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莺兒汪敬瑜
出乎大家的意料,子松很爽快地就表明了願意去舅婆家,并且問什麽時候走。
“咋,那麽着急走?”汪四爺心中有點酸。這龜兒子子松,還讀書人呢,對額爹額媽咋就這點愛憐之心都沒得?你看他那樣子,恨不得馬上就去,馬上就離開我們,直是白生白養了!四奶呢?看着汪子松那高興的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但嘴上沒有說,只是暗暗地揩眼睛。
“唉,這人啦!”四爺嘆道。
汪四爺和四奶從心尖尖上不願意汪子松去。但看到子松那樣子,如果不讓他去,今後不曉得會生出多少麻煩來。盡管他心裏酸酸的,深思默想之後,還是覺得放他出去才是上策。
四爺讓四奶去舅母家,把他們的意見說說。也沒啥多的,就兩點:一,過去以後,每年一春三節,要回來看他們,見了還得叫額爹額媽;二,以後生的不管是兒還是女,見到他們都要叫額爺額奶。這些都得寫在紙上。
四奶去了,把四爺的意思一說,他大舅母兒和老表表嫂滿口答應,還補充了兩條,一是四爺家的財産,他們一根撥燈棒也不要;二是子松以後娶親生子由他們全部負擔,不會讓四爺出一文錢。
“既然大家都沒啥了,這事就這麽定了!”他大舅母兒說。
接着,他大舅母兒請人擇了日子,四爺一家人一起,把子松送過去,寫了紙約,按了手印,吃了午飯回來,這事就算成了。
子林因為團防事忙,沒有去。
在以後的很多天裏,每當夜深之時,秀青總是隐隐約約聽到四爺四奶的房裏傳出來聲聲的嘆息。
秀清的身子越來越沉重了,但她依然常常背着背篼,出門去割幾把豬草,或是去他們家的山上撈一背幹葉撿幾枝幹柴回來。
四奶說,你身子重成那樣了,就不要再去做事了。她說,沒得事,除了笨重一點以外,沒感到有啥子不舒服的情況。四奶說,說你你不信,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有你好受的!到時候別說沒提醒過你!
或許,她壓根兒不知道生娃娃是咋回事。雖然,她的兩個額媽都跟她說過,那是一件很惱火很要命的事,但到現在,她也沒有感覺出如她們所說的情況來。她甚至有些懷疑她們說得那麽兇,只是為了讓她好好在屋頭呆着,免得踢了絆了磕了碰了把他們的孫子弄出個好歹來。但是她覺得,動一動,心情會好些,渾身都輕松。一天到黑在家裏邊圈起,反而一身的不自在不舒坦。
她只好說,你們放心,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曉得。
四爺和四奶可不這麽想。媳婦兒林秀青懷的可是他們家的長房長孫,那是出不得半點問題的,哪怕是小問題。要知道,他們祖上六個弟兄經過這麽些年已經有三個斷後了。據上輩人講,那三個也是費盡了所有力氣想完了所有的辦法可是仍然無論如何都把那香頭接不起來。他們也只有望天興嘆,天老爺要絕我,雖然不服氣卻也毫無辦法,只得認命。俗話說人活精氣神,那些人自從認定“天亡我”洩了大氣就蔫秋蔫秋一厥不振,到最後也就消聲匿跡。他們的房屋土地山林家什不是被親戚賣了就是被本家占去。經過幾代以後,中元除夕生期應時墳頭上真的就連個挂墳錢都沒有了。有的埋下去時間一長牛踏馬踩弄得跟平地一般,就算有人忽然想起要跟他們弄個挂墳錢也找不到地方了。
本家兄弟子侄看到這種情況也着實感覺凄涼,逢年過節的也叫兒孫跟他們燒燒紙送點錢。可越朝後來輩分越遠,把三代祖宗三代家公弄巴适也就算盡孝到位了,別的什麽先人的先人的先人也就顧及不了。最後甚至連那墳包包裏頭躺着的是什麽什麽人也都沒人知曉。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也不曉得會是什麽心境什麽感覺,那種叫着孤魂野鬼的和他們的感覺會不會是兩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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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汪四爺并不是很在意這些。前些時他目睹他的二老爺的唯一的孫子也就是他的堂弟死去了,他二老爺哭得死去活來,沒過了多久,也跟着死去。他母親哀嘆說:唉,這房又絕了。
