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小叔汪刷板
林秀青的小叔汪子松,年方十七,已經是一個青春少年了。
他長得和子林一樣,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臉,眼睛漂亮而且發着光,鼻子嘴巴下巴,輪廓分明,透着一股子英氣。所不同的是,他留着齊肩大背頭,喜歡戴博士帽,穿長衫布鞋,外套中山上裝。手裏常常搖着一把自己捆紮的鵝毛扇子。
沒事的時候,他總會拿出那些發黃的線裝書,坐在檐廊上搖頭擺尾地誦上幾句。諸如“氓之嗤嗤,抱布貿絲”之類。
他的房間裏挂滿了字條,那都是他親手寫的。字說不上太好,但也看得過眼,也有些力道。三鄉五裏的人有個什麽事情,比如寫個對子題個扁額撰個書信文書啥的,都願意來找他。他幹這事兒有個特點,就是快,只要你說清楚想弄啥子,坐在那兒抽一袋煙的功夫,他便弄得規規矩矩巴巴适适遞到你手上來了。然後半推半就地收下你遞上去的銀子,點點頭笑一笑,你的事情便弄好了。就因為快,“汪刷板”的美稱便傳了出去。三鄉五裏,能請“汪刷板”做事,倒成了時尚和檔次的象征。
他見到嫂子林秀青,總是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對他哥哥汪子林,也是俯首貼耳。但林秀青總感覺他從內心裏面并不怎麽瞧得上他哥哥。因為有一次,他兩弟兄吹了一陣啥事之後,她親耳聽到子松背過去就說了一句“啥子樣子,一副狗腿子跟班模樣”。到底是因為子林體格比他強壯,他不得不裝出俯首貼耳的樣子,還是迫于公爹四爺的威壓故作尊家守教,林秀青就搞不清楚了。
他和汪四爺,總是對付不到一起去。四爺不喜歡他那個作派,說他倒洋不土,不想土卻又洋不上去。他頂他額爹是老古懂,都民國了還抱着那頂只囥了一個腦殼尖尖的瓜皮小帽不丢,就是個大清遺老遺少。四爺倒明不白,也不曉得咋個回擊,只罵幾句“老子都剃光頭了你沒看見?你娃娃才是個假洋盤!民國了咋?民國了還是要吃飯,你娃娃把錢交出來!”
“交給你了,我那文房四寶咋辦?”
“老子跟你買,老子送你讀得起書,就跟你買得起筆墨紙硯!”
于是,無奈之下,汪子松不得不将他收到的錢交到了四爺手裏。倒底是讀書人,綱常孝悌是曉得的,他也不想擔一個不忠不孝不綱不常的污名。
後來,子松出去的時間越來越多,交回來的錢卻越來越少了。四爺問了:“咋的?”他答道:“咋的?沒人請哪來的錢?”
“沒人請?沒人請你娃娃天天跑啥子?你娃娃耍小心眼嘛,看老子咋收拾你!”罵是罵,那錢沒有交出來,他汪四爺也是沒有辦法的。
一天,四爺的大舅母兒到他們家裏來了。一陣天南海北之後,大舅母兒提出要撫一個娃娃繼承家業延續香火的事,問四爺覺得咋樣。
四爺和四奶一時沒說話。他們都知道,他們的老表,也就是大舅母兒的獨兒,雖然把前妻休了再娶,到現在也都沒有生出個一男半女來。盡管他們多方求神拜佛,上功化緣,往襯腰岩下的“打兒窩”扔了無數的石頭,也無濟于事。家業倒是不錯,不敢說是富甲一方,卻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如此家業,無人享受無人繼承,這也是一件讓人不好言語的事情。家業倒還其次,要是百年過後那墳頭上連個挂墳錢都沒得,他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孤魂野鬼了。
四爺覺得,他老表撫育一個兒子他大舅母兒撫個孫子實在是太重要了。這事其實也好辦,大舅母兒家那麽好的家境,只要把話一放出去,那願意來的不把門擠暴了才怪。
“倒是哈,老表也是該撫個兒子呢。你們把話放出去沒有嘛?”四爺問。
“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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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你們咋不早點放出去?把話放出去,我想很多人都願意來的哈。”
“我今天來,就是想和你們商量,我們想撫子松,看你們同意不同意?”
