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林秀青同意汪崇禮去石子山
林秀青找了半天,才找到詹玉蓮藏在四奶房間的櫃子裏。她打開櫃子,把詹玉蓮拉出來。詹玉蓮渾身抖索着,使勁朝裏面奔,怎麽也不肯出來。林秀青說,那娃娃走了,不會來找她了,出來吧。詹玉蓮這才極不情願地挪了出來。
出了她奶奶的房間,她便躲進竈房的一個黑咕隆咚的角落裏,抱着雙肩蹲在那裏不敢到檐廊上去。看到她那個樣子,四奶心痛得眼淚直流,一聲接着一聲地說,乖孫哎,我的乖孫啊,咋這麽遭孽哦!一邊輕聲叫她出來,說那龜兒子走遠了,有奶奶呢,不怕,我們不怕。起來,我們到外面去坐哈。邊說邊扶着詹玉蓮從竈房裏出來在檐廊上坐下。汪崇英立刻跑過去,抓着玉蓮的手,在她旁邊坐下來,口中也一聲聲勸她不要害怕,大家都會幫你。汪崇義也跑到面前來,仰頭看着詹玉蓮。
吃了午飯,林秀青跟玉蓮說了一陣話,叫她不要害怕,在這兒沒得人敢把她咋子的。她又看着崇英,叫她好好陪着玉蓮姐姐,不許有半點差池。說完,她帶着崇禮扛着鋤頭幹活去了。
晚上,等娃娃些都睡了,林秀青來到四奶房間。四奶斜躺在床上,正一臉的凝重。
“我正想叫你呢,”四奶說,“你咋想的?”
林秀青坐在床邊上看着四奶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和那雙神情呆滞的眼睛,一時也沒有說話。
“我這乖孫命咋那麽苦哦!”說着她眼淚又流了下來,“娘死得早,老漢兒又不争氣,嫁個男人呢又那樣子對她,她哪裏還有活路哦!”
“是啊,以前,我就說我命苦了,現在看,這娃娃比我還苦哦,”林秀青嘆道。
“是啊,你也是命苦,可你還有那股勁,頂得起。她呢?她一娃娃,咋經得起哦。老實說,我們汪家得感謝你呀,你雖然是個女兒身,但比一個真正的大男人還頂用啊。要不是你頂起,我們這個家,早就跨了,我們也不曉得咋活呢,我的骨頭光怕都打得鼓響喽!”四奶一說到這些,特別動情,聲音都有些發顫,“我們這一大家人,你看,子松,子玉,哪家有事離得開你呀?”
“唉,沒得辦法啊,事情擺在那兒了,能有好大的力就使好大的力嘛,我也沒有啥本事,只求大家過得下去就好。這玉蓮的事你咋想的?”
“我下午問過她,勸她還是回去和她男人過日子,要是以後生個一男半女的,那就會好的。她說,奶奶你要是逼我回去我馬上就去跳回水沱!我也就不敢再說半句了。唉,你說,這該咋辦啊?”
“這子松成了那個樣子,他是指望不上的。玉蓮那男人,唉,光怕是想橫了哦,那日子哪個都過不下去。她在我們這兒住個十天半月一年半載倒是沒得問題,只怕那娃娃會經常來找麻煩哦,那樣一來,我們也沒得消停的日子了。”
“哪你想想辦法啊,你是大大,你不可能不管嘛。”
“你看,你這老娘子,這話說的,我咋會不管?這娃娃,從小我就把她當成自己的女一樣,我咋會不管?我這不是正在想辦法麽?”
“那你快想個辦法呀,你不曉得我老娘子心頭焦急起的麽?”四奶笑着說。
“要不這樣,”林秀青附在四奶耳邊,叽叽咕咕說了一陣,四奶便眉開眼笑地說了一句:“我就曉得你是有辦法的嘛。”然後,林秀青退出房來,回自己房裏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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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天還沒有亮,林秀青就悄悄把詹玉蓮叫起來,摸黑就離開了黃沙壩。當人們迎着初升的太陽出門幹活的時候,她們已經過了陳家營了。還沒有到歇氣的時候,她們已經在楊山包四奶娘屋頭坐着喝茶了。
“我們倒是有個親戚在邛崃,”她表嫂說。
“哦,你快說說,”林秀青一聽,眼睛一亮,一下子振奮起來。
“我們那個親戚,是我娘屋頭的,小時候我去耍過幾回,這會兒都有幾年沒去過了。只是,他們屋頭可能也沒得那麽合适的人呢,”表嫂說。
“是城裏頭還是鄉壩頭?”