直到去年大年三十上墳,他看到祖墳園裏祖先人的墳頭都挂滿了挂墳錢,燒了幾大堆的翹寶錢紙,青煙缭繞。而他二老爺的墳頭盡管還很新,卻連紙绺绺都沒得一張,一幅陰冷凄婉的景象。他突然心中一冷,一股悲涼從腳底下升騰起來,使他打了個寒顫。
從此他對孫子的期待急切起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他雖然生有兩個兒子,但老二已經是別人的了。撫育紙上寫得清楚,撫育之後改為他姓,生子生女亦為他姓,以後一切事宜除維持親戚關系之外,概無瓜葛。這就是說,以後老二就與我汪家再無關聯。嚴格說來,他汪四爺也就只有一個兒子,這以後他也不指望墳頭上冒煙,只希望能夠把香火一代一代接上不至于斷了根他就心滿意足了。這種想法越往後來也就越明顯。巴不得立馬就有個孫子的心情有時候弄得他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他雖然身為老公公,但他出門進門也時時不聲不響神不知鬼不覺地把眼睛盯盯他兒媳婦的肚子。當他看着兒媳婦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那個高興勁簡直無法形容。他常常夢裏都在想,要是生個孫兒,她就是要星星要月亮他也要搭上梯子跟她奪幾顆下來。
四奶呢?和汪四爺差不多就只有一個腦袋,想的說的做的不管商量過沒商量過都是一個樣。嘿嘿,不是這家人不進這家門,還真應了那句話,汪四爺自己想起都禁不住要笑出聲來。
“曉得,等出事情你哭都找不到地方!”四爺四奶顯然有些生氣了。
其實林秀青心裏也不十分了然。他們老是叫她這樣不能做那樣不能做,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怕把他們的孫子摔了絆了磕了碰了,怕把他們的孫子吃成羊兒瘋牛兒瘋母豬兒瘋,怕生出來長得醜長得黑長得不受看。她嘴裏沒有說可心裏全明白,那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們的孫子。她有時也想頂他們兩句,說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才曉得我肚子裏的娃娃重要?我是他娘他是我兒子難道我還不如你們疼他愛他?只有你們才曉得香火我就不曉得?我老娘早就跟我說過了。你們其實也沒得必要弄得就跟迎接皇上一樣。
她覺得懷了幾個月了也沒感覺有啥子不方便的,也是照樣的吃照樣的睡,割點豬草打點牛草也沒見好累。而且做過點事到了晚上肚子裏的小寶寶也就象累了一樣也睡得特別好。相反的,成天在屋頭圈起吃了睡睡了吃,那小東西還不高興,晚上弄得你這不合适那不合适睡到天亮第二天還瞌睡唏唏,人都顯得沒精沒神。
于是她把這個情況跟子林說了,想叫子林去跟他額爹額媽說說。子林倒是說了,可他額媽甩出一句話來:“不聽可以,有啥子事你就自己化招!”
林秀青只好一邊做着聽話的樣子,一邊時不時地走出門去到老磨坊或者是河邊田頭轉一轉,她覺得那樣要舒服些。
汪四爺和四奶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就是這個兒媳婦并不如他們想象的那樣百依百順,有時候還根本沒把兩個老的話當回事,這讓他們心裏頭很不舒服。有時甚至有些火了。三從四德三綱五常懂不懂?上輩人教訓下輩人是天經地義,兒子就得聽老子的,媳婦就得聽公公婆婆的。就算是走到天邊這都是天理!翻了天了我才信!
可是,她不聽你的,你又能咋子她呢?再說了,人家也沒說不聽你的,只是表面上嗯嗯嗯,背後是咋回事,你就不曉得了而已。你又能說啥子?
