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汪崇禮非寧氏不娶
林秀青推開四姑孃家的門,一條大青狗便狂吠着從檐廊上跳下廳壩追到龍門來,直撲向林秀青。林秀青趕緊在旁邊的柴堆裏抓了一根油茶子棒棒捏手裏,做出随時擊打的樣子,那狗見狀便呲牙露齒既進攻又躲閃地繞着她狂叫。
黎桂貞叫了一聲“老青走開!”那狗便乖乖地夾着尾巴退到一邊去不作聲了。林秀青聽她叫老青走開,心裏咯噔一下,一陣不自在的情緒掃過心頭。
昏暗的檐廊上,四姑孃正在補衣裳,看見林秀青來了,臉上一下子就充滿了興奮與激動的神情,叫了一聲“二姑孃走得快,快快快,上來坐,”便放下針線,站起來拉着林秀青的手,讓她坐下。四兄弟也站起來,說了聲二姐走得快,便又坐下去抽起了他的水煙,那汨汨汨的聲音響徹起來,青煙便繞向光光的頭頂去。正在檐廊上玩耍的小侄女也跑過來親切地叫了一聲二孃,便眼巴巴地望着她。
林秀青滿臉笑容一一答應着,一邊幺女乖幺女甜幺女地叫着,一邊從衣襟裏摸出兩三個油糕來,分給她們。幾個侄女便高興的跳着到旁邊慢慢啃油糕去了。
“二孃今天咋舍得你的工夫來我這兒?去了額爹那兒了?”四姑孃看着林秀青問了一句。
“咋舍不得,好久沒看到過你們了。你說,這親戚是不是要經常走動才親啊?”
“是啊是啊。唉,我也就是一天到黑窮事多,抽點空空都惱火。前幾天我去看額爹額媽,晌午都沒吃,去趕了一轉大興場就回來了。”
“哦,”林秀青心裏想,你是去趕大興場的吧,說話還真好聽呢。“哎,額爹想叫個人回去的事,跟你說過沒有?”她問道。
“沒有。他們是啥意思?”
“我也不太清楚。好象是說,他們越來越老了,再朝以後走,就啥都做不得了,想叫個人在身邊,好照顧他們。等他們百年以後,房屋田地也就留給他了。”
“那我去,”桂貞一聽,高興起來,表明了想去的意思。
“你?你沒得資格,”四兄弟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我咋沒得資格?外爺婆婆的東西,我咋就沒得資格要?”
“你外爺要的是男娃娃,”四姑孃說。
“男娃娃女娃娃又咋,不都是他的外孫麽,為啥不要女娃娃?”桂貞一臉的不高興。
林秀青聽出來了,其實,四姑孃他們早就曉得這件事了,而且,言語之間,飽含着不滿的情緒。而且,桂貞想去得那一份産業的心情還比較急。于是,她也不再談論這個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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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來,是有一件事情,想跟四姑孃說哈。”
“啥事,你說。”
“我們桂貞有十五了吧?”
“快十六了。”
“有沒得人戶了?”
“提是有人提,都沒說定。”
“我那倒是有一個合适的,就不曉得你們覺得咋樣。”沉靜了好一陣,林秀青試探着說。
“哪家的啊?你說來聽聽。”
“我小姑的兒子,你們都認得的。”
“哦,就是那個周宏元?他比崇禮大吧?”
“啊,你們覺得咋樣?”
“他比我們桂貞大幾歲吧?”
“那有啥?男人長十歲都不算長……”
……
過了幾天,四姑孃帶着黎桂貞到老磨坊來了。
桂貞穿了一件藍底白花的棉襖,黑褲子,方口鞋。額頭上披幾絲劉海,頭發紮在後腦,辮成一根大辮子,順着背心,搭在屁股上。眉毛粗黑,眼睛不大,卻又黑又深,閃着光。雖然顴骨顯窄,下巴略尖,但依然是一副水靈靈讨人喜歡的模樣。
林秀青眼睛一亮,那女娃娃真的長大了,你看那臉,那胸,那屁股,那腿杆,完完全全就是一個熟透了的頂花梨,水嫩水嫩的。林秀青禁不住心頭湧起一陣喜悅之情。
“喲,表妹,幾天不見,都長成大美人了!呵呵,穿得這麽漂亮,這是要去哪裏相親啊?”汪崇禮從他房間裏出來,看到黎桂貞,随口就開起了玩笑。
“你死老表,再取笑我,看我打不死你!”黎桂貞說着撿起個掃帚追過去要打汪崇禮。
“嫑打嫑打。你個女娃娃,文雅點嘛,溫柔點嘛。你看你,兇巴巴的,哪個還敢娶你啊?嫁不出去咋整?”汪崇禮一邊躲一邊笑着說。
“就打你,哪個叫你亂說話!”黎桂貞追得更急,掃帚也舞得更兇了。
“好了好了,這麽大個女娃娃,象個啥樣子!”四姑孃吼了一聲。
“他欺侮我!”
