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秀青嫁到
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使早已頭暈目眩渾身難受的林秀青心頭一陣輕松。她意識到,婆家已經到了。
這三十多裏的路,她沒有吐,已經算是好的了。以前她就聽人講過,有些使壞的轎夫,故意把轎子颠得上下抖動,左右搖晃,上坡的時候躺在轎子裏,下坡的時候穩不住就從前門栽出來。搖不上幾裏路,新娘子就腸子肚子都嘔吐出來了。有的新娘子,受不了一路的颠撲,在轎子上就昏糊得象得了大病,下了轎就站都站不起來,連拜堂都拜不成。
腳下傳來嘩嘩的流水聲。随着轎子擡高,眼前暗了一下,又明亮起來。身後傳來“吱——嘎——”的聲響。憑感覺,她知道那是從老磨坊外進了院子,厚重的龍門被關上,然後又打開了。這是為啥子呢?她不曉得,她額媽也沒有跟她說過。
随即,坐了三十多裏路的轎子穩穩地落在了地上,她那始終提着的心也放了下來。但那嘈雜的聲音直沖沖地闖進她的耳朵,又使她的腦袋嗡嗡作響,心裏煩噪不安起來。
女人為什麽要出嫁呢?這個問題到現在為止,她也沒有想清楚。額媽說,自古以來就這樣子,到時候就得嫁出去!額爹說,之子于歸,你的家本不在爹娘這兒,你只是在爹媽這兒暫時住着,到時候你就該回去了。不管他們咋講,不但沒有讓她明白,反而更加糊塗了:女娃娃為啥子就不能傳宗接代侍俸爹娘?!
随着幾聲雞公凄婉的叫聲,轎子面前滴下了一圈殷紅的血。她娘說過,別害怕,這是驅邪。驅了邪,就會平安,就會有好運氣,就會享福!可是,邪是什麽?邪在哪裏?
忽然,一個男人大聲唱起來:“東方一朵紫雲開,西方一朵紫雲來,兩朵紫雲來相會,新人轎裏扶出來!”
兩個女人——透過蓋頭的下擺,她看出來是接親孃孃和送親孃孃——伸出四只暴着青筋的手,把她從轎子裏面扶了出來。
“跨烘籠,”送親孃孃小聲對她說。
她朝下一看,面前擺着一個裝着柏枝,燒得白煙升騰的烘籠。她提起腳來,輕輕從烘籠上跨了過去。
剛走了兩步,送親孃孃又低聲說道:“跨篩子。看準哈,嫑踩到篩子了。”
她看了看,心想,我又沒“騎馬”,這個就用不着了嘛。但人家叫跨,跨就跨嘛,怕啥?她用力大跨一步,從放在地下的篩子上跨了過去。兩只腳,正好踩在鋪在地上的麻布叉口上。
“行成婚禮開始!升炮!新郎新娘入華堂!”那男人又唱道。
在震耳欲聾的禮炮聲中,兩個女人扶着她,一步一步踩着麻袋,走過天井,踏上檐口,進到堂屋裏去。
新郎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攙扶着進來,站在她的左邊。她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可是只看到他的腳和他穿着的大紅的褲子。盡管她早已經看到過他的模樣,但他穿着新郎的衣服是個啥樣子呢?她好想看看哦,可是隔着紅蓋頭,她怎麽也無法看到。
“高歌一曲鳳求凰,紅毯鋪設映華堂。門外花炮聲聲響,堂中喜燭亮晃晃。新郎新娘就位,參拜天地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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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一會兒,男人又唱道:“桃之夭夭配鳳凰,之子于歸正相當。牛郎織女鵲橋會,夫妻雙雙拜高堂!一拜天地人長久——”
秀青被攙扶着轉身對着門外,跪下,四叩首。
“二拜祖先佑後人——”
秀青被攙扶着轉過身來,跪下,四叩首。
“三拜父母壽元長——”
面向高堂,跪下,四叩首。
“四拜夫妻同到老——”
秀青面對新郎,彎腰鞠躬。咚的一聲,兩個腦殼重重地撞在一起,生疼生疼的。一片開心的哄笑聲傳進秀青的耳朵裏,她也笑了,只是沒有出聲。
“新房一閃紅花開,家有金鬥供龍牌。相府門上挂彩綢,千金小姐配王侯。一匹紅布丈二長,今天拿來拴新郎。拴得新郎嘻嘻笑,娶個新娘會上竈。竈上羹湯手又勤,有米就把飯煮成。針頭麻線有本領,更見巧來賽過人。無樣能把花繡起,無模能做鞋襪底。一對新人百年愛,新郎家屋長得快。恭喜你,恭喜你,又生兒來又生女,發財就從今天起!——大婚禮成,送入洞房!”