但是,那孫子的事情,茶壺嘴嘴的事情,香火的事情,始終是他們兩個老尤其是汪四爺心中唯此唯大的事情。汪四爺曾多次半夜三更醒來哀聲嘆氣地對四奶奶說,“唉,我夢見大媳婦生了個乖孫女呢。”四奶嘲笑他東想西想吃些不長。又說,夢死得生,夢裏的事是相反的,将來秀青定能生個大胖孫子。四爺知道這是四奶寬他心的話,但一說到孫子,他心頭就要好受得多了。
直到林秀青痛得一臉絕青,他們忙不疊地把背後的侄兒媳婦請來,他們才放了一點心:總算要生了,總算平平安安了!然而,四爺的另一顆心卻被提到了嗓子眼上來了。
林秀青九死一生,終于生下來了。當侄兒媳婦跟四爺四奶報告生了個千金的時候,四爺的臉一下子木然了。同時,他那顆吊着的心落了下去,但似乎并沒有落回原處,那地方就象什麽東西也沒有,空空的。
秀青明顯地感覺到老公公老婆婆對她的冷淡。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生出來的不是孫兒而是孫女。
“孫女好,”四奶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瞟秀青。這家裏頭添了個人口,這家人又多了一代,這是個大事情,大家對這事都應該有個态度,尤其是當家的長輩們。四奶的這一句“孫女好”,也算是他們的一種态度吧。這态度也還算好了。秀青以前聽說過很多這方面的事情。有的老人公老人婆見生出來的是女,那臉黑得象鍋底一樣不殺雞不打蛋不理不睬的大有人在。
“我就喜歡女,”汪子林顯得很高興。
秀青滿心歡喜。其實老公公老婆婆是個啥态度她倒還不是很在乎,而子林的态度就完全不一樣了。只要子林喜歡就行了。
“下回,下回我一定跟你生個兒子,”她望着子林滿眼真誠地說。可話是這樣說了,她心裏頭卻完全沒得底。因為她至今也不明白咋個做才能生出兒子來。
“嗯,要得,”子林望了她一眼,也是滿眼的真誠。
“哪得看你了。”
“咋看我?”
“你下的種啊,你種的是兒,我就跟你生兒。”
“生兒生女可是你的事情哈,那得看你生得出兒來不。”
“咋看我?你下的胡豆我會跟你生出紅苕來?”秀青看着子林嘻嘻地笑着。
“話是那樣說,可到底咋幹是生兒,咋幹是生女呢?”
“那就是你的事了!”
“我也嫑得咋整啊。”
“取個啥名呢?”子林問他額爹。
“你生的女兒你想取啥子就取啥子,”他額爹不冷不熱地說。
“咋,你不取?”
“我不取。”
“你不取我取。”說着他轉過身去,低聲丢下一句,“要是生的兒,你不争到取才怪!”
“你說啥子?”
“我沒說啥子啊。”
“你龜兒子呢!”四爺罵了一句,也不說話了。
想了好多天,子林終于跟他的女兒取了個名字,叫莺兒,大名汪敬瑜。
“好,這名字取得好!”子松來看他的小侄女,一聽說這名字,便大贊其好。“莺兒,黃莺,百鳥之中,聲音僅次于百靈。杜甫詩曰:‘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呵呵,你就嫑在那酸了。舞文弄墨的,我們也聽不懂,”子林笑笑說。
“不是哈,這是說你取的莺兒這名子好。聲音好聽,會唱會跳,這小女娃娃就逗人愛了。你再看‘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莺恰恰啼。’你想想看,這種情景,你看到高不高興啊?”
“呵呵,高興高興。也只有你說得出來。”
秀青聽小叔子這麽一說,心裏頭那高興勁就不提了。她細細地看着她的莺兒,那瓜子臉,柳葉眉,那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哪一樣看起來都覺得舒服。就連她的哭聲,也是那樣高,那樣的大,那樣的清脆,就象唱歌一樣。
“大哥,你咋不按排行取名呢?”
“上輩人也沒說過女娃娃也必須按排行取名啊。以後生了兒,我會按排行取的。”
“哦,好哇,這敬瑜起得好。嗯,敬瑜,敬瑜。看來大哥是把三國演義讀透了的哈。”
“哈哈,跟你就沒法比了哈,你也嫑洗我了,我也就是想到了,覺得好聽,也就取了。”
“大哥真是茶壺頭的湯圓,嘴頭不出,心頭有呢。”
小姑子玉一直抱着敬瑜左看右看,舍不得放下。要不是小侄女要吃奶了,她還不情願把她交到大嫂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