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林靜元大興場落難
林秀青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松。汪子松的事擱平了,詹玉蓮也可以不用再管了;兩個老人的事,兒子媳婦的事,基本上就不用再操什麽心了。她可以輕輕松松地帶着她的崇英和崇義,與老婆婆四奶一起,好好地過日子了。
有人勸她再招個人,她思之再三,決定不再考慮這件事。雖然,四奶年紀越來越大,兩個娃娃也還小,她一個人有時候也覺得支撐不住,但她想,崇英十一二歲,很快就能長大成人,很多事情也都能幫幫她了。崇義雖然才五六歲,但吃一年的飯就長一年的骨頭,一年比一年大,也一年比一年懂事的。如果再招一個,人好還好說,要是人不咋樣,那就還不如一個人過。而且,招了男人免不了還會生。再生兩個,那娃娃都是前娘後老子的,難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一輩子還有舒心的時候啊?還有啥子必要自己去找不痛快?她現在雖然景況不算好,但也能把一家人的生活滾起走。就這樣過下去,不也很好麽?
她每天就管管莊稼看看碾子喂喂豬,陳家營馬中裏賣賣油糕兒,空了時不時地撒兩把玉麥或者谷子給雞鴨,做做鞋,納納绺跟兒,全家人一年的生活就這麽滾起走了。到年尾的時候,把壯豬兒賣了,扯幾尺布,請個裁縫到家裏來做幾天,一家人過年就有新衣服穿了。
崇英也學會了不少的事情。做個飯啊,掃個地啊,幫看看碾子啊,農忙時也能搭把手了。她這個女兒啊,唯獨讓她不大放心的就是心有點野,稍不注意,一眨眼就不曉得跑哪去了。想讓她學認幾個字,卻老是和別人家幾個男娃娃打架。先生教育她,她還不以為然,氣得先生經常叫領回來。為此,她狠狠地教訓了她幾次。
即便如此,林秀青也沒有太生氣。因為她認為作為女人不能太軟弱,太軟弱了是會吃大虧的。相反,你兇,你惡,就沒人敢輕易欺負你。“天怕橫人”,這是俗話說的,也是她這輩子,這幾十年總結出來的一個道理。要不,買了槍還不說,成天別把彎刀在腰杆上幹啥子呢?
靠着她的勤勞和辛苦,一家人平平順順地過了兩年。雖然她自己知道已不再年輕,很多事情已不再頂得起了,但她的女兒崇英已長成了十四五歲的大姑娘,崇義也快□□歲了,也正在保國民小學讀書。石子山那邊,兩個老人也都還健在,林靜元兩口子日子過得也還将就。前些時候又跟她添了個乖孫女。整個家裏,也能感覺出人丁興旺的氣息來。
一想到林靜元,她總是會想起汪子良臨死那句話,想起算命先生來。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不踏實,那個心啊,就象別個說的,賴格寶吃豇豆兒,懸吊吊的。
這天下午,林秀青正在老磨坊上忙着,突然一個尖厲的聲音風急火急地叫道:“二孃,出事了,出大事了,你還不快點!”
林秀青轉過臉來看到是黎桂蓮,若無其事地問道:“啥子事哦,看你娃娃驚驚張張的那樣子。”她的這個侄女,她太了解了,做事說話,和她姐姐桂貞一樣,老是一驚一詐的。但從內心講,她更喜歡桂蓮,她覺得,這娃娃心腸要軟和得多,對人也沒得她姐那麽夾肇,親戚們也都喜歡她。她看了桂蓮一眼,又繼續忙起她的事來。
“哎呀,快點,當真呢,大老表遭別個抓起走了!”
“遭哪個抓了?抓到哪裏去了?為啥子呀?”林秀青一聽,心頭緊了。她倏地撐起來,看着黎桂蓮,急切地問。
“我也不曉得。我媽說,我外爺叫我來喊你,叫你趕快去救我老表!”
林秀青急了。她丢下手裏的活,沖進龍門,沖進房間,飛快換了一身衣裳,把裝錢的半兜子拴在腰杆上,跑到四奶面前,說了幾句,就大步朝龍門走去。
“二孃,天都快黑了,你這時候就去啊?那路上黑咕隆冬的,好吓人哦。再說,我難得來一回,我還沒看到崇英妹妹呢。”
“那你在這耍,讓崇英好好陪你耍幾天。我就不等你了。”說着,她大步跨出門去。
林秀青心裏着實緊張,她最擔心最害怕的事情,終究冒出來了。幸好汪子良和先生早有提示,要不然,她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扛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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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秀青一出門就一路小跑起來。她經過回水沱,穿過關子門,爬上小彎子,一刻也不停地跑着。路邊有認得的人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應一聲,頭也不回地匆匆往前跑。她喘着粗氣,頭上的汗水順着鬓發往下流,跑一路,滴一路,她全然不知。過了陳家營,天色暗下來了。過了火燒廟,就完全看不清了。她憑着對路的熟悉,借助微弱的光亮,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奔。有兩回,她差一點就摔到路邊溝裏去。
出來開門的是戴文英。戴文英叫了一聲額媽,就傷傷心心地哭起來。兩個老人正坐在竈房裏。一盞清油燈亮着,豆大的火頭在漆黑的空間裏映出一個圓球,兩個人的臉上反射着油燈的光。
“哭啥子嘛,嫑哭!到底咋回事嘛?”
