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汪子良死在
老婆死了,汪崇禮就象丢了魂一樣。一天到黑除了做活路,吃飯,就是睡覺。實在沒得事了,就砍一根水竹子,鑽幾個洞,拿到嘴上吹。倒底吹啥子,林秀青也不曉得。但那聲音,應山應水,妖妖嬈嬈的,聽起來還有些入耳。他房裏還挂了一把胡琴,那是去年,族裏一個哥哥逮了一條大蛇,把皮剮了炖吃,他把蛇皮撿了回來,砍了根大斑竹,自己做的。他也常常拿在手頭鋸,鋸出來的聲音,就象豬在嚎,人在哭一樣,讓人心煩!
他就是不跟人說話。叫他,他就應一聲,不叫他,就是想聽都聽不到他的聲音。四奶跟他說話,他還應兩句,林秀青跟他說啥,就一個字,嗯,或者不。有時候汪子良借話搭話跟他說兩句,他拿眼睛看他一眼,立馬轉一邊去了,連個蚊子聲都沒得。哎,一個屋頭,這樣下去,日子咋個過哦?
林秀青知道,汪崇禮一直懷疑他老婆的死與汪子良有關。她私下裏也跟汪崇禮說了,她查看過,汪子良身上沒有那樣的傷痕。汪崇禮眼中的兇光雖然沒有了,但依然不和任何人說話。
林秀青想,如果跟他娶個老婆,把弦續了,會不會好點?實在不行就讓他們分家,自己單幹,免得成天老嘴老臉,你見不得我我見不得你,心頭耿起,大家都不安逸。可是,轉而一想,人家剛剛死了老婆,再咋說,還是得等一段時間,把老婆跟他續上,才能說以後的事……唉,我到底上輩子得罪了哪個神仙,這輩子要這樣遭孽?!
汪子良有幾天沒有回來過了,林秀青并沒有感到特別的異樣,因為,她早已經習慣了。
在林秀青的心裏,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依靠誰。要說依靠,她覺得只有依靠自己。她嫁到汪家這麽多年,依靠了誰?回過頭去一想,誰也沒有依靠過,也誰也靠不上。這許多年來,裏裏外外,哪一件事不是她一個人去跑,一個人去做,一個人去承擔?
家,人,田,地,磨坊,吃穿用度……在這個家裏,她就是家,她就是柱,她就是天,她就是依靠……如果沒有她,這個家的天,早就塌下來了。
然而,厄運并沒有因此而遠離她,因為,有一天早上,她開了龍門去磨坊時,又看見汪子良倒在門邊。他渾身是傷,滿臉是血,衣褲滿是泥土,好象是爬着回來的。
林秀青驚呆了,腦殼裏面一片空白,一時間手足無措。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猛醒過來,抓住汪子良的衣服,一邊使勁地搖,一邊呼喊着他的名字。
汪子良動了一下,以極其微弱的聲音說道:“崇禮……宏元……小……心……啦……”,然後腦殼向旁邊一偏,無論林秀青和圍攏來的他的兒女們怎麽喊怎麽叫,他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于是,河灘上又搭起了棚子;同樣的香燭和紙錢又在棚子前面燃了起來;孩子的哭喊聲又傳遍了河灘和水面;陰慘的濃雲又一次籠罩了老磨坊以及院子裏的老少。
林秀青沒有哭。她表情木然地做着她認為該做的事:請人買菜、殺豬、劈柴、做飯;找人請陰陽先生,請廚子,安排酒水。這些,她似乎已經駕輕就熟,信手拈來了。可是,她明顯感覺到,這次,與往日不同。人們似乎沒有了往日的熱情,幫忙不如往日用力,并且,多了一種異樣的眼神,冷漠了許多。
汪崇禮表現得很冷淡。他沒有穿白衣,沒有戴白帽,沒有拴麻,也沒有去跪,沒有去磕頭。他也做些事情,但似乎只是為了讓他額媽能夠歇一歇。
“去,燒香,磕頭!”林秀青對汪崇禮說,“他是你小額爸,他是因為保護你!”
“媽!……”汪崇禮眼睛睜得象銅玲,驚疑地看着林秀青,卻沒有動。
“去!相信你媽!”林秀青吼道。汪崇禮才磨磨蹭蹭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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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崇英扒在林秀青的腿上,怯怯地看着她,向她提了一個問題:“媽,啥子叫克夫命啊?”
林秀青一聽,只是看了崇英一眼,沒有生氣,也沒有說話。她知道了,人們是這樣看她的。以前沒有太在意,今天,在這樣的情景下,她無法不在意了。她覺得和人們離得好遠好遠,恍若隔着一個世界。她感覺到自己特別的孤獨,就象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裏,周圍連一只蛐蛐也沒有。不過轉過來一想,這也怪不得別人說,事情都擺在那裏的嘛。自從她嫁到這個家裏來這些年,的确是埋了幾個人嘛:大女兒汪敬瑜、老公公汪四爺,男人汪子林、媳婦汪寧氏,現在,又是汪子良。下一個呢?不!絕不能有下一個,絕不能!
“額媽,”汪崇禮走過來對她說,“下午我聽他們有幾個人在說,不讓小額爸埋到祖墳園裏去。”
“嗯?”
