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周宏元休妻
“秀青啊,宏元和桂貞的事情,你有空還是顧問哈子,老是那樣鬧起,也不好看,你說是不是?”一天晚上,四奶對林秀青說。
“我咋顧問?我說你咋的哦,我又沒開理性鋪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都來找我,我到底是啥子人哦?扯不清楚就打官司去!還要人活不?硬是!”林秀青破天荒地頂了四奶幾句。
“你也嫑發那麽大氣,我也就是說說。你看哈,這兩個娃娃,一個是你侄兒,一個是你侄女,其他人,哪個還管得了這些事?你說是不是?”
“就是因為一個是侄兒,一個是侄女,才不好說嘛!”林秀青心裏頭焦躁得很。那兩個龜兒子,不讓人省心,早曉得……唉,這時候說這些,還有啥子意思呢?算了,老子才不管你們哦,要離就離,要打就打,牛打死牛填命,白骨現天也不關我毬事!
這兩個娃娃最近确實讓林秀青很惱火。她後悔得很。早曉得是這個樣子,就不該把黎桂貞那龜兒子女兒花花說給周宏元!現在這個樣子,鬧得雞飛狗跳,老先人的臉都丢完了!
當初她要把黎桂貞說給周宏元,也是一片好心。一方面,周宏元是子玉的兒子,是她的親侄兒。自從高丙清霸占了子玉以後,子玉雖然心疼,但也不敢去管,她也怕看到高丙清那眼睛,更怕高丙清對宏元起歹心。宏元就象無家可歸的孩子一樣。要是跟他說一門親事,有個女人管管家,做個飯洗個衣服,平平安安過個日子大家也都放心了。另一方面,黎桂貞雖然脾氣不好,但還小。長大了,尤其是嫁了人,有了家,有了娃娃,脾氣再壞的女人都會變好的,至少不會對自家屋頭的人咋樣。再說了,兩個都是自家侄兒侄女,親上加親,那總比娶個別人別姓要好得多嘛。不說啥子,就是有時候吵哈嘴,也不至于操爹操媽精精怪怪的罵噻。兩個娃娃結了婚,也都在自己眼皮底下,也好照看他們。
開初兩年,他們确實也過得不錯。林秀青還暗自高興了幾回,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好,那桂貞也還算聽話,她沒有白疼他們。那時候,她,四姑孃幾家關系特別的好,有事無事的都你來我往其樂融融。尤其是黎桂貞生了個女兒之後,別說是周宏元,就是她林秀青心裏邊也是甜絲絲的就象裝着許多的蜂蜜。
可後來她就變了。當然這其中也有周宏元的原因,這一點林秀青也是曉得的。林秀青那個侄兒周宏元,有一個壞習慣就是喜歡沖殼子,也喜歡往人堆堆裏頭鑽。殼子一沖起來天南海北就沒個完。因而常常黎桂貞一個人在屋頭收拾娃娃拿到這樣沒得那樣,屎屎尿尿湯湯水水沒辦法收拾。叫周宏元叫一回沒回來叫兩回沒回來,毛了就高聲大氣地喊,喊不回來就高聲大氣的罵,罵得兇了周宏元遭不住了才不得不往回去。周宏元也因此被人囥了頂“粑耳朵”的帽子。這使他心裏很不舒服。他也覺得自己不對,想改,可一遇到沖殼子的,他心就癢些些的朝人家跑過去,一進入那個圈圈頭他就天王爺地老子都忘到腦殼後頭去了。
這黎桂貞叫不應看不見他心中就更加火沖,本來脾氣就暴再加上火氣一上來,那嘴巴兒就再也沒得遮攔,精精怪怪的凡是能罵人的能把人罵痛的罵得進骨頭的話一股腦兒就都如洪水一般沖出來。她不僅罵周宏元還捎帶着把沖殼子的人聽殼子的人一并罵得狗血噴頭。
開初,人們聽到黎桂貞罵起來還嘻嘻哈哈把周宏元洗涮一通,後來越聽越不對勁便不快地嘟哝兩句你罵你男人就罵你男人咋連我們都一起罵了!再後來,一見到周宏元,就立馬轉身繞一個大圈圈躲開他;只要他一出現在人堆旁,再大一堆人也都飛快地散去。無奈之下,周宏元就常常一個人在黃沙壩裏蕩來蕩去。有人問他,你不回去守到你老婆在外面逛啥子?他便頭也不擡地回一聲“不想!”