“哦?……”四爺顯然感到有些突然。他原本以為,他大舅母兒今天來是和他們商量這件事,聽聽他們意見的,可沒想到他們對子松早有預謀。
四奶也感到突然,眼睛盯着她大舅母兒看了好一陣子都沒有移開。
“我們是這樣子想的哈,你們看是不是這個理。我們家他額爺那一輩和我們這一輩,都是子孫成群人丁興旺。可你老表,也不曉得上幾輩子作過啥子孽遭了報應還是咋的,連個女兒花花都生不出來。這家業再好,沒得人去享受,你說,這是啥感覺啊?”
他大舅母兒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話匣子一打開,關上就需要點時間了。“再說了哈,我以後死了,還有你老表燒錢化紙,你老表死了以後呢?考妣稱不上不說,逢年過節,中秋月半,連一柱香都沒得人跟他們上。想起來,好慘哦。”說着說着,她自顧自地掉下幾滴眼淚來。
四爺的心裏動了動,生出許多的同情來。四奶也悄悄的揩了揩眼睛。
他這個大舅母兒,說實在的,對他是沒有額外的。小時候,只要是趕馬中裏,就非得去大舅母兒那裏,和老表玩一會兒,就更不要說逢年過節了。他舅舅舅母拿他就當是自己的兒子,好吃的好耍的都一股腦兒拿出來讓他耍個夠吃個夠。到現在也是這樣。他兩老表也很不錯。只是這些年大家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兒女,事情一多,耍的時間少了些,耍法也大為不同了。
“我那家業,說大也不大,說不大呢,也還是值幾個錢。假如我去撫個外人來,不是等于把一屋家産送給別人家了?叫你們老二去,就算送,我也沒送給別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就怕你們舍不得。”
“自己的兒女,不管好還是不好,咋能說舍就舍的呢?大舅母兒你既然提出來了,我們也得好好想想,商量商量,你說是不是?”
“是啊,那你們就商量商量,我就先回去,等兩天再來,聽你們的回話。”
“不。大舅母兒,我們去跟你回話吧,咋能讓你再走路呢。”
“也行。那我就等你們的消息了哈。”
吃了午飯,他大舅母兒說是家裏事多,忙,要回去。四爺和四奶目送他大舅母兒過了堰埂,走遠了,才回到老磨坊來。
“你們覺得咋樣?”吃過晚飯,四爺把他們舅婆來的事說了一遍,問子林和秀青道。
“這個我咋說?得看子松的呢,他要是願意,那也是一件好事,他要是不願意,那也就沒有辦法了啊。”
“你願意去不呢?”
“她沒說要我哈,咋,你想把我們推出去?”
“我就是問問,看你咋說起的哦。”
“你咋看?”躺在床上,子林想着他額爹說的事,想着想着,突然問秀青道。
“我咋看?那些都是你們男人的事,你們說行就行,你們說不行就不行。問我,不等于白問?”
“當真哦,你覺得咋樣?”
“要我說啊,那也是一件好事。”
其實,對于這件事情,大家雖然嘴上都沒有咋說,心裏面卻亮堂得很。先從汪四爺來說,子松去,是為他解決了一個大問題,跟他減輕了一半的負擔,他今後不再需要考慮兩個兒子分家,房子不夠的問題。就是娶親啊,生娃娃啊,那都輕松得多了。
但是,他大舅母兒明确說的是撫,那就是說,老二如果去了就得改名換姓。不僅如此,以後生了娃娃也不再姓汪,要姓舅母家的姓了。一想到這,他心裏邊不禁楚楚的,有些難受。
但又轉過來一想,那子松,姓汪不姓汪,都是我汪四爺的兒子;他生的娃娃,都是我汪四爺的孫子。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都說不脫的,也不會有人說一個不是。這樣想來,他又覺得沒什麽了,只要他子松能夠過得好一點,那就夠了。
子林聽說舅婆家表叔要撫兄弟子松當兒子,他心裏暗自高興。子松一走,就等于說這屋頭所有的一切以後都就是他子林一個人的了,再也不擔心有人會來争家産。子松去了舅婆家,也算是落了福地,大家都好。
他額爹問他願不願去,那其實是在試探他。而他的回答,也不明确。從內心說,他不願去。他二十多歲了,娶了老婆,很快就會有兒子了,他還想那些幹嘛。再說他想,舅婆要是撫他的話,一去就是三個人,她可是占了大便宜,而他老爹卻吃了大虧了。因此他斷定,舅婆和表叔是不會撫他的,就算要撫他額爹也不會同意。之所以那樣問他,那是為了堵他的嘴。
想到了這一層,他心中就釋然了,也不再想那件事,卻嘆起別的事來。
“咋的?好好的你哀聲嘆氣咋子。”
“唉,看了張子賢那屋頭,再看看我這屋頭,唉……”
“那你就整得比他們好啊。”
“我啊,嫑說這輩子,光怕幾輩子也整不起那個樣子哦。”
“人家都整得起你咋就整不起。”
“我啊,除非墳園頭長出彎彎木來。”
“他們墳園頭長得有彎彎木?”
