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公爹汪四爺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林秀青就早早地起了床。她把長長的頭發挽在腦後,插上一枝梅花銀簪,換上藍布碎花滾邊高領袖衣,青布小褲,穿上白底黑面燈芯絨布鞋,便進了竈房。收拾停當,她到堂屋裏去,神龛面前,恭恭敬敬地跟汪氏祖宗磕了三個響頭。
四爺和四奶從他們的房間裏出來了。四爺穿一件青布長衫,灰布對襟馬褂,黑色皂靴。光頭上一頂瓜皮小帽略顯瘦小。配上那英俊的面頰發光的眼睛和山羊胡子,既有文人的風采又有小財主的韻味。四奶一頭青絲亮發,盤結在腦後,插一根流蘇銀簪;劉海拂額,鬓絲披頰;穿一件滾邊碎花袖衣,鑲邊大襟坎肩;面露微笑,讓人一看就有豐韻富太仁慈寬厚的印象。
等他們在堂屋裏坐定,林秀青上前作了萬福,說道:“額爹,額媽,兒媳婦跟你們請安了!”四爺四奶滿臉笑意地欠了欠身。
林秀青服侍他們洗了臉,然後又奉上香茶。
四爺四奶從衣兜裏掏出大紅包滿臉笑容地遞到她的手上,她一一道了謝,說一聲你們慢慢喝着我做飯去,便轉身進到竈房去了。
四爺和四奶坐着喝茶,時不時相互看看,又會意地點點頭。看上去,他兩口子這開壇酒辦得還是很滿意的。最讓他們心裏甜蜜蜜的,還是他們娶了這麽一個不錯的兒媳婦兒。
四爺一邊喝茶一邊悄悄地想,要是能跟我生一大堆孫子,祖上也會相當滿意了。
林秀青的公爹汪文斌是個獨子,在宗族同輩中排行第四。也不曉得是咋的,這“四爺”的稱呼,從他的子侄們叫起到現在,不僅族裏族外大人小孩見了他這樣稱呼,甚至上至馬中裏中至陳假墳下到霖雨場,凡是認識的都知道他是汪四爺,他名字反而沒有幾個人曉得了。
汪四爺喜歡穿長衫布鞋。前些時候,把頭上的大辮子剪了,剃成了光頭。四奶笑他,說他過了份了,一個頭發,不長就短。長的時候比哪個的都長;短的時候呢,短得都看着晃眼了。他卻說,你不曉得,這頭發真難整,長的時候,大家都那樣,沒覺得誰順眼誰不順眼。可這頭發一剪,這麽往腦後一披,象個啥樣子?說是男的呢,頭發又那麽長,說是女的呢,卻又那麽短,男不男女不女,難看。人,走起出去,得有點精神頭是不是?你看,我這光頭,不是就很精神嗎?可四奶總是這樣取笑他:精神是精神,可把帽子一戴,就無發無天了!