黎桂貞多次地背着娃娃跑到老磨坊來找林秀青告狀。說他周宏元簡直就不是個東西,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把他說得體無完膚一錢不值完完全全就不是個男人。說她老婆婆汪子玉養子不教枉自當婆婆兒,一點責任不盡一點事情不管,哪裏象個老婆婆的樣子。既然不管不顧當初為啥子要生他。你林二孃死活要把我說到這來,說得好聽還是親上加親你們會好好照顧我,你們照顧啥了?整得我一個人裏裏外外前前後後有一樣事情沒做都不得行,整得我一天到黑腰酸背痛渾身上下沒得一方巴适的還得不到一聲好!說到動情處還哇哇地哭得死去活來。
林秀青先前還好言相勸說些好話,說她老婆婆汪子玉也是沒得辦法,那高丙清成天鼓吃霸吃她在屋頭一句話都說不起,這些你當媳婦的也要理解。至于周宏元,他一個大男人在外面結交幾個人吹吹殼子閑沖幾句這些面子也得跟他留起,一個男人沒得面子還咋在世上混?我林秀青是你親孃孃,我會害你?我會不管你?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沒得做得不對的地方嘛。這兩口子奔兩句嘴,就象牙齒咬住舌頭一樣,那也是難免的,過了就算了嘛。你也不要得理不饒人!後來林秀青發現這娃娃根本就不會聽她的,不僅沒得改變反而越鬧越兇。這使她很是生氣。
她把周宏元叫到老磨坊來,紮紮實實吼了他幾頓。說你娃娃從糠籮篼跳到米籮篼,生在福中不知福,成天東游西逛正事不幹,一個好好的家讓你弄成那個樣子你娃娃到底還想過不想過!
那周宏元滿心委倔得不行。他麻起膽子看着林秀青說她冤枉他了。他說黎桂貞說的話你不能信,屋頭大事小事哪樣沒有做?抄田耙地栽秧打谷這些重活路就不說了,屋頭擔水做飯掃地洗衣這些事我也不是沒有做。要說我懶,說我不成東西,我不服。大舅母兒你是曉得的,以前她黎桂貞沒有來的時候,我那屋頭那樣事我又沒做好?現在,娃娃都有了,我也不小了,我曉得我應該做啥子,應該咋個做。說句心裏話,黎桂貞,太霸道了,跟她一起過日子,時間長了,我都不曉得我會不會瘋。
“再說,”周宏元看着林秀青說,“我老漢兒的事情,到底是咋回事我還沒弄清楚呢!我是他兒子,以後到了陰曹地府見了他,我咋說?”
林秀青定定地看着周宏元,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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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周宏元隔三差五的也不回家了。即使回了家,也只是躺在床上攤屍,眼睛望着房頂定定的看,什麽事也不管什麽事也幹。
黎桂貞不曉得從哪裏得知周宏元抽上了大煙,一股惡氣從腳後跟沖到腦殼頂上。這天下午周宏元剛剛回到家裏,她摸起一根油茶樹棒棒,劈頭蓋腦就跟周宏元打下去。周宏元躲閃不及,被一棒子打在腳杆上,立時抱着他的腳杆倒在地上滿地打滾。黎桂貞依然不依不饒,那棒子雨點般砸在他的腿上背上腦殼上。一邊打一邊吼“你燒,我叫你燒,我叫你燒!你回來咋子?去燒啊,去燒啊!”直到黎桂貞打得手粑腳軟棍子輪不動了自己停下來。
黎桂貞停手了,周宏元依然打着滾,露着牙齒斜扯着嘴痛苦難耐。黎桂貞一邊喘氣一邊罵道:“老子叫你燒,老子叫你燒,再燒老子就割你腦殼!”說着她沖上去照着周宏元的小腿就是一腳,一邊踢一邊吼:“裝,裝,我叫你裝,叫你裝!”那周宏元立時就象殺豬一樣叫喚起來。那聲音,相當的大,相當的長,相當的尖,相當的聲嘶力竭,傳得相當相當的遠,在黃沙壩的山水之間回蕩。
黎桂貞愣了。她感覺到周宏元不象是裝的,他那抱着的腳杆有點恍蕩。她心頭緊了又緊,臉色一下子變白了。她趕快蹲下去摸着周宏元的腳,顫着聲音問他:“你咋的?你咋的?快我扶你起來,我扶你起來。”她一邊說一邊去拉周宏元的手臂。可她這一拉不要緊,周宏元立馬殺豬一樣嚎叫起來,額上,臉上豆大的汗珠滾落一地。嘴比先前扯得更兇,牙比先前露得更多,聲音比先前大得多多了。他忍着巨痛擡起一只手,使勁把黎桂貞的手打開,他堅決不要黎桂貞扶他了。
黎桂貞愈加的害怕起來。她伸出手,一邊要去扶周宏元,一邊帶着哭腔不住地念叨着,“宏元,宏元,你咋的嘛,腳杆咋的嘛,來我抱你起來嘛,我抱你起來嘛。”
周宏元擡手一擋,從牙裏擠出一句話來:“你滾!”