……
第二天,林秀青帶着四姑孃和黎桂貞,去了周宏元家裏。
周宏元的事已經有了着落,林秀青的心也放了下來。可汪崇禮呢?也快二十了,按他額爺定的規矩,也該娶老婆了。
其實,林秀青早就留心了,只是沒有提出來說。現在,汪崇禮的事情擺到面前了,她哪能不認真考慮?選媳婦可是一件嚴肅的事。這些天來,她的腦殼裏頭一絲兒也沒有空過。她把那些認得的看到過的了解過的女娃娃,一個一個地認真地反複比較,最終确定了兩合水彭家的那個女娃娃。
可事情完全出乎于她的想象。媒婆回來說,彭家那女子,早就許配給別人,都嫁出去了。唉……她嘆息一聲,怪只怪我們沒那福氣。那女娃娃和她那一家人,在林秀青腦子裏是最理想最巴适最般配的,可惜呀可惜!為此,她心中耿了好一陣子。
讓她更難受的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也都訂了人家。有兩個勉強過得去的,人家還言長語短的不同意。
唉,窩火!
後來倒是有人主動找上門來了。那是對面鳳凰埂溝溝頭的,姓寧。那女娃娃和她媽老漢常來老磨坊碾米磨面。趕場來去他們都喜歡在老磨坊外面黃桷樹底下歇哈氣聊哈天。林秀青對他們算得上非常熟識的了。可因為他們是高灣高丙清那家人的遠房親戚,她從來也就沒有往這方面想過。那媒婆上她家來時,她還和人家開起玩笑來。
“這家人你就不要說了,我都清楚。”
“哪同意還是不同意你總得說個話啊。”
“這是娃娃的終身大事,我得和我兒子商量商量不是?”
“是應該商量商量。哪,三天,三天以後我來聽信,”媒婆說完走了。
“哼,癞格寶想吃天鵝肉,想得美!也不舀碗水來照哈,是啥X樣子,想當我的兒媳婦?”林秀青撇了撇嘴。
要讓這個女娃娃跟她當媳婦,她是一萬個不答應的!你看她那樣子,尖嘴猴腮,一身的骨頭,就是拿雕刀子也雕不出二兩肉來。以後,我的乖孫從哪裏去生出來?生不出娃娃,我汪家不是就要絕後?你看他們家那房子,那叫房子?偏偏倒倒四面都透着風,再看她媽老漢,破襟爛衫象個叫花子。一家人都是懶X!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女娃娃,咋配得上我們崇禮,咋配得上我們這樣的人家?最關鍵的他們是高丙清的親戚,也是曾五的親戚!
可是汪崇禮喜歡,而且态度出乎林秀青意料地堅決:非她不娶!
這讓林秀青不僅惱火而且狐疑:這娃娃到底是咋的了?
林秀青花了很多時間,費了許多口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到最後汪崇禮還是那句話:“除了她,我哪個都不要!”
“我堅決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就去死!”
林秀青目瞪口呆,她完完全全沒有想到,在她心裏是那樣懂事,那樣孝順,那樣聽話的兒子汪崇禮,竟然毫不相讓地和她對着幹了,而且還那樣的死硬!但她一聽到“死”,心中便劇烈地顫抖起來。
“要不,就依了他嘛,說穿了,那是要和他過一輩子的,”四奶說。
“我就是不喜歡她是高丙清曾五的親戚!再說了,你看她那樣子,以後當得了我這個家不?”