無發無天就無發無天,他回敬道。這還不算,他剃成光頭以後,還故意在上碥碥下碥碥去晃了一圈,引起了許多人的好奇與議論。左鄰右舍老人小孩猛然看到一個光頭的,都沒認出來。等走到面前,仔細一打量,認出是汪四爺時,都吃驚不小。有人說,你這整的啥子樣子哦,怪吓人的;有人說你整啥樣子不好?偏整個光和尚,精精怪怪的。可讓人沒想到的是,沒過幾天,族裏的男人就有幾個照四爺的樣子,也剃成了光頭。有人開玩笑說,這老磨坊,一下子就磨出了幾個太陽,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後來,人們好象明白過來了:這頭發短些,人真的感覺清爽得多,精神得多呢。但年輕人剃成和尚,太過了;最少你也應該留半個東洋頭啊。
這老磨坊背後住的幾十戶人,大多是汪氏宗族的。據說,他們本不是這兒的人,當年“湖廣填四川”的時候,從麻城縣孝感鄉填過來的。
聽人說,汪四爺他們祖上,剛來的時候,也只有三個人,兩個大人,一個兒子。他們順着茶馬古道走到這兒,發現這個地方不錯,山青水秀,田地肥美,便停下來,在高坎頭綁了棚子,開荒種地,養豬喂牛,養蠶織布。後來兒子長大了,娶了媳婦,生了孫子,人丁便興旺起來。時間長了,生的多了便分成了若幹家若幹戶,這個茶馬道上聯通四方的水陸碼頭不僅熱鬧,而且擁擠起來。
汪四爺的老祖,看準了自己房前的有利地勢,花了不少銀子,請人在回水沱的淺灘上築堰攔水,修了這麽一座碾磨。一家人便一邊種田種地,一邊經營起這座碾磨來。那時節,整個黃沙壩裏,也就這麽一處,除了宗族裏面的人,周圍三壩五碥的都來碾米磨面。那生意,簡直就是忙不過來。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相當的有滋有味。
到汪四爺時,沿河上下的人,發現開磨坊有利可圖。一時間,上上下下就建起了好些座磨坊。遠的不說,上面就有任水碾、周水碾,下面有杜水碾、劉水碾,把汪四爺的生意分去了一大半。雖然生意大不如前,收入減了很多,但還不至于吃不起飯。因為汪四爺的額爹,他額爹的額爹,都是獨苗。家裏面幹活的人少,吃飯的人也不多。俗話說,人多好種田,人少好過年。日子再咋個說也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可到了他汪四爺的時候,情況就有些不同了。他二十歲才娶了四奶奶。為這,他還很生了他額爹額媽一陣氣呢。為啥?他說,別人家娃娃十幾歲就娶了老婆,你們咋偏不要我娶?他額爹說,你娃娃不懂,老子不會害你。他頂他額爹說,你看人家跟我一樣大的,娃娃都幾歲了,我還這樣,你們那是為我好?他額爹說,好事不在忙上,你娃娃慌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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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并不知道,娶婆娘這事兒,太小了會傷身子。那時他額爹說,當皇帝的沒幾個會長壽,他根本不曉得是啥子意思,當然也就不在乎。
後來,他娶了火燒廟楊山包的楊家女,才沒有再同他額爹論經。他那老婆,不僅漂亮,而且賢惠。他就象掉進了蜜罐子,美滋滋,甜咪咪的,好不快活!族裏哥兒們形容他,就象得了哈瘋症,成天笑嘻嘻,樂颠颠的。
“嘿嘿,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還一點不假。”他常常搖頭擺尾地自得其樂,自我陶醉着。然而高興是高興,可他心裏也很清楚,他讀的那點書,也就能在這老磨坊一帶炫耀一下,除此以外,那可都是藏龍卧虎,高手如雲呢。他更清楚,就是在這老磨坊周圍,他也就是比別人多認了幾個字,多記了幾個上古先賢,多背得幾個詩句子罷了。
“足矣,”生完子玉後他對四奶奶說。他這樣說,也有他的道理。你看,祖上幾代人都是懸吊吊的一根獨苗,全家人都象稀世珍寶一樣的護着,生怕就有個三長兩短。可到了他這兒,一口氣生了兩個兒一個女,徹底改寫了他們家的歷史。他心裏挺惬意,臉上放着光,走路時那腰板兒也直得過了頭,以至于把頭都拗到後面去了。可反過來他又在想,要是再多兩個,還有沒得飯給他們吃,還有沒得衣給他們穿呢?他想前想後想左想右想去想來,咋個想都覺得就這樣行了,再多兩個的話,就不相宜了。于是,他對四奶鄭重其事地說出了他的看法。
“那你就休兵,”四奶奶說。“這個,光怕難為。”“哪有了咋整?”“生噻,有了不生你還能咋整?”“嗬嗬,我以為你還有啥妙招呢!”