她額爹林老頭看到她來了,皺着的眉頭舒展了一些。他站起來提了個凳子放在面前叫林秀青坐下。“你還沒吃飯吧?”他一邊問一邊叫文英趕快去做飯。
“我們也不曉得是咋個的,”她額爹說,“趕場回來的人都在講,都說得倒明不白的。我和文英都去找過,可我們都見不到人。我們沒辦法,心想去找文英的大老爺,這兒碼頭上的戴明暄,請他出面幫我們把靜元救出來。他開始沒想幫忙,說這事情有點麻煩。後來文英跪在地上,一口一個大老爺地再三苦求,說要是不救靜元,文英也沒得活路了。”
“後來呢?”林秀青問。
“戴明暄含起那煙杆子,一邊抽一邊望着天上。他老婆把文英扶起來,叫她不要傷心,辦法總是會有的。她轉過身去說,‘老頭子,文英好歹是我們戴家人,咋說她也叫你一聲大老爺,你就想想辦法嘛。’”
這個戴明暄,林秀青是知道的。他是大興場幾個袍哥大爺之一。他是戴文英的大老爺這個事,林秀青是剛剛才聽說。她想,既然文英是他們戴家子孫,他戴明暄也不可能完全不管。這樣一想,林秀青心頭便沒那麽緊張了。
文英叫她吃飯。她走了那麽多路,流了那麽多汗,實在也餓了。她坐上桌子拿出筷子就刨起飯來。她邊吃邊看了看桌子上,一碗煎雞蛋,一個黃瓜湯。她嘗了嘗,味道都還不錯。嗯,這個文英還差不多,她想。
“戴明暄大老爺回來說,那鄉長開始高矮要靜元抵命……”
“抵啥命?抵哪個的命?”聽文英說到抵命,林秀青急了,拈菜的手停在空中,看着文英問道。
“盧聯山的兒把鄉長的人打死了。”
“這關我們崇禮啥子事呢,為啥要他抵命?”
“啊,這個事情是這個樣子的……”
她額爹說,這幾年,林靜元很吃苦,也很能幹。他栽了窩土耳瓜在院子頭,管得好,賣到打霜下雪都還有。羊角菜種得好,又嫩又大個,背到街上去,比別人的都好賣。有很多時候還賣獨市。特別是那黃瓜,硬是人見人愛。吃到嘴裏,甜絲絲的。不管煮肉,炒,煮湯,涼拌,人們都喜歡。經常在街上賣東賣西,他認得的和認得到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他那個人呢,從來不欺騙人,也怕別人欺騙他。他每場趕場賣黃瓜都要帶把刀削黃瓜,說是先嘗後買。人家嘗了,說好,要買,他才賣給人家。
昨天下午,他去地裏揪了一背黃瓜,今天早晨背去大興場賣。聽那些人說,他剛到街上把背篼放下,很多人就圍了上來,都不嘗了,說是你林靜元種的都曉得好。接着就這個三斤那個五斤,三下兩下就快賣完了。盧聯山的那個幺兒正好從那裏經過,靜元随手遞了一個黃瓜跟他吃。他也沒客氣,拿到就咬了一口,還說了幾句好吃好吃,然後轉過身去走了。
靜元把最後幾斤黃瓜賣完,打算背起背篼回家來。也不曉得咋的,別在腰杆上的那把刀被幾個團丁看到。有個團丁附在另一個團丁耳朵邊上說:“隊長,你看,就是他!”那隊長說了一句踏破啥子,得來啥子不費工,然後大喊一聲,說他就是昨天晚上搶人的棒客!團丁們不容分說,三下兩下就把他抓住了。靜元說他不是棒客,是賣黃瓜的。團丁說,你不是棒客你身上帶着刀幹啥子?靜元說,我這個刀是拿來削黃瓜跟大家嘗的。旁邊人都說,人家是在這賣黃瓜的,咋會是土匪棒客嘛。可那些鄉
團丁就是不聽,高矮要把靜元綁走。
盧聯山的幺兒聽到這邊在吵,他扒開人群擠進來,不曉得咋就跟那些團丁吵起來,後來還一槍就把那個隊長打死了。
那鄉長也是剛到大興場上任的,被打死的那個隊長也是他帶來的人。鄉長聽到說隊長被盧聯山的幺兒打死了,火冒三丈。他馬上集合起幾十個團丁,要去盧聯山家裏抓人。那盧聯山聽說鄉長帶着人要來抓他的幺兒,也毛了。他叫手下把一門小鋼炮和三挺機槍架在龍門子外面。所有的人站好位置子彈上堂,就等着團丁們來。
“打起來了?”林秀青問。
“沒有。鄉長看那架勢,曉得惹不起,就灰溜溜退回大興場了。”
“哦。哪,靜元呢?”
“他本來已經回來了。可他剛剛到家,鄉長就帶着人來把他抓走了。我們随便咋求情,都沒得用。”說罷,林老頭掉出幾滴眼淚來。
林秀青的心,又緊起來了。
“我大老爺說,開始,那鄉長随便咋說都要靜元賠命。我大老爺毛了,問那鄉長,你咋,盧聯山你惹不起,我戴明暄的面子你就敢不給?要不你就試一下?那鄉長聽大老爺沒有認他的黃,才軟下來。說,看在我大老爺面上,命可以不抵,錢總是要出。大老爺軟的硬的說了半天,那鄉長才答應,只出埋人的錢。”
“好多?”
“三十塊銀元。”
林秀青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只要人沒得事就好。她摸了摸那半兜子,心又緊起來:那裏邊只有三塊銀元,還差二十七塊,去哪兒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