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蓮來,子松去
汪崇禮的事情終于擱平了,兩邊又平平靜靜地過了一段時間。
在這段時間裏,林秀青添了個乖孫女。雖然沒有如願,但她也沒有表現出過于的不滿。她對人說,只要是我的,孫男孫女都是寶。兒子媳婦還年輕,還會生嘛。再說了,生啥子不生啥子,我哪管得住?一代不管二代事。
其實她自己知道,嘴裏邊是這樣說,可心底裏想的卻是另一回事。在汪氏家族裏,她們這一脈,走到現在,已經很讓人揪心了。她既然是這一支的掌門,她就得對這一家的香火負責。汪崇義現在還小,娶老婆還早。汪崇禮,他無論如何都得有個兒子,不然的話,她林秀青将來到了陰朝地府,是無法向汪氏祖先交待的。
她也曾把這個意思向林靜元說明,但靜元的回答讓她找不到話說:“這個我無法控制哦。”“那你就生,生到兒為止!”她很是有些生氣。
她依然做她的事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崇英長大了,崇義也長大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
有人又在她的耳朵邊上喋喋不休,說她還年輕,要是想再找個人,大家都樂意幫忙。但她似乎失去了對這件事情的興趣,都報以微笑地輕輕搖搖頭。人們也只好搖搖頭,心情頗為複雜地走開了。
這回四奶沒有勸她。或許四奶知道,勸她也沒得用。她自己是有主意的。要找随她不找也随她。她這一生也算是很苦了,沒得必要再跟她添堵。
這許多年來,對于林秀青的為人,四奶是看在眼裏喜在心頭。她的這個媳婦,無論說哪方面,都得要幾個人比,就連脾氣也是。外頭的人都說她惡,就象一只母老虎,惹不得,惹毛了天王爺地老子都不認黃。幹活呢,身板硬朗,說是一頭牛有點過了,但田頭地頭那些重的輕的她都拿得起來。勤快就更沒得說的。對屋頭的人,總是巴心巴肝關心照顧寧願自己不吃不穿也要弄巴适。內外親戚但凡有事只要找到她她都會盡其所能地幫忙。她不僅僅是這個家的主心骨,也是內外親戚的好參謀。四奶經常在想,她這一輩子有可能正是因為有了這麽一個媳婦才活得到現在。
一天晚上吃了晚飯,汪崇英汪崇義都睡去了,四奶和林秀青還在竈前烤火。林秀青忽然想起什麽似地對四奶說,聽別個在講,詹進文,也就是她的小叔子汪子松,現在過得很不好。那遭天殺的惡人把房子跟他賣了,他現在連個遮風擋雨的窩窩都沒得。有吃無吃也是一天,一身穿的比叫花子還要叫花子。
四奶聽了,臉黑得擠得出水來。她靠在椅背上,手抱在胯前,眼睛一動不動,似乎看着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看。眼睛睜着,卻暗而無光。
過了許久,她轉過臉來看着林秀青:“你明天去找哈他嘛。”
“這個不用你說。我哪場趕馬中裏都在打聽。問過好多人,都說沒見過他。”
“……”四奶張了張嘴,想說啥子,卻沒有說出來。她這個媳婦,你想到的,她早就做了,你沒想到的,她也做了。找了,找不見人,還能說啥子呢?唉,這個媳婦……四奶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以後的日子,四奶就象丢了魂一樣,茶不思,飯不想,成天哀聲嘆氣。夜裏常常把鋪蓋蓋着頭,在鋪蓋窩窩頭悄悄地哭。
林秀青也很擔心。長嫂如母。她想起汪四爺走時對她的囑咐。她看到四奶的氣色一天天減退,心裏很不是滋味。可是一再地打聽,沒有汪子松的下落。她也只有這樣盡力了,實在不曉得在哪裏才可以找到他,或者根本就找不到他了。
她沒有勸四奶。她知道勸也是沒得用的。唯一能勸她的辦法就是找到汪子松,那怕是他的屍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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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恍幾個月過去了,四奶已不再哀聲嘆氣。林秀青和崇英他們也都該幹啥幹啥。雖然沒有說,可大家心裏都在想,那汪子松光怕早已經不在人世了。
一天清晨,林秀青在竈上做飯,聽得汪崇英驚抓抓地叫起來。林秀青兩步跳到竈房門前問她清早八晨的驚風活扯鬧啥子。汪崇英驚魂未定臉色蒼白指着龍門外面語不成聲地道“啊……啊……死人……死人……”
林秀青說你鬼女兒清晨八早不忌嘴,你說點吉利的不行?