說來也怪,這以後,他們還真就象關了門一樣,齊切切的就一個不生了。就連四爺和四奶都感覺奇怪。
四爺的家裏雖然并不寬裕,但三個娃娃都多多少少讀過幾年私塾。子林不貪,子松勤奮,子玉嘛,女娃娃一個,認得到自己名字,背得三字經女兒經就行了。
子林長大了,他也如法炮制。二十歲,二十歲才能娶婆娘,他說。子林問,為啥?為啥?老子都是二十歲,你娃娃還敢提前?家規!那子林也就不敢再說了。
子林娶的這個林秀青,其實也是他們老丈屋頭一個轉彎抹角的親戚,老丈屋頭的人保的媒。人說了,這叫親上加親。人長得很周正,很能幹的,也很聰明,掌你那個家綽綽有餘,就是脾氣嘛,稍微,稍微有那麽一點點,還心直口快,大家如果能不計較,準保沒事。
唉,哪個沒得點脾氣?俗話說,拉得的牛會打人,還是能幹點好。親上加親,那總比娶一個外人強,是不是?
于是,林秀青便從親戚家的女兒變成了汪四爺家的兒媳婦。
媳婦兒是娶了,接下來的問題也就跟着來了。老大娶了,老二也得跟着來。雖然老二還不到年歲,但早晚總會來的。至于老三,女娃娃,找個好人家嫁了就是。就憑她那長相,他汪四爺這當老爹的一點也沒有發愁。
那都是後話。眼前最要緊的是吃飯的問題。娶了兒媳婦兒,以後吃飯的人會更多。雖然汪四爺期盼着子孫繞膝熱熱鬧鬧的景象,可那麽一丁點兒田地,哪裏來那麽多糧食給一家子人吃呢?總不能讓別人嘲笑我汪四爺娶得起媳婦兒生得起乖孫供不起飯吧?就算加上這個老磨坊,日子是不是過得起走他也不知道。汪四爺着實有些發愁了。
田地不多,倒不是因為他汪四爺不守祖業把家敗了。他聽他額爺說過,當年他額爺的額爺的額爺的額爺聽說四川這邊又大又平,田地多得沒人種,便挑起擔擔,扯着一家人,跟在一群人的屁股後面翻山過嶺走了幾十天來到四川。可是平原大壩好田好地早就被人圈占完了,他們只好跟着一夥商販繼續往西,直到走完平壩走進山裏一直走到黃沙壩裏。大夥覺得這個小壩子雖然野草叢生,荒蕪無比,但山清水秀,林木蔥茏,群山環繞之下地勢還比較平坦,一條小河繞壩而行,也是個不錯的地兒。于是大家一商量,就在河邊高處搭起一串棚棚住了下來。後來他們幾家人就在這個壩子裏開荒種糧,養豬喂牛。再後來,這裏就變成了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炊煙缭繞,水複山環的好所在了。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幾乎所有的人家都由一家變成幾家再變成好多個幾家。于是,黃沙壩裏形成了一砣一砣一片一片一碥一碥的村落。那些田地也就由幾家人種變成十幾家人種再變成幾十家幾百家人種;大田也就變成小田小田又再變成小小田再變成小小小田兒了。
當然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下最緊要的是田地少捐稅多如果不想點辦法一家人就吃不飽肚子。咋整呢?汪四爺這些天白天黑夜都在想辦法。可是把腦殼想得生疼把心思都挖完了也沒想出個好辦法來。
“要是當年我們也買幾畝田,那就沒有這些事了,”他說。
“你咋不買?”四奶奶問。
汪四爺不說話了。他知道現在說這話等于是沒說。不是不想買,是想買沒買着。在他的記憶中,有好幾次都是這樣。一次是隔壁汪卓洋大奶奶死了,她女兒要賣田地。他們好不容易湊了錢去,可張子賢的老爹出的價高,人家賣給張子賢的老爹了。汪四爺的額爹憤憤地嘆息一句:“一家人咋?一家人還是只認得到錢!”然後眼睜睜看着那幾塊田改姓了張而毫無辦法。
還有一次,後面汪成山大老爺病了,要賣幾分田來醫病,可恰恰那時候屋頭又沒得錢,那個急呀!他跑到老丈屋楊山包去借,借了一圈也湊不夠,最後只好瞪着眼睛看着那田又被張子賢屋頭買了去。唉!
