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汪崇禮賠黨
一天晚上,汪子良偏偏倒倒地回到家裏的時候,都已經半夜了。他推開房門,就重重地倒在了床上。“雞都叫兩遍了,你咋這時候才回來?在哪裏喝了這麽多酒?”被震醒的林秀青看了看他,略帶不滿地問。
“咋,喝酒咋了?老子想喝就喝,想好久回來就好久回來!你龜兒子婆娘管得着嗎你!”
“啥子?你罵哪個是龜兒子婆娘?你嫑忘了,要是沒得我這個龜兒子婆娘,你娃娃還嫑得在哪裏打慘爛!”林秀青也毛了,毫不留情地挖苦了汪子良兩句。
“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算我錯了行不?”
“認錯到不必,你嫑忘了你是哪個就是了,”林秀青餘怒未消。
“哦,我還差點把大事忘了,”汪子良忽然一本正經起來。
“啥大事?快說。”
“高丙清跟我說幾回了,他想叫崇禮到團防去做事,問你答應不?”
“團啥子防?不去!入個會我都還耿起耿起的,還參加啥子團房!老子的娃娃,這輩子都不跟他們勾扯!”
“你這話就不對了。”
“咋不對?”
“現在這個世道,一個人,特別是一個大男人,沒得自己的靠山,是要受人欺侮的。”
“有了靠山就可以欺侮人?”
“你看,入了會,就有一個自己的輩分和名號,不管走到哪裏,只要報出輩分和堂口名號,有事都會有人幫忙,不會受到欺侮。”
“他不是入了會嗎?還參加啥子團防?”
“你不曉得,我們那個是渾水。”
Advertisement
“渾水?你們咋不清水?”
“想倒是想,入得到嗎?”
“咋入不到?”
“清水袍哥是有錢有勢的人入的。象我們這樣的人,只能入渾水。啥叫渾水你曉得不?”
“我曉得啥子清水渾水!”
“渾水都是些爛兄爛弟……”
“哦,偷偷摸摸,抓拿騙吃?”
“老實說,多多少少有點沾邊呢。”
“你明天,”林秀青聽到他這樣一說,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揪着汪子良的耳朵說,“你明天去把崇禮跟我退了!”
“為啥?”
“我們不當棒客!”
“那也不是棒客。”
“偷,搶,不是棒客是啥?”
“其實現在,很少有偷搶的事了。象我們‘信字堂’幹的就是幫人送哈貨,保個镖,守個場啥的。團防忙不過來的時候,也找我們去紮紮場子。”
“哦,你們哥老會跟團防是一夥的啊?”
“也不能說是一夥的。不過,為了求生活,弟兄們幹啥的都有。高丙清叫崇禮進團防隊,也是我的意思。崇禮不是讀了很多書嗎?那可是人才呢。我們那麽大一個堂口,象崇禮那樣有文化,能寫會算的,又有幾個?你想想,進了團防隊,有高丙清在,崇禮會吃虧嗎?”
林秀青為難了。她一聽什麽偷啊搶的渾身就起雞皮疙瘩。那種撕心裂肺的痛還時時撞擊着她。要是讓她選,她就是死也不會讓她的兒子加入什麽哥老會,什麽團防。就在屋頭老老實實種田耕地,娶妻生子,孝敬老人,那就比啥子都強。一旦加入進去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不去。”她想了半天終于做出了決定。她寧願她的兒子讓人說窩囊,也不願他重去走他老漢兒的老路!
“真的不去?”
“叫他死了那條心!”
“哪,我叫他去堂口做點事總行嘛?小事,就是去守個場子。”
“那先跟你說清楚哈,你要把他跟我看好了,不能有半點差池。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你就別怪我事先沒把話說清楚!”
“這個不用你說。再咋個他也是我兒子是不是?高丙清再咋個也是他姑爺,曾五也是親戚,有這麽多人罩着他,還會有啥子問題?”
“你們啊,你們說的話,我不相信。”
“喲,我們在你眼睛頭,就是那樣的人不?”
“哪你是啥子人?”
“他老漢兒啊,你男人啊……”說着說着,汪子良壓向林秀青去。林秀青笑着打了他兩拳,“你,棒客!”