秀青接着遞過來的紅綢,跟着轉進了堂屋右邊的房間裏,送親孃孃扶着她在床邊上坐了下來。
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一人拿着一只點燃的紅燭進來,放在燭臺上。
幾個女人嘻嘻哈哈地進來朝他們撒了一床的花生棗子。
汪子林站起來,揭去了林秀青頭上的紅蓋頭,對着她嘻嘻地笑。
有人遞過來兩個杯子,讓他們手扣着手地喝了交杯酒。
林秀青紅着臉,羞怯地看了一眼汪子林。他身材高挑,體格健壯。雖然還是一臉的娃娃氣,但穿着大紅的衣服,戴着紅綢大花,頭戴博士帽,也是一身的英武。濃濃的眉毛,寬寬的額頭,大而明亮的眼睛,配着圓而寬大的鼻頭,漂亮的嘴巴,盈盈的笑意,越看越覺得親切可愛。她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着她。兩眼一對,她立馬避開,紅着臉低下頭去,絞起指頭來。
接下來,她被扶着到堂屋裏見客。
“哦喲,快看,新娘子,乖哦!”林秀青剛跨出房門,就聽到有人在悄悄地議論。“新娘子不乖哪個乖?你龜兒婆娘當年拜堂的時候,不乖啊?”
“呵呵,你就嫑寒酸我了嘛,我咋能跟她比。”
“是呢,你現在都要好看得多了。你那時是啥樣子?紅屁股,瓦額頭,嘴伸得比猴子還遠……”
“你媽才是猴子!”
一陣哈哈聲在院子裏蕩開來。
“你還別說哈,汪子林真有福氣,娶個婆娘曬遍黃沙壩。你看那頭發,那臉盤子,那心口,那屁股,那裏都比你們這些婆娘些好看。唉,老子咋沒得這運氣哦!”
“你說啥子?你想啥子?你嫌老娘了?”
“哎喲喲,你龜兒把手拿開哈,要不,看老子晚上咋收拾你!”
又是一陣哈哈聲。
客見完了。汪家內外的老輩子,除了她以前見到過的,幾乎一個也沒有記住。只是婆婆讓叫啥,她就甜甜地叫一聲,然後恭恭敬敬地遞上花枕頭收了紅包完事。
好不容易把過場走完了,她被扶回新房裏坐下,有人就送來了一大碗飯和好多的菜。看着那些香噴噴的飯食,她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一個小姑娘在門外探着頭向她扮臉,她朝她笑了笑。那姑娘叫一聲“嫂嫂”,便把頭縮了回去。
外面開席了,屋裏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坐在床邊,嘈雜的聲音一股股地湧進她的耳朵裏。
從說話的聲音中,她聽出來,送親的人都被請在堂屋裏面坐着。
那男人的聲音又響起來:“護送新人,來到寒門。擺酒接風,表示歡迎!”
送親孃孃也客套一番:“萬福,萬福!”接着唱道:
“耳聽鞭炮聲聲響,廚師托盤在手上。端出一個肥肉髈,墩在桌子正中央。席上菜美飯也香,金口吐出好文章。掏出喜錢敬東上,莫嫌輕微禮義長!”