“你以前不是勸我,既然都那樣了,認不認也擺在那裏了嗎?再說了,象你這樣能幹的,這世間也沒得幾個呀。”
“這是兩碼事!我就是不想跟仇人做親戚!我跟你明說,那高丙清,要不是看在子玉的面上,說不定我早就拿槍把他轟了!”林秀青說是這樣說,可腦殼頭想的,是萬一,萬一汪崇禮真的……她不敢想下去,也不敢說下去……
無奈之下,林秀青懷着極不情願的心情,答應了這樁婚事,也按部就班地看人、訂婚、辦酒碗、拜堂、成親,象象樣樣地完成了這一系列程序。
她的心裏空了,總是覺得少了點什麽。看着她那剛過門的媳婦,心裏總覺得別扭,瘦裏巴幾越看越不想看。這還不算,她總覺得那女子是受了高丙清他們的指使,來跟她搶兒子,搶田地,搶家産的。她就象一只貓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時時緊盯着汪寧氏的一舉一動。
那汪子良一點也不省事,明明她心頭就不了然,還總是來來回回地折磨她,使得她心裏一股股火沖,好想好想大發一通脾氣!但是她壓住了,沒有發出來。不管咋說,現在是當婆婆的人了,凡事……唉,要是在過去,她早就上房揭瓦了!
汪崇禮卻高興得不行。你看他兩口子,一天到黑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嘻嘻哈哈,有時還打打鬧鬧……林秀青嘴裏雖然沒說,可心裏不舒服。象個啥樣子?一看到就心煩!
汪子良卻不說話,只是沒事兒就拿眼睛去瞧瞧新媳婦。唉,媳婦倒是媳婦,要真是我的媳婦,那就好了。汪子良常常這樣想。
“你也應該入會,”汪崇禮剛在老丈屋頭耍完三天,回到家來,汪子良就對他說。
“入啥子會?”
“哥老會啊。”
“袍哥?”
“啊,你在這世道裏混,要想混得起走,沒得人提攜你是不行的。入了會,先當幾年小老幺,慢慢五排六排,走南闖北,人家都會敬你三分。你看我們家,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吧?入了會,就是有堂口的人,別人就得拿另外的眼光來看你。”
“我看也可以,”林秀青從內心深處不願意汪崇禮參加這樣參加那樣,她覺得不沾染外面的事就少麻煩。一家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比啥都強。她也清楚,一個男人總不能成天窩在家裏,得出去闖天下混世界。要是沒得幾條路認不到幾個人,咋混?“你現在也要各自為人了,求個平安是最重要的事。以前我為啥子總是要別把砍刀在腰杆上?我一個女人家為啥子要去買一杆砂槍?那不是怕人欺侮嗎?高丙清曾五這些人,以前都是鼓吃霸吃的,沒少欺侮我們吧?現在又有哪個敢欺侮我們?你額爹是袍哥中管事的,我們家不是就啥事都沒出過?我都好久沒摸過那砂槍了,光怕都鏽得打不響了!”林秀青說着,自己先笑了起來。
“好哇,周宏元可以入不呢?”
“可以啊,就不曉得高丙清咋想。”
“關高丙清屁事?他團防管得住袍哥?要入我就和宏元一起入!”
林秀青有些驚詫,她覺得汪崇禮今天的态度有些反常。在她的心目中,兒子汪崇禮是個溫文爾雅懂事聽話的娃娃。可自從他經常去陪宏元以來,就象變了個人一樣。林秀青想到周宏元對高丙清的态度,心中猛然一震,背心裏嗖嗖地冒出幾股冷氣來。
汪子良聽汪崇禮這樣說,心裏挺高興的。他馬上就說,“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就是堂口上的人了。你要記住,我們的總舵爺叫盧聯山,陳家堂口舵爺叫王銀山,我是堂口的三排,黑旗管事,人都稱我三爺。鄉公署那一攤子人,都是堂口上的。按輩分,你們是最晚輩了。以後見了堂口裏的人,稱呼要巴适。還有,堂口上有啥事情叫到你們,你要跑快點。要是以後,你們能升上五排,六排,哪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當然,只要你們聽話,我會幫你們……”
汪崇禮對汪子良,從來就沒有什麽好看法。汪子良過來這些年,汪崇禮很少叫他,也很少跟他說話,更談不上相互之間有什麽情感了。至于加入哥老會的事,那正是他和周宏元兩個求之而不得的。既然你汪子良主動提出來了,那不正是瞌睡遇到枕頭了麽,何樂而不為?
就這樣,汪崇禮和周宏元成了哥老會陳家營堂口的小老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