鄰居們聽到周宏元的叫聲與往日的不同,感覺到有些不對勁,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跑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樣子,他們趕緊上前去要扶周宏元起來,結果發現周宏元站立不住,大家七手八腳,才把周宏元擡進屋去輕輕地放在床上。有人就趕緊請汪太醫,叫林秀青去了。
黎桂貞站在一旁,低着頭,絞着手,不敢看大家,也不曉得如何是好。一個長輩看到她懵了一樣,才叫她趕緊去燒點開水泡點茶,有煙就把煙拿出來。黎桂貞這才跑去抱柴燒水去了。
汪子玉原本不敢來的,可聽到宏元的腳斷了,也就不顧一切地沖了過來。她一進門看到周宏元痛得在床上直叫喚,就天啊地啊先人啊,你們到底咋整起的啊到底要幹啥子啊一連串的話和着眼淚就直往外滾。她指着黎桂貞道:“你們,好好的日子不過,一天到黑這了那了,這哈安逸了?你龜兒子些到底安的啥子心?!”黎桂貞嫁過來這麽久了,從來就沒見婆婆汪子玉發過火。在她的心裏她婆婆汪子玉就是個任人擺布的軟蛋。汪子玉今天大罵她幾句實屬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這會兒也不敢正眼看汪子玉,埋着腦殼,扯着指頭,嘟嘟哝哝地說了一句“我也不是故意的”,便不敢再開腔了。
林秀青一跨進門,就直奔周宏元的房間來。周宏元看見林秀青來了,叫了一聲大舅母兒,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傷傷心心地啜泣起來。林秀青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大男人,不哭!”她一邊叫周宏元不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外直流。黎桂貞站在一旁,也不敢看林秀青,只好把頭埋得更低了。
汪太醫來了。他叫周宏元忍着點,從膝蓋輕輕往下摸了一下,“斷了,”他說。“兇不兇?”大家七嘴八舌問道,都急切地想知道情況。汪太醫說,你們也是,骨頭都斷了你說兇不兇?又細細地摸了好一會兒,“還好,”他說,“斜着斷的。”“那你趕快跟他接上啊。”
汪太醫叫人端來一些開水,把一包藥粉倒進一個大碗裏,從藥箱裏取出一個木片,把藥粉攪成牛屎一樣的藥膏,再拿出一方紗布來,把藥膏抹在紗布上,放在一旁,然後叫大家幫一把。
“你忍着點,”汪太醫對周宏元說。
“不忙,”周宏元說着,從衣兜裏摸出一塊黑黑的東西來,往嘴裏一丢,要了半碗水吞下。
在場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他咋……?
林秀青瞪了周宏元許久,沒有說話。末了她對汪太醫說:“接吧。”
汪太醫讓兩個人按着周宏元的上身,兩個人按住他的手,兩個人按着他的腳,再叫兩個力大的抓住那只斷了骨頭的足。然後橫了一截木棒在周宏元嘴裏,叫周宏元咬緊了。他喊了聲開始,按上身的,抓大腿的,抓腳頸的一起用力往兩頭奔。而他,則閉着眼睛兩手抓着周宏元的小腿又捏又揉然後突然發力只聽得那骨頭一陣咔咔聲後,周宏元停止了他那相當驚咳人的聲嘶力竭的慘叫,整個屋子裏便安靜了下來。
“好了,”汪太醫說。他叫人把那牛屎一樣的藥膏遞過來敷上,然後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把夾板夾在周宏元的小腿上,用紗布條捆好。拍了拍,問道;“還痛不?”周宏元說:“好得多了,不碰到它,它就不痛。”“那就說明接好了的。不過你要小心哈,這只腳動不得,碰不得。要是把接好的骨頭弄挪位了,那不僅要痛,要腫,就是長合了也得掰斷了重新接,不然那骨頭長來錯起了,你這輩子就要殘廢了,千萬要注意哦。等兩天我再來跟你換藥。”說完,汪太醫留下些吃的藥丸,挎起他那藥箱子就走了。
一切收拾停當之後,鄰居和本家也都各自回家去了。
汪子玉坐在床邊看着周宏元,顯出一臉的心痛與無奈。
林秀青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面前,看着周宏元眼睛定定的好象在想着啥子事情。她突然站起來,把黎桂貞拉到外面廳壩裏,馬起臉問道:“你……你……!”
