沒走。”
“論時候也該去了。知府鄭大人奉調回京述職,蒙他老人家擡愛,邀小侄同乘官船入京。行裝已打點好了,早晚是這幾日起程。”
“正因着令疇兄行程在即,今兒個才特地邀他過來,大夥兒擺酒為他餞行。”黃衫少年探了半身進來,笑嘻嘻地嚷道。
“這原是應該的。”吳氏連連點頭,又瞧着那黃衫少年道:“只一樣,你們吃酒便吃酒,可不許故意作弄令疇。他一向斯文,比不得你這個錦羅堆裏的潑皮、金玉堂上的殺才。”
黃衫少年沒口子的賭咒作誓,臉上笑得愈發燦爛。
吳氏又轉向女兒笑道:“凰兒,你也該去敬令疇一杯,有你看着,鳳哥兒也不至于混鬧得太出格。”
“知道了。”她擡起眼,輕輕抿了抿唇。
一夥人在水閣裏開了席,入座時,孫令疇與鳳哥,恰恰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另三人她也認得,一個是城北宋家少爺宋錦鵬,一個是萬記糧行的少東萬昌平,還有一個則是金陵巡檢張大人的公子張宏舉。
席間盡是少年人,酒過三巡,自然話多起來,雖有佳人在座,放浪形骸尚不至于,因是自幼相識的,已有些口無遮攔了。宋錦鵬素來最是口舌出尖,慣愛調笑的,見孫令疇喏喏地應酬,一雙眼卻只盯着身旁的未婚妻,三魂七魄早去了二魂六魄,便一把拖住鄰座的鳳哥,乜斜着眼道:“每回見鳳哥兒,都只恨沒生為女兒身,一世嫁定了他。又或是扼腕為何鳳哥兒偏生是個男子,可惜了花容月貌。到底令疇命好,只是日後将活觀音娶了家去,卻再不許吃着碗裏占着鍋裏,與鳳哥兒厮混,只将鳳哥兒讓與兄弟們受用。”一頭說,一頭裏就要湊過去偷香。
鳳哥也不着惱,由他攬肩扶腰,一雙烏亮的眸子笑如兩彎新月,灑落碎銀般的流光。孫令疇窘得臉紅讷讷,萬昌平與張宏舉在一旁卻大聲鼓噪哄笑起來。
“乓啷!”酒杯碎裂聲突兀地響起。
她猛地站起身,柳眉怒蹙,面冷若冰,已指着鳳哥叱道:“這是什麽地方,爹不在,你就敢招一幫無賴上門欺侮妹子,說些不三不四的混帳瘋話!”
衆人一時都驚得怔住,料不到平日嬌怯怯的女郎竟如此橫眉立目口舌鋒利。
“我王家詩禮為風,一向清白自守,小妹不才,也知‘廉恥’二字,聽不得這等腌贊的污言穢語!恕不奉陪了!”言罷,她拂袖而出,離了水閣。
行過回廊,才停下步子,身後隐隐聽得孫令疇唉聲嘆氣,“這可如何是好?”那宋錦鵬道:“我再不知令妹這等性情,原是唐突了。”鳳哥道:“我這妹子雖與我一母同胞,脾氣卻天差地別,除了父母,合府上下竟沒一個不敬她怕她的。”又聽萬昌平道:“令疇兄這次可當真要娶位‘活觀音’了……”
冷哼一聲,唇邊略過一絲冷笑。真的是為宋錦鵬那番調笑麽?令她憤怒的真正原因,她和他,該是心知肚明吧……
咚咚咚,二更鼓敲過,窗外已是夜沉如水。
小婢侍棋服侍她盥洗過,便來為她卸去釵環珠翠,拿了象牙柄的檀木梳細細梳理長及腰際,如瀑般的烏發。她端坐在鏡臺前,絕豔的芙蓉玉面毫無表情,只靜靜地一言不發。
侍棋輕手輕腳地梳着,她服侍的這位小姐,性情天生古怪,竟從不許人貼身伺候,舉凡更衣、沐浴、寝息一概禁人窺視,平素也沉默寡言,步行謹慎,教她們這些侍婢既敬且畏。
“呱呱呱……”窗外,遠遠響起一陣鴉啼,凄涼而尖銳,在寂靜的春夜裏,聽來竟是如此陰森可怖。
侍棋手一抖,梳齒帶了幾根青絲下來。她皺皺眉,卻未出聲斥責。
提着心理好主子的秀發,侍棋正要退出,忽聽主子淡淡地道:“你知道烏鴉為什麽在夜裏啼叫麽?”
“奴婢不知道。”
“因為,”她朝着銅鏡中的自己無聲地抿唇一笑,“烏鴉是陰司使者,專門勾帶死人魂魄的。烏鴉哀鳴,便有孤魂野鬼要上路了。”
“所以,聽到烏鴉叫的晚上,一定要把門窗關好,莫要沖撞了陰魂。”
看着侍棋抖得象風中落葉般離去後,她打開妝臺上的胭脂盒,用潔白修長的小指甲挑了一小塊香氣馥郁的紅膏,慢慢地抿着,細細勻勻地勾畫着柔潤飽滿的如花朱唇。
勻妝傅脂粉,夜深待阿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