“人家那彎彎木,不只是彎,還又多又大呢!”
“有好大?把天遮得到不?”
“遮得到啊,你站樹下去,天就沒得了,”子林笑着說,“你根本就不曉得。張子賢是這黃沙壩裏的大戶。人家祖上幾代人都是讀書做大官的。人家屋頭那書啊,厚的薄的,新的舊的,到處都是。如果叫你背,你一天都背不完。”
“那屋頭的盡是讀書人?”
“啊。張子賢的老爺,是這方圓幾十裏遠近聞名的紳士,學問高得很,做過大官。他兩個幺老爺,他老漢兒也都是很有學問的人。張子賢的大兒都讀那叫啥子大學的,叫啥子清華大學?好遠好遠呢,聽說在皇帝住的地方。”
“哦,那你咋不讀?”
“我也讀過幾天啊,我也還是讀書人哈,只不過,我不太貪讀書,沒得我弟子松用功。子松就在他幺爸杜文三手頭讀,還是頭名呢。”說着,子林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還是讀書好啊,”秀清說道。
“是啊,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啊!”
“你啥意思,看不起我?”
“你說啥子哦,咋會……你看我們有啥子?從老祖的老祖的老祖開始,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背太陽過西山。嫑得哪輩子才發得到跡哦!”
“快的。”
“嫑想!”
“咋嫑想?你要是生個讀得書的兒,不就對了不?”秀清說着說着自己嘻嘻笑起來。
“你龜兒子婆娘,你說老子顏色話,看老子咋收拾你!”子林一邊說着一邊翻過身去要抓秀青。
“不準哈不準哈,”秀清趕快拿手護着自己的肚子。
“啥子不準,我的老婆,我想咋整就咋整……”
“現在不行!”
“咋的,還敢跟老子兩個頂了?”
“我都有兩個月沒騎馬了。”
“你好久騎過馬?”
“笨蛋!”
“……?”子林盯着秀清,一臉的不解。
“我有了,笨蛋!”
“哦!我看看。”
“看啥,還早。”
“唉,安逸!我要有兒子了!”
“你以後不準亂來哈。”
“唉,你看人家那房子。又高又大還三個院子。那氣派,走進去感覺天都要高點。門口那幾根大桢楠樹,你不曉得有好大!”
“有好大?”
“好大?要是你啊,三個人都抱不過來!”
“喲喂,還真是有點大哈。”
“那屋頭,檐坎,天井,全都鋪的青石板,每一間房子一色的柏木地板,柱頭,每一根都是端端正正,一樣大小。哪象我們這屋頭,大大小小彎彎樛樛歪歪斜斜風都吹得倒……”
“你這不也是石板鋪的?”
“那,差遠了!”
“那你把它修哈嘛。”
“等我掙了錢,我一定要把它修得比張子賢的還闊氣!”
“你就想嘛。”
“不信你就等着瞧!”
“哎,你們團防是幹啥子的哦?以前咋沒聽說過啊?”
“幹啥子的,抓撬狗逮棒客的。我們大隊長說了,我們的責任就是保一方平安。我還兼了我們保的保隊長,這個保有啥事情,比如哪裏出撬狗了,遭棒客了,啥子催糧收款啦,拉壯丁啦,啥子都管,上頭叫幹啥子就幹啥子呢。”
“那些事好得罪人哦。”
“那有啥辦法?幹到這一行,就得聽上頭的嘛。要不然,上頭怪罪下來,哪個擔得起?”
“哎,子松今天和額爹吵架了。”
“他們兩個啊,就那樣,碰到一起就是火。上午還是下午?”
“早上,你剛走。吵了幾句子松就出去了。然後,舅婆就來了。”
“哦,那,子松還不曉得喽?”
“不曉得吧。”
“其實額爹也是,總是叫老二咋子咋子咋子。老二呢?書是讀了不少,但那脾氣也太火暴了,三句話不對,就紅臉脹鼻子。不管對哪個都要論個輸贏,就算是媽老漢也一樣。你想嘛,這樣子的兩個人碰到一起,不吵不鬧才怪。”
“我看你們兩弟兄,都差不多一個樣子,連小妹都不如,”秀青看着子林笑着說。
“算了,不說了,睡覺!”子林說着,把被子拉過來蓋在身上,閉了眼睛,睡了。
秀青看着他那樣子,忍不住打了個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