“他們說他不是姓汪的人。”
“他們咋那樣說?當初我招汪子良時,他們都簽字按了手印的,這會兒咋又不認帳了?”
“他們說,小額爸也沒把他們當一家人。”
“……”林秀青張了張嘴,可是沒有說出話來。她知道,這汪子良平日裏對汪氏族人尊敬不多,有點愛理不理,離山離水的。她也多少次地提醒過他,可他……哎,事到如今,再埋怨也沒得用了。可是,在她看來,汪子良也沒有傷害過族裏哪一個人啊,為啥大家就那麽見不得他?不行,她得找他們去,一定要埋到祖墳園裏去,不然,對內對外都是無法交待的。
第二天早晨,她一大早就到了汪氏長輩太醫大爺門前跪下來,死活求他及族裏長輩看在她們孤兒寡母凄慘無比的份上,就讓她把汪子良埋了吧。
過了很久,門裏傳出話來,說是族裏主事的都商量過了,汪子良不能進祖墳園去。理由很簡單,他沒有汪氏家族脈血,并且,他自己也沒有把自己當成汪氏家族的人。雖然說,他也沒有明裏傷害過汪氏族人,但他手彎子都是向外彎,成天跟高丙清曾五混在一起,在袍哥裏,做了許多壞事,敗壞了汪氏家族的名聲。這樣的人,要是進了祖墳園,會辱沒先人的。
林秀青感覺到,這些年族裏的叔爺長輩們對他們一家人不冷不熱,就連以前相當相好的嬸子嫂子弟弟妹子們也都有所疏遠,原來一切都是因為他。看來,他這些年在外面幹些啥事,只有她們一家子人不曉得了。照這樣說,他為啥會死,是咋死的,為啥又在磨坊裏,這些,只有他們不知道了。但林秀青肯定,這次,他必定是為了保護崇禮和宏元!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只是因為在太醫大爺門外,她才沒有發出聲音來。她感到她很孤獨,很無助,就象是一個人在廣大無邊的荒原上,面對狂風,面對暴雨,就要被淹沒了,卻沒有人向她伸過來哪怕是一根幹谷草!
“太醫大爺!”她大聲喊道,“我當初招汪子良,你們大家都是同意的,現在你們不認他,那我也沒得辦法。就算他再不是東西,可人都死在那擺起了,總得把他埋了吧?現在你們不讓他進祖墳園,那又能把他埋到哪裏去呢?如果埋在荒山野嶺的,讓他做個孤魂野鬼,他老家的人也不會幹,我心裏也過不去啊,再咋個說,他也是八擡大轎擡過來,又改姓了汪的,不埋在祖墳園,說得過去嗎?太醫大爺,這人不講情,也得講理啊!是不是啊,太醫大爺?”
門裏很久沒有聲音。
最後,還是太醫大爺從門裏出來了。他說:“他幺嬸,你快起來。你遇到這樣的事,大家也都很難過。只是這族裏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說實話,你嫁過來這麽些年,對你,我們大家都心中有數。你說的這些,我們也都曉得。要不這樣,我把幾個老東西找來,你叫崇禮來跟他們說說好話,看大家能不能通融一下,畢竟,現在崇禮是你們那一房唯一的大男人了。你看好不?”
“好嘛,那我這裏跟大爺磕頭了!”林秀青跟太醫大爺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回去叫崇禮去了。
當汪崇禮跟着母親返回來的時候,汪氏家族的長輩們已在太醫大老爺家門口了。
“崇禮,現在,你就是你們家頂梁的男人了。關于你小額爸的事情,大家想聽聽你的想法,你跟大家說說吧,”太醫大老爺對崇禮說。
“各位長輩,俗話說,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崇禮向各位長輩行了禮,“要問我的意見,我認為,小額爸縱然有許多的不是,但從情理上說,也是正大光明的進了我們汪家的,合情,合理,合規矩。據我所知,當初招他的時候,長輩們也沒有哪個是明确反對的,也就是說,都是同意了的,并且,他現在的名字是汪子良。我雖然并不喜歡他,但他畢竟也是我的後父,于情,于理,這件事都是我的事。而且據我媽說,他臨死前說,讓我和宏元小心。雖然我們不曉得是啥子事,但他奔生奔死拼命爬回來,都是為了我們。我請求各位長輩,為了我們汪氏家族的形象與信譽,就讓他進祖墳園吧,就算埋在邊上,也行。不然,這道理恐怕真的就講不起走了!”
長輩們看了看汪崇禮,又相互看了看,太醫大老爺問道:“你說他是為了保護你和周宏元?是咋回事啊?”
林秀青把汪子林死前說的話,跟他們說了一遍。幾個長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交頭接耳地說了一陣以後,太醫大老爺對汪崇禮說:
“崇禮啊,你不但開明,聰慧,而且重情重義,說話有理有據,處處維護我們汪氏家族的聲譽,也是我們汪氏一族年輕一代中的人物了。我們都很高興。這件事情,我們要是再說啥也就顯得不近情理了。我們大家議了一下,就按你說的,在旁邊找個位置,把你小額爸埋了吧。”
“謝謝太醫大老爺,謝謝各位長輩,謝謝你們開恩,謝謝了!”林秀青和汪崇禮一個勁地磕頭,千恩萬謝地回家去安埋汪子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