“當真的,不信你看!”汪崇英神态穩定了一點一邊看着林秀青一邊指着龍門外面。
“當真的額媽你快來看!”汪崇義聽到叫聲一翻從床上爬起來沖到龍門上,朝着林秀青直叫。
林秀青心裏一驚,既而又是滿腦子的疑乎:這啥子人我得罪你好兇咋的,山地田林路,那麽多那麽寬,咋偏偏跑到我老磨坊旮旯兒裏來死?她快步走到龍門朝磨坊門一看,媽那個X,還真是個死鬼,一股怒火一下子從腳後跟沖到了腦殼頂上!
她想,這到底是哪個龜兒子,這樣子害我?她鼓起膽子沖出龍門下到磨坊門口,皺起眉頭盯着那死鬼:操着兩手蜷縮在門角裏。一頂破爛的博士帽下又髒又亂的齊頸的頭發遮住了大半邊臉。胡子亂糟糟吊在胸前。一件黑黢黢的棉襖到處露着黑黢黢的棉花。褲腳成了爛布條條,腳板黑得象燒過的柴頭。
汪崇英和汪崇義躲在龍門裏不敢下來。
林秀青心裏一驚:這不是汪子松嗎?你咋在這兒?你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臉,叫了幾聲子松。那人微微睜開眼睛看到林秀青叫了一聲嫂嫂便眼淚汪汪說不出話來。
“哎呀你個死鬼子你吓死我們了還以為你死了呢,到了門口不進去咋在這兒蜷着?”
四奶聽到說有人死在老磨坊,她也很生氣,拄着棍子朝龍門挪來。
汪崇義膽子大些,他叫了一聲二爸你這整的啥子名堂咋成了這個樣子。汪崇英卻是遠遠地看着汪子松沒有說話。
林秀青叫汪崇英和汪崇義快來把他們二爸扶進去。他們兩姐弟這才尖着手指扶着汪子松上了石梯進了龍門。
汪子松見到他的老娘四奶便一撲爬跪下去叫了一聲額媽。四奶見是汪子松又是高興又是生氣輪起棍子一邊罵你這個不孝的娃娃讓老娘好擔心,一邊問他你這些時候都死到哪兒去了。
汪子松埋着腦殼,只是流淚不敢擡頭。
“算了,額媽,你看他都那個樣子了,”林秀青伸手撐着四奶打下來的棍子,“崇英你們兩個快把二爸扶到檐坎上去!”
林秀青去自己房間找了兩件衣服出來。“這是你小哥穿過的,你換上。”她又找出一雙鞋來,讓他穿上。擺上桌子,開始吃早飯。汪崇英汪崇義兩個端了碗到檐坎上去了。
那汪子松端起碗來,吃了兩口,便吃不下去了。“有煙不?”他問林秀青。林秀青看了他很久,搖了搖頭,“沒得。”汪子松顯出一臉的失望,随即難受地埋下頭去。
吃了早飯,林秀青叫汪崇義去請旁邊的二爺來,把汪子松的頭發剃了,胡子刮了。林秀青又拿出一頂博士帽,戴在汪子松頭上,那一副文人學士的風範瞬間就顯現出來。只是,那臉色白得讓人害怕,臉瘦得骨頭都快冒出來了,那眼睛也已經沒有了先前的光澤,昏昏的有如死魚的眼睛。
“你跑哪去了?害得我們到處找都找不到,額媽擔心死了,”林秀青埋怨道。
“你們,找我幹啥?我一孤人,居無定所,四海為家。你們,根本不用找我的。”汪子松說起話來,有點接不上氣了。
“哪你跑起回來幹啥?”
“我不想死在外頭。生于斯,死于斯。”
“啥子?”
