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玉蓮逃回
一天晚上,四奶對林秀青說,這些年,這家頭總是大兇大惡,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就是天大的事,是不是那兒沒有對哦?要不,我們找個先生看看?林秀青想了想,也覺得有必要。于是第二天就去了馬中裏。
天快黑了,她才回到老磨坊。四奶笑着說她這個場真是趕得長。她說那先生生意太好,她去的時候已經有幾十個人候在那裏等着了。輪到她的時候太陽都已經偏西。
“先生咋說?”四奶問。
“輪到我的時候,那先生問我看啥子,我說看看家頭不順是咋的。他叫我去舀了一碗水來放在他面前。他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就說我們家是碾戶。碾房在院子前面,旁邊有一根大黃桷樹。地方倒是個好地方,只是太陰,對男人不利。他說,這個家頭女人命長男人命短,男人大多會被人害死。現在都有人正在害我們……”
四奶一聽,緊張得不得了,她趕緊問:“你問過沒有,哪個在害我們,有沒得改?”
“問了,先生說,燒些香燭錢紙,殺只紅雞公,安謝一下。他畫了一道弧,讓我貼在大門後面。還叫我買一把桃木劍吊在大門上,買個鏡子放在龍門子的門上面。還說,要是屋頭有刀啊槍的,就更好了。”
“哪崇禮呢?”
“我讓他算了。他說有人害他。前兩次沒有把他害死,那是因為陰間有人保。他說,對方很強,我們比對方弱得多。”
“哪你沒問咋解?”
“問了。先生把生辰八字一算,說只有去北方才能躲得過。”
“哦,汪子良死的時候也說過叫他們小心,”四奶緊張起來。“宏元呢?”
“人家不算。”
“咋不算?”
“一個人最多算兩張。”
四奶沒說話了。
本來就死寂的氣氛,再加上算命帶來的緊張,更加嚴實地籠罩着老磨坊,使林秀青和四奶呼吸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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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子良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到底指的是啥事,林秀青費了好大的勁,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算命先生說了,她才明白,原來汪子良早就曉得有人要害兩個娃娃,而且還曉得為啥子要害他們。看來,汪子良就是因為這件事丢了命!
她非常的緊張,緊張得吃不下飯睡不着覺,老是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人來害她的汪崇禮。她悄悄地把槍裏的火藥又裝得滿滿的,把砍刀又磨得亮亮的,晚上睡覺都睜着一只眼睛,她要用她的生命來保護汪崇禮!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卻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林秀青那緊繃的神經漸漸地松馳下來,生活又漸漸回歸到平淡然而平靜的狀态之中,她也便考慮起別的事情來。
一天,林秀青帶着汪崇禮正在秧子田裏扯稗子,汪崇英跑到她身邊說,姐姐來了。
“哪個姐姐?”
“就是詹碥碥詹進文幺爸兒屋頭那個詹玉蓮姐姐嘛。”
“你看你,你就直接說玉蓮姐姐不就是了?還轉那麽多彎彎,啰嗦!”
“人家不是想說得清楚點麽。”
“你要向你哥哥學學,人家說話,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哪象你,一句話說得象王大娘的裹腳,又長又臭!”
“是啊,人家哥哥讀那麽多書,我呢?我才讀那點點,你要是讓我多讀幾年書,我說不定還比他會說!你咋不要我讀書?”