“看來只有再去向張子賢租幾分田了。”四爺和四奶想過去想過來,最終還是只有這樣做,除此以外還有啥子辦法呢?
于是,汪四爺去了張子賢家。
張子賢家是黃沙壩裏的大戶,就在玉屏山下山邊上。汪四爺從老磨坊出來,穿插瓜廟過了河一袋煙的功夫就到了。
“鄉裏辦團防,要招幾十個人,我想推薦你的大公子子林去,你看行不行?”汪四爺還沒開腔張子賢就先說了這個事。
汪四爺一聽,心裏立馬高興起來,心想,你子賢老兄瞧得起,那能不是好事?可他也想謙虛兩句:“行是行,可那娃娃脾性不大好,不曉得幹得下來幹不下來哦?”
“你也是哦,抓撬狗逮棒客,維持一方治安,沒得點脾性咋得行?我看你家大公子身體脾性都合适。再說了,你曉得的,現在世道不太平,小偷小摸,明拿暗搶的事時有發生。聽說,昨天晚上任河壩的一家人又遭搶了。你那磨坊你就那麽放心啊?如果你家子林當了鄉團,那些人也不敢偷你搶你是不是?也只有你老弟,我才這樣子跟你說。你們子林,你曉得,從小我就喜歡他。”
汪四爺一想,是呢,雖然我們家也沒啥值錢的東西,不象張子賢那樣成天提心吊膽,睡不好覺,但是棒客進屋也是不會空着手出門的,雞呀鴨呀豬呀,丢了,多多少少也算是折財。他看着張子賢說,“要不叫他先去試試,不行叫他回來就是了,行不?”
“行啊。叫他先到鄉團去練練,過一段時間我們保裏也要辦民團的,到時候再叫他回來當個隊長。你曉得的,雖然我們這個保不算富裕,但哪家哪戶丢雞丢羊的也是個損失。現在看來還沒出過大的事情,可以後的事哪個說得清楚啊?上頭弄個保長跟我當起,總得要為大家做點事吧,總得維持一方平安吧?還請老弟和子林公子相幫才是。”
“我那娃娃擔得起這個擔子不?只要他娃娃有那本事,子賢兄看得起他,你叫他幹就是了。”
“好,那就這樣辦了!還是汪老弟開明,不枉你我交往一世。”張子賢高興地說,“我明天就帶他去!”
“子賢兄,我來找你也有一個事情要請你幫忙。”
“啥事你說。”
“我想再跟你租幾分田。”
“這個好說。要不你就種旁邊那個田吧,田租我也不多收,就跟原來的一樣。”
汪四爺想,那塊田,雖說土質不是太好,但和先前租種的挨着的,抄田耙田栽秧打谷還是方便,少很多麻煩。只是覺得按現在的産量算算,五分田奔死了就收一石谷子,交了租後還剩幾鬥?還有捐稅也得交,剩下的就不多了。
“少點行不?”
“不能少了,”張子賢說,“大家都是一樣的,我跟你少了,別的人就會來找我,我不好說。就算我想跟你少,那也得到時候再說。哦,還有,辦團房是要叫每家每戶出捐的,要是子林進了團房,你們家的團房捐就可以免了。”
“團房吃飯要出錢不呢?”
“不出。一天三頓都不出錢,團房捐就是用來□□買炮吃飯穿衣的嘛。”
“哦。”汪四爺想,這還差不多。要是照這樣說的話,那幾分田都沒必要租了。但轉過來一想,說都說了,再說不要,也不好。反正老二老三都在長,吃得越來越多,以後還會有孫子孫女,先存點糧食,免得到時候抓僵。
兩個人又吹了些閑條,汪四爺便從張子賢那裏出來,懷着一腔的滿意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