“他說他生在這兒,也要死在這兒,”汪崇義跟林秀青解釋道。
“嫂嫂,你放心,我們以前是寫了紙的。我都這個樣子了,我不會跟你争啥子,我只是回來等死的。如果你們不同意我死在這兒,我馬上就走。”
“走?走哪去?這裏也是你的家嘛。既然回來了,就在家住。在這個家裏,只要有我們一口,就絕不會讓你挨餓。只是有一件事我倒是不明白,你本來一家人過得好好的,咋個就……還燒上大煙了?好好的一個家,讓你燒成這樣!”
“唉!嫂嫂,我那個家弄成現在的局面,千怪萬怪還是怪我自己啊。你們都曉得,我原先連葉子煙都不燒的。只怪我渾,管不住自己。要是我去陳家營不去找他們,高丙清跟曾五叫我去煙館我不去,不信他們的甜言蜜語……唉,人窮志短,貪心不足,……後悔也悔不過來了!”
四奶沒有說話,只是流淚。
林秀青聽了汪子松的話,定定地看了汪子松很久。她心裏罵道;“牛日出來的高丙清,一家人一個個都被你害的!你他媽的到底為啥子呀?”
當天晚上,汪子松高矮要到龍門外睡。林秀青沒有辦法,也就只有随他了。
第二天,林秀青叫着汪崇英汪崇義在磨坊旁邊一棵老麻柳樹下搭了一個草棚,把汪子松扶到那裏面去。那裏離老磨坊近,方便送吃送喝。
汪子松千恩萬謝地住下來。
這一住也不曉得過了多少天。
一天中午,汪崇義去送飯,驚驚張張地跑回來說:“死了!”
“啥子死了?”
“二爸。”
“……先別跟你額奶說。”
“為啥?”
“你想你額奶氣死啊?為啥!”
林秀青沉重起來。這汪子松住在那裏,吃點穿點都還好說。只要我有一口吃的,肯定不會讓他餓。可是這死了……
她帶着汪崇義一起去那棚子裏,看見汪子松蜷成一砣龜縮在床草上,棚子裏到處亂七八糟。她伸手一摸,都冷了。她把他掰過來,躺平,把手腳拉直,找來一件衣裳,把臉遮蓋起來。然後退出門去,叫崇義馬上回家去,和崇英一起看着奶奶,別叫奶奶再出啥子事。她拉抻一趟就朝詹碥碥去了。
天黑些時候,她回來了。一進門,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臉色挺吓人,崇英和崇義都不敢叫她。“媽喲,老子就不信!”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來。那聲音,有些沙啞。
四奶本來一個人坐在那裏流淚,聽她這一說,轉過來看着她:“咋啦?”
“都不是東西!他們居然不認!”她說,“詹碥碥的人說,不能埋在他們那兒!”
“玉蓮姐,你咋來了?”汪崇英突然叫起來。
林秀青擡眼一看,詹玉蓮背着娃娃正從龍門進來了,後面跟着他們的女婿。她咋來了?難不成她曉得……不可能,不可能,她想。
“呵呵,我好久沒看到過你們了,回來看看你們。”
“是兒還是女?”林秀青問。
“兒子。”
“嗯,好,咋沒把老大帶來?”
“她啊,那麽大了。叫她自己走路肯定不得行,背着也惱火,就沒帶來。”
“也是哈,”林秀青說。
詹玉蓮和那女婿一臉的高興,奶奶大大妹妹弟弟都一一叫過。
四奶看到玉蓮來了,立馬笑了起來,搜出手帕揩了揩眼睛,叫道:“快過來,乖孫,快過來額奶看看。”四奶看着玉蓮的娃娃,帶着悲傷說:“末兒子呃,祖祖對不起你哦,想抱你哈,現在還不行哦,等你滿一百二十天我再抱你哈……哎喲,你早點來啊,還能夠看你外爺一眼啊,就遲這一步哦……” 說着說着,她自顧自地哭了起來:“命苦哦,命苦啊!”
“啊?大大,咋的?”玉蓮一臉茫然。
“你額爹昨天晚上走了。”
“在哪?”
“外頭那棚子裏。”
“啊?!”
……
第二天,林秀青請來族裏幾個兄弟,擡着汪子松就朝詹碥碥去。她叫玉蓮和那個女婿,還有崇英崇義披麻戴孝跟在後面。自己則穿了一身黑衣,頭上裹着黑紗帕,腰裏別着砍刀和火藥筒子,肩上扛着砂槍走在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