“你!……”林秀青道,“你娃娃還敢跟老子頂嘴,看我打不死你!”她眼睛一瞪,汪崇英便飛快地躲一邊去了。一邊跑還一邊說,“就是的嘛,就是的嘛,你偏心,哥哥就讀書,我就不讓讀!”林秀青襯起腰來,可汪崇英卻跑遠了。
林秀青心裏邊很不是滋味。雖然,她也送汪崇英讀了兩年書,但跟她哥哥崇禮比起來,她确實是讀得少了。盡管這樣,她汪崇英在這地方上比起來也算是不錯的了。孬死還讀過兩年書,認得到不少字,簡單的寫寫算算是沒得問題的。那些跟她上下年的,嫑說女娃娃,就是男娃娃,好多還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起呢。
她上了田坎,把腳上的泥洗了洗,光着腳板,踩着長滿巴地草的河灘,回到老磨坊外面,坐在黃桷樹下的石頭上,把腳放進清清的河水裏,洗幹淨了,才回家裏去。
她跨進龍門,擡眼一看,玉蓮坐在檐廊上,滿臉都是眼淚。四奶摟着玉蓮的肩膀,不住地說着話。崇英跑上前去,抓着玉蓮的手臂,一邊搖一邊叫玉蓮姐姐不要哭了嘛。
林秀青跨到他們面前,拿手捋了捋玉蓮那蓬亂的頭發,問道:“幺女,咋的嘛?跟大大說說。”
詹玉蓮抽泣了幾聲,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又象溪水一樣奔流下來。她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來,只是嗯嗯地不停地抽泣着。林秀青捋了捋她補滿補丁的破亂衣服,臉色陰沉得有些吓人。
“大大唉,我活不下去了啊!”過了好一陣,詹玉蓮才止住了抽泣,悲痛萬分地講述了她這一段時間以來遭受的痛苦、屈辱與悲傷……
自從玉蓮的額媽死了以後,她的額爹汪子松,也就是詹進文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他在外面幫人抄抄寫寫,掙點錢還不夠他燒煙喝酒。每次回來,一分錢都沒有還不說,還要問玉蓮要錢。如果不給,他就精精怪怪的罵,還要動手打。玉蓮一個女娃娃在家,一年四季求爹爹告奶奶,請族裏人幫忙,好歹勉強把莊稼種下去,收起來,喂幾只雞,喂兩頭豬,也勉強能夠生活下去。
後來,有人介紹,玉蓮招了個男人,兩個人齊心協力,生活有了些起色。雖然她額爹經常回來找她要錢,她也能三個兩個的給一些。她曾勸她額爹不要出去了,就在家裏好好呆着,她們兩個會孝敬他一輩子的。可詹進文說,他習慣了在外面晃蕩的日子,在家裏呆着會憋出病來。他要燒煙,要喝酒。只要出去,多多少少也能掙幾個。他都已經這樣了,雖然也悔恨當初,可戒也戒不了,改也改不過,叫玉蓮不要管他,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要是能生一個半個的乖孫,他就是死了也滿意了。沒得辦法,玉蓮也只好由他去。
族裏的長輩也有找玉蓮表達他們對詹進文的看法的。他們說,詹進文那個樣子,又爛煙又爛酒,經常看到他醉倒在路邊上橋頭上,一身亂糟糟臭哄哄就象個死叫花子,硬是丢盡了詹家老祖宗的臉,弄得詹家人在外人面前都擡不起頭來。叫玉蓮把他找回來,就是死也得死在屋頭,不要再到外面去丢人現眼了。玉蓮說,她也覺得她額爹那樣不好,跟大家丢人,讓大家臉上無光。她也提出來過,要她額爹不出去,就在屋頭,她們兩口子會好好孝敬他。可是她額爹說過,他并不是不想待在屋頭,也不是故意要那樣做,他實在是陷得太深了,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讓大家就當他死了,沒有這個人了吧。族裏的長輩們雖然不高興,但也覺得沒得辦法,就沒有再提詹進文的事了。
後來,她額爹回來得就更少了。實在沒得辦法的時候,白天也不敢回來了,深夜摸回來,吃一頓飽飯,拿到幾個錢,也便趁黑就走了。聽他說,他在外面有活路做的時候,過得也不錯的。很多人雖然心裏頭不太喜歡他,但立個碑啊,寫個對子啊,寫個文書啊,還是願意請他。只要有活路做,就有酒喝,就能進煙館子。就他那一手字啊,他有時候自己都有些沾沾自喜:要不是小時候手板皮挨得勤,現在他還真不曉得咋活下去呢。
這些情況,林秀青和四奶都是曉得的。四奶也不止一次地教育過汪子松,但汪子松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哪裏能象小時候,額爹額媽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四奶和林秀青再擔心,也是拿他沒得辦法。
玉蓮和她男人快快樂樂地過了兩年。日子倒是過得不錯,可就是她那肚子沒有啥子反應。她男人過來都兩年了,咋就生不出一男半女呢?她男人開始只是心頭不高興,後來就折磨她。每天晚上一上床,就反過去複過來折磨得她難受。她求他不要那樣子,可她男人說,不那樣咋生得出娃娃來?以前生不出來,就是因為活路沒做夠。他不僅沒有收手,反而更加翻倍地折磨,直到他躺下動彈不得為止。
可是半年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她那不争氣的肚子不僅沒有鼓出來,反而更加蔫癟了。
她男人後來還抽上了大煙,經常叫她拿錢。沒得錢就拳打腳踢。
玉蓮越來越怕看到她男人,越來越怕天黑。有好幾回,她下午出去做活路,天黑了不敢回家,就在路邊的草叢裏過了一夜。後來,被她男人找到了,抓回去拳打腳踢之後,丢在床上又是一番更加兇狠的折騰。
“我實在是受不了啦,”玉蓮說,“我一想起他就渾身顫抖。我不敢回去,回去早遲都會讓他整死的。”她一邊說,一邊傷傷心心地哭着。
林秀青看到她手上有黑疤,又捋起她那破衣服看了看。玉蓮全身上下到處都是青一塊,紫一塊,幾乎沒得一塊好的皮肉。她罵道:“這個遭天殺的娃娃,咋下得了這樣的狠手哦!”