“我不是故意的二孃,”黎桂貞一臉委倔的樣子,“我也沒想到咋就把腳跟他打斷了。”
“我早就說過你那牛脾氣要改……”
“哪,他燒大煙你管不管?你看他那副煙鬼樣子!”黎桂貞問。
“管,當然得管!”
“大舅母兒,你幫我拿張紙來吧,”林秀青轉身剛進到周宏元房間,周宏元就對她說。
“拿紙來幹啥?”
“我跟她寫一封休書。”
“寫休書?我問你,你那東西哪裏來的?你咋燒上大煙了?”
“反正,反正我也沒拿過家裏的錢……”
“你哪來的?”
“別人請的。”
“……”
“你跟我拿一張紙來嘛,大舅母兒。”
“寫啥子寫?再咋也要等你傷好了以後再……”
“不用了,我就是死,也不想再看到她!”林秀青還沒有說完,周宏元就打斷了她的話,“今天額媽,大舅母兒都在這,就當着你們的面,把休書寫了。以後,我們就沒得任何關系了,她走她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兩不勾扯。”
“看在你們娃娃的份上……”
“娃娃,她要帶走就帶走,不帶走就留下。”
黎桂貞無話可說。要是在平時,她早就跟他鬧得不可開交了。可這時候,這個樣子,她明顯的折理了,還把事情整得這麽大,她還能說啥子?還敢說啥子?她就是有再多的理也說不出來,誰叫她自己折了理呢!
她算是看清楚了,所有的人都在指責她,所有的人都在怨恨她。就連她的親二孃林秀青,也明顯偏向周宏元。你林秀青何必呢?大家都是你的親侄,你該一碗水端平才對啊,你是為啥子啊?他周宏元不管家不顧家還燒上大煙你就不管,我有一點點錯你就不依不饒!看來,我在這兒已是孤兒一個,無依無靠了!一想到這,她惡從心起,蹬蹬蹬跑到周宏元床邊說:
“你不用寫了,我自己走!”
周宏元沒說話;汪子玉張了張嘴,終于也沒有說出話來。林秀青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我看你們各人都再想哈……”
“不用想了!”周宏元黎桂貞幾乎同時說道……
第二天天剛剛亮,黎桂貞就背着她的女兒,提着她昨晚收拾的東西,走了。
林秀青趕來的時候,黎桂貞估計已經過了關子門了。她站在檐廊上,看着門外那條田坎路彎彎扭扭地伸向遠方,臉上滿是悵然若失的愁容。
林秀青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周宏元和黎桂貞結合,原本是一件對大家都好的大好事,最後倒弄得她在所有人面前都沒臉說話。兩個那麽親的娃娃,鬧得非離婚不可。她這當介紹人的,當孃孃的,當大舅母兒的心裏頭一百個不是味道。這宏元要是好起來沒有留下仙根那倒還好,要是留下點仙根,那他這後半輩子不是天天都要戳我的心尖尖,讓我這一輩子也不好受?
汪子玉倒是不會說她啥子。她心裏面就象裝着亮火蟲一樣,明白汪子玉對她的心情。但周宏元畢竟是她子玉的兒子啊,整成現在這個樣子,腳杆斷了,老婆跑了,一個人孤苦伶仃,那心頭咋說也不會好受。再加上高丙清……
“嗯?周宏元燒大煙沒拿屋頭的錢?那麽貴的東西……”林秀青心頭突然警覺起來。但她清楚,這事情只有等宏元好了以後,再慢慢問他。“可是,現在該咋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