“城裏頭。”
“哦……這樣,”林秀青說,“管他咋樣,我們去看看,只要有差不多點的就行,你說呢?”她說着,轉過臉看着詹玉蓮問道。
詹玉蓮點了點頭。
“這樣好,”林秀青說,“只要有對我幺女好的,哪怕窮一點,都沒得關系。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去。”
詹玉蓮臉上現出了一絲笑容。
“我馬上就做飯,”表嫂邊說邊挽起袖子做飯去了。
吃了早晌午,她們三個人:林秀青、表嫂、詹玉蓮,便匆匆朝邛崃走去。第二天早晨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林秀青和她表嫂了。
林秀青非常高興,她沒有想到,這件事情這麽順利地就解決了。她本來是想帶着玉蓮到表叔家去躲一陣再說。可沒想到這事情就這麽巧:表嫂恰恰有個親戚在更遠的邛崃城裏面;城裏面那個親戚恰恰就有個親戚還沒有娶老婆;恰恰兩個人一見了面又雙方都喜歡。這不,磕睡遇到枕頭,就象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樣。唉,好人啦,天老爺都要眷顧!
從邛崃回來,林秀青跟表嫂說,她順道想去看看她額爹額媽,在石子山下與表嫂分了手。
她擡頭遠遠的看着父母家後面那一片枞樹林,露着頂的竹籠,冒着尖的梨樹,還有迷朦的煙,一股親切感從心底裏升起來。她的腦海裏湧出了病中的額媽,老邁的額爹。她想象着他們這個時候的情景,或許正佝着背,抱着手,坐在竈前,向着格蔸火,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她的眼淚充盈了眼眶,鼻子也酸楚起來。
唉,人說,養兒防老,可我的額爹額媽命咋就這麽苦呢?
她穿過枞樹林,繞到前面去。一股涼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水田裏翻着細碎的波浪,反射着晃眼的光。幾棵老柏瑟瑟地站着。大黃狗已經不在了。門口站着一只貓。那貓看了她一眼,叫了一聲便跳到一邊去。
廳壩裏掉滿了橙黃的梨樹葉,兩只母雞在牆根裏刨食。檐廊上,灑着一些幹樹枝,偶爾還有幾堆雞屎。竈房裏傳出來“突突”的聲音。林秀青心中一喜,那是她額爹在舂糯米,做糍粑。
她快步向竈房走去。看見她來了,她額爹停住了手中的舂棒,眼睛看着她。她叫了一聲額爹。她額媽坐在竈前烤着秋秋的炭火,聽見她的聲音,轉過臉來。她叫了一聲額媽。這屋子裏,因為她的到來,一下子就活泛起來,騰起了一些生氣。
林秀青很高興。她眼前看到的,與她想象中的景況要好得多了。她拿起掃帚,把廳壩,檐廊,通通都打掃一遍,院子裏便有了一些新的氣象。
“秀青,你把這雞殺了,”她額爹抓了一只雞遞給她,“這是仔雞,剛開蛋的。你把它殺了,炒來烘起,今天中午吃。我們也好久沒有打過牙祭了。”
林秀青遲疑了一會兒,應了一聲,便挽起袖子,拿切刀在水缸上蕩了兩下,抓起雞來,在它頸上橫了一刀。
只不過,她沒有按她額爹的要求,把雞烘起,而是炖起了。她拿出在路上割的兩斤肉,洗盡後煮在鍋裏。這天中午,她做了三個菜:豬肉燴蒜苗、炒雞雜、肉湯煮包菜。菜還沒有做好,那香氣便彌漫在院子裏了。
她擺好桌子,扶她額媽坐到桌子上,跟她舀了飯。再拿出她打來的酒,跟她額爹斟上一杯。
“雞肉呢?”她額爹問。
“砂罐頭炖起的。”
“咋不舀來?”