四奶看到她乖孫女那樣的凄慘,心痛之極。可是她又有啥子辦法呢,唯有不住地抹淚而已。
“奶奶,大大,我不要回去了!你們就讓我在這嘛!啊?”玉蓮眼淚汪汪地望望四奶,又望着林秀青。
“我可憐的女兒啊!”林秀青感嘆着,一把拉過玉蓮來,緊緊地抱在懷裏,那心疼的淚水奪眶而出!“好,好,我們不回去了,不再回那個閻王殿了!”玉蓮放聲大哭着一抱抱緊了林秀青,叫了一聲“大大”便泣不成聲了。四奶也伸出手來,抱在一起,哭成一堆。
汪崇英也站起來抱着玉蓮,眼睛裏也流出來許多的淚水。
汪崇禮收工回來,看到玉蓮那樣子,聽到說那娃娃欺負她,心中火冒。他叫玉蓮別怕,有他汪崇禮,那娃娃不敢咋子。
詹玉蓮就這樣在她奶奶家住了下來。她的心情也好了許多,臉上也偶爾會露出一些笑容。崇英也很照顧她。說話做事都按林秀青的要求,不說讓玉蓮不高興的話,不做讓玉蓮不高興的事。這樣的,大家都高高興興地過了好多天。
一天中午,林秀青和汪崇禮剛收工從外面回來,還沒有坐下,玉蓮驚驚慌慌地跑進來說,他來了!林秀青看着她,本要随口問哪個來了,可一看到玉蓮那驚恐的眼睛,雪白的臉和沒有一點血色的嘴唇,立馬明白過來。“在哪兒?”她問道。
“在河那邊,馬上就過來了!”玉蓮聲音抖抖地說完,一溜煙鑽進屋子藏了起來。
林秀青和汪崇禮沒事人一樣,坐在檐廊上悠哉游哉地歇着氣。
玉蓮男人進來了。他一見到林秀青和汪崇禮,叫了一聲“大大”,又叫了一聲“哥哥”。
“呵呵,你來了?來,坐,”林秀青很客氣地說。汪崇禮看了他一眼,沒有答應,也沒有說話。
四奶聽到有人說話,從竈房裏出來,看到是那娃娃,一轉身又回竈房裏做飯去了。
“詹玉蓮在哪裏?我來接她回去。”
“詹玉蓮?沒來過啊。”
汪崇英從外面回來了。她見玉蓮的男人,也很恭敬地叫了一聲“大哥”。汪崇義仰着他的小臉,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看看那個,卻是一臉的茫然。
“詹玉蓮沒跟你們一起的?”
“沒有啊。”
“她在哪裏?”
“我們咋曉得?我們都好久沒看到過她了,我還想,好久去看看她呢。”汪崇英一臉正經地說。
“你們不曉得?昨天你們這兒一個人趕馬中裏,還說看到她在你們這呢!”
“哦?哪個說的?”林秀青說,“我還沒問你呢,你說,詹玉蓮咋的啦?你把她弄哪裏去了,還跑到我這來要人?你跟我說清楚,她哪去了?你到底把她咋子啦?說!”林秀青一頓連珠一般的問話,弄得那娃娃招架不住。
汪崇禮怒目圓睜,緊緊地盯着他。
“我……我……我……”那娃娃張着個嘴,漲紅了臉,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我跟你說哈,她詹玉蓮不是沒有大人的人。她奶奶,我,還有汪子玉,都是她的大人!”林秀青大聲說,“你還敢跑到我這來撒潑!我跟你說,我們玉蓮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心你那頸項上的七斤半!”
“人家跟我說她就在你們這兒啊!”
“哪個說的?你去叫來當面說!你要是不信,可以搜啊,我把門跟你打開,你進去找啊,”林秀青鐵着臉說,“不過我得先跟你說清楚,要是你搜不出來,你就嫑怪我林秀青不認你的黃!”
那娃娃站在那裏,一臉的為難,站了一會兒,一轉身朝龍門走去。
“大哥你這就走啊?吃了飯再走嘛,”汪崇英面帶微笑地叫道。
汪崇禮看了看他的背影,依然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