“哼,我今天就當一回棒客!嘻嘻……”
“不行!”
“咋不行?我的婆娘……”
“你沒看見我肚子……”
“哦哦,哈哈,都這麽大了!這盤一定要生個兒哈……”
一天晚上,汪崇禮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推開自己房門,就倒在床上,面朝牆壁,閉着眼睛,不管他新娘子咋問他,他也一句話不說。
林秀青看他情況不對,坐在他床邊,焦急萬分,口裏幺兒長幺兒短叫個不停。“咋的嘛,你說嘛。我是你媽,有天大的事老娘跟你頂到,你怕啥子嘛,你說嘛到底啥子事嘛,幺兒哎!”
汪崇禮拗不住他媽一遍遍的追問,提心吊膽戰戰兢兢斷斷續續象蚊子聲樣的說道:“媽……我闖……禍了……”
“闖啥子禍?在哪裏?咋的回事?”林秀青一聽,渾身都緊張起來,連珠炮似的問道。
汪崇禮不得不講出了事情的原委:剛去鄉政府的那天,高丙清把他叫到一邊對他說,只要聽話,好好幹,有機會時,跟你個隊長啥的幹幹,那就有權有勢了。他聽了這話,雖然不相信,但心裏卻也高興。年輕人嘛,哪個不想當官有出息?再說了,靠着他姑爺高丙清這棵大樹,只要幹得好,有出頭之日那是早遲的事。
開頭幾天沒啥大的事情,也就是背着杆砂槍跟在幾個袍哥前輩屁股後頭,在陳家營街上轉轉,在鄉公署門前站站。這些,都是很輕松的事情。
今天早晨,剛到鄉公署,高丙清就來了。他說,接到緊急任務,縣上要求紮口子。他把所有的鄉丁和我們幾個分成幾個組,一個組去馬道子,一個組去轉拐店,還有一個組去哪裏我也沒記住了。要求每一個隊員都要高度警惕,見到帽子上有紅五星的人,一律先逮起來;如果反抗,可以就地槍斃!說完,每人發了一支□□。發完就叫趕快去。
汪崇禮在去轉拐店那一組。他提着槍——他還是第一次拿這種槍,到現在為止,槍上有哪些機關,咋個打他都不曉得——跟在那幾個人的後面就朝轉拐店去了。
他們在轉拐店候到太陽偏西了,卻連人花花都沒看到過一個。組長說,上面說的是今天上午,現在太陽都偏西了,不會有啥事了,我們也該回去了。
他跟在大家屁股後頭回到鄉公署。交槍時,收槍的那人說他的槍不對。他問咋不對?我拿到以後動都沒動過。那人問他機柄呢?你的槍咋沒得機柄?
“啥子機柄?”汪崇禮問。
“啥子機柄,你在背槍,啥子是機柄你都不曉得?”那人邊說邊拿起旁邊的一支槍來,嘩啦嘩啦拉了幾下槍栓,“這就是機柄,沒得它,槍就打不響。咋,你把它藏起來了?”
“我……我藏……起來幹啥?”汪崇禮拍了拍腦袋,“哦,我想起來了,今天早晨你給我的時候,好象就沒有那東西!”
“啥?你才說得就跟真的一樣,公不離婆,稱不離砣,槍不離栓。你是說發槍跟你的時候我就把它取下來了?”
“這槍我只是背過,我真的動都沒動過一下,再說了,那東西是啥樣子,咋弄的我都不曉得……”
“啥子事,啥子事?”這個時候,高丙清走了過來,見這般情況,他問了兩聲。
“哦。高隊長你來得正好。汪崇禮背的這杆槍,沒得機柄,你看咋整。”
“嗯?槍沒得機柄那不就成燒火棍了?機柄呢?”