“沒粑,炖粑了你們慢慢吃。要不我先跟你們舀點湯喝。”她拿起碗來,跟他們一人舀了一碗雞湯,讓他們喝。啊,那雞湯,聞起來真香啊。兩個老繞着碗邊,邊吹邊喝,那種惬意的神情,讓林秀青心中也甜甜的起來。
“秀青啊,”她額爹喝了一陣,擡起頭來,呷了一口酒,慢慢地說道,“我們不該啊,但是我們也是沒得辦法啊。”
“額爹你說的是啥事啊?”林秀青不知道她額爹說的是啥事,擡起頭來問道。
“今天,将就你來了,有一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啥,有啥事你說就是了。”
“這件事不商量不行啊。”
“啥事,你說就是了。”
“我們想叫崇禮到我這裏來。”
林秀青一聽,心裏一喜,這其實就是她今天來想說又不好說的一件事。先生說,崇禮要躲過禍事,必須到北方去。這裏不就是北方麽?這事兒她想過了,要是崇禮到這邊來,是兩得其便的大好事。但她又不能說,不好提。現在好了,她額爹提出來了,這事兒就好辦了。然而,她沒有說話。
她一邊吃飯,一邊看着兩位老人。他們蒼老的面孔,花白的頭發,滿臉的皺紋,遲緩的動作,以及他們的神情,都表明他們的确老了,有很多事情他們已經做不動了。別說種田種地,擔水挑糞,就是一些家務勞動,也漸漸地吃力了。他們的确越來越需要人照顧了。
從上次提過到現在,這件事情又過去了一年多。林秀青非常清楚她額爹的脾性,不是實在沒得辦法,他是不會求人的。以前一直沒有說,或許是他們覺得自己還能撐得下去。現在開了這個腔,情況就已經很清楚了。
但是,現在真要叫汪崇禮離開自己,離開她的家了,她內心深處那種不舍,真的是無以言表。她忽然覺得,她的身邊一下子空了,空得什麽也沒有。不同意吧?眼下這情況,也只有汪崇禮,才能承擔這個事情,并且,他必須離開黃沙壩,才能保證平平安安。看來,她林秀青在這件事情上,不能再說什麽了。
“要不,我回去跟崇禮說一下,看看他的意思?”她看着她額爹,緩緩地說,聲音放得很低,差不多快聽不見了。
兩個老人聽她這樣說,眼睛看着她,一臉的凝重與失望。
“你們放心,我是沒得意見的。”林秀青看着他們,趕快說,“你們勞累一輩子,現在做不得了,是該我們來照顧你們了。”
兩個老臉上顯出了一絲笑容,繼續吃起飯來。
“這崇禮也二十好幾歲了,長大了,很多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突然提到這個事,還是得給他一些時間想想。你們說是不是?”
“這個我們也有些擔心。他那麽大了,要是他不同意,哪我們又咋辦呢?要是在你們幾姊妹的女兒裏面叫一個,那也不好,女娃娃早晚是要嫁人的,那不等于把我這些白白送給別人了?那怕我這些是破破爛爛的,再咋說也是上輩人留下的産業嘛。”
“這個你們放心,這個娃娃還是聽話的。我回去好好跟他說說。”
“要是他肯來,我們這後半輩子也就不愁了。我們也想過了,他一過來,我們就請人跟他說門親事,讓他花果成園。田頭地頭,他們做;帶娃娃,做家務這些,我們現在還幹得起,還能幫幫他們。”
林秀青心裏一動,要是能這樣,那就真的是太好了。自從汪寧氏死了以後,汪崇禮的婚事就成了林秀青心中的一塊病。盡管汪崇禮本人長得那樣的精神,那樣帥氣,這麽久了,續弦的問題還沒得影子。林秀青白天黑夜都在為這事發愁呢。
“崇禮一過來,”她額爹說,“也就沒得人能幫得了你了,你的日子也要艱難些。我們想過了,等崇禮過來以後,我把這做糍粑油糕的手藝傳給你,你也可以利用空閑時間賺幾個油鹽錢,貼補一下你的開銷。”
“你不是傳男不傳女麽?”林秀青聽她額爹這樣說,心中一喜。這是她等了好多年的事了,到今天終于要傳她了,咋能不高興?她本想說幾句千恩萬謝的話,一張嘴,卻笑着說了這麽一句。
“哎,這話就不說了,”她額爹也笑了笑。
林秀青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把汪子良說的話和她跟汪崇禮算命的事告訴林老頭。
回到老磨坊,林秀青把詹玉蓮的情況一說,四奶也高興得眉開眼笑,臉上放光。她看了看林秀青,“全靠你哦,”她說。“唉,不說那些,只要一家人都過得下去,我跑點路費點神,也是應該的。”
“這事情,對哪個都不能說,聽到沒有?”林秀青看着站在一旁也跟着高興的崇英和崇義,再次正兒八經地叮囑道。
“曉——得——!”兩姐弟異口同聲答道,語氣中帶了一些不滿于林秀青對他們不放心的意味。
晚上,林秀青把汪崇禮叫到四奶的房間,懷着忐忑的心情,把外爺要叫汪崇禮去石子山的事說了。
“我不去,”汪崇禮說。
林和青看着他,好一會兒,問道:“為啥?”
“媽,我的仇還沒報,弟弟妹妹又那麽小,我去了你咋整?仇不報了?”
“弟弟妹妹小可是他們一年年地在長。你外爺爺婆婆一年不如一年,你就看着不管,等他們去讨口?以後不許再提報仇的事!”
“媽!……”
“咋,不聽我的話了?!”林秀青生氣了。
“我要是走了,你一個人……”
“乖孫你就去吧,你外爺婆婆比我們更需要你啊,”四奶看着汪崇禮,
“唉,都要過起走才行啊,”林秀青望着房頂,眼眶裏閃出瑩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