“不曉得啊,他交來的時候就沒得,我們正在這兒說呢。”
“你取下來了?取下來的話,拿出來就是了。那東西你也沒得用的。”
“不是,他發給我的時候就沒得。”
“這個咋可能,你是說他發槍給你的時候就沒得機柄?這咋可能嘛,你好好想想,如果不是你想把它拿起走,那是不是掉在哪裏了?你好好想想。”
“沒有,我動都沒動過,不信你問他們!”汪崇禮指着他們一起去轉拐店的人,那幾個人見他這麽說,一個個都朝後面躲去。
“崇禮呀,你可能不曉得,這槍,貴呢,而且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哦。我們團防裏也只有這麽幾把,金貴哦。槍沒得了機柄,這槍就一點用都沒得了。你好好想想,你把槍放在哪裏過沒有,是不是掉在啥子地方了。趁現在天還沒黑,你趕快去找找,要是找到了,明天拿來交上就沒得事了。好不好?”
“嗯。”汪崇禮其實也碼不定發給他的時候有沒得機柄,交槍的時候他也沒看清楚到底有沒得,他只好無奈地答應着,也只有聽高丙清的,先找找再說,萬一真的掉在哪裏草草裏頭了呢。找到了,拿來交上也就沒得事了。他轉身就向轉拐店跑去。
可是他在轉拐店凡是他立過,坐過,躺過,經過的地方,把草草茏茏翻過去覆過來找了幾遍,也沒有找見什麽機柄。他的心頭完全虛了,渾身燥熱,豆大的汗珠從腦殼上冒出來,頭發衣服全都濕透了。
這汪崇禮雖然也二十歲多了,但和別的人相比,不如同齡人的膽量大。在屋頭,他是很聽話的,他奶奶的話,他額媽的話,都是說啥子就是啥子。讀書的時候,老師要求按讀書人的标準,學問高,溫文爾雅,不說低俗的話,不做粗鄙的事,遇事,禮讓三分。
要說學問,雖然不能說是滿腹經綸,但的确也是方圓數裏之內不可多得的小秀才;要說行為舉止,那對人對事都是溫良恭儉讓,堪為世範。可是遇上現在這樣的事,那絕對就是頭腦空空束手無策的。
林秀青聽了以後,也是滿心的狐疑:這到底是咋的了?
“有沒得人碰過你的槍?”
“這個就沒注意。”
她想等汪子良回來,好好問問他,這到底是咋回事。可是左等右等,汪子良沒回家。
第二天天還沒亮,她就起了床。草草地做了點飯吃了,拉着汪崇禮就朝陳家營去。
在鄉公署,她找到了妹弟高丙清。
“這事不好辦,”高丙清說,“本來我想,要是他找到了,交回來也就沒得事了。哪曉得你們沒找到。”
“哪,你想咋辦?”
“這個,我說了不算哦,要是我說了算,咋都好說。”
“那就麻煩你去找人通挪通挪,把事情化小,你看行不行?”
“咋通挪?你曉得一把槍管好多錢不?一百塊大洋都買不到!上頭說了,找不到就賠,賠不起,就抓去坐牢!”
林秀青心頭緊了。她這輩子最怕聽到的就是“坐牢”這樣的話。她太刻骨銘心了!就是拼了老命,她也絕不讓他們把崇禮抓去坐牢!但是現在,事情擺在那裏的,看樣子要想說脫是不可能了。咋辦?咋辦?她腦殼頭風車子般轉起來。
她想了半天,只有求她妹弟高丙清,請他看在親戚的份上,幫幫忙了。她拉着高丙清的手說:“你曉得的,我也認不到人,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想哈辦法幫我把這件事擱平,要得不?我曉得咋感謝你的!”
“嫂嫂你說哪去了,我們是親戚,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咋說謝不謝的。只是,這事真不好辦。”
“你就看子玉的面子上,一定要幫幫我,幫幫崇禮,”林秀青簡直就是央求了。
“好嘛。”高丙清見林秀青終于這樣低三下四地求他,心裏頭那高興勁,簡直無法形容,可他臉上卻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只是,我得先看看上頭咋說。你看這樣行不行,先讓崇禮在鄉政府呆幾天,不要回去。當然,也就是做做樣子,我再找鄉長說說,只要鄉長不說啥,事情就會好辦些。”
“非這樣不行?”
“你想嘛,這麽大個事,總得……”
“哪,就按你說的辦嘛。”林秀青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高丙清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