“髈來喽,拐子——”過了一會兒,堂屋門外有人喊道。
送親孃孃進來拉着林秀清的手來到堂屋,讓她坐在桌子上和他們一起吃飯。她掃了一眼堂屋,裏面安了四張八仙桌,送親的人們都圍坐着。堂屋門口還站着幾個中年女人,她不認識。看樣子是專門來服侍他們這四桌人的。秀青覺得婆家做得這樣周詳,自己臉上也有了許多的光。
過了一會兒,幾個女人把放在桌子中間的髈髈端了出去。端進來的時候,那髈髈已經被切成八大塊。
大家一人一個夾到自己碗裏吃起來。秀青沒有夾,送親孃孃替她夾了過來放在碗裏。他們把自己碗裏的那塊吃完,把碗裏的湯也分得幹幹淨淨,最後還把碗反囥在了桌子上。
秀青不曉得這是幹啥子,只是想,咋這樣呢?也不怕人家說我娘屋人沒得禮節禮貌?她掃了一眼另外三張桌子,每張桌子都一樣。她有些不高興起來。
那幾個女人過來,把反囥着的碗揭起來拿走了。
過了一會兒,一個又大又肥的髈髈又放在了桌子中間。
“哦,原來是……”秀青明白了。
緊接着,很快地就端上幾大桌子菜,幾大缸子酒來。大家也不客氣,喝酒,吃菜,吃飯,堂屋裏便響徹了筷子碰碗聲,喝酒嗤嗤聲,喝湯汩汩聲,說話聲,哈哈聲。
“這戶人還不錯哈,你看這院子,又寬又大,整整齊齊,遠比我們那一砣的房子好多了。”秀青的一個親戚邊喝着酒邊說。
“秀青福氣好,嫁了這樣人家。我剛才看了看周圍,真的是山青水秀,有田有地,柴方水便,特別是外面那條河,洗衣裳洗菜好方便哦,這樣的地方住起當真安逸呢,哪象我們,洗衣裳洗菜都就在那牛滾凼頭,洗不幹淨不說,那白衣裳還洗成了黃衣裳!”另一個親戚一邊啃着骨頭一邊說。
“要不,叫秀青問問,有沒得合适的,也把你嫁到這來?”送親孃孃看了她一眼,嘻嘻地笑着說。
“行啊。要不,我們兩個一起來?”
“你這個鬼女子,敢跟我亂說話,回去我再收拾你!”說着,送親孃孃自己哈哈笑了起來。
“各位親朋好友,請靜一靜,請靜一靜,汪公文斌四爺有話要說。”
秀青擡眼看了一下,堂屋門外說話的是一個穿長衫坎肩戴瓜皮帽的男人。哦,原來唱禮的是這個男人啊。
“各位來賓,各位親朋,各位好友——”她公公——她剛才在拜堂的時候,才改口叫他“額爹”——說話了。他穿了新衫,新褂,戴了新禮帽,輪廓分明的清瘦的臉上挂着笑。他站在堂屋門外,顯得比以往高大了一些。他手舉酒杯說道:
“今天,是犬子子林完婚的大喜日子,大家前來祝賀,我們全家都非常感謝。但因鄙人才疏學淺,不知禮儀,且家務貧寒。如有招待不周,言行失禮之處,請大家多多海涵!我這裏敬大家一杯水酒,聊表我心中的謝意!……”喝酒的也都舉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後所有的人都海吃海喝起來。一時間,碰碗的,喝湯的,打哈哈的,咳嗽的,掐鼻子的……所有的聲音混和在一起,充斥了整個院子。
他端着酒杯,來到堂屋前,對着堂屋裏說:“各位姻親,勞煩你們跋山涉水,幾十裏路來到寒舍,跟我汪家結成良緣,文斌這裏有禮了!”說着,他向堂屋裏作了一個揖,又舉起酒杯,“我敬大家一杯水酒!”喝酒的人都舉起杯來,喝了一口。他又說道:“我們都是一家人了,大家就不要客氣,吃好,喝好。缺啥,少啥,就叫她們幾個拿。”說着他用手指了指站在門外的幾個女人。
衆人也都客套了幾句,坐下來繼續吃喝。
吃飽喝足之後,送親孃孃把秀青的公婆和家裏人等請到堂屋,把秀青叫到跟前,對着他們唱道:
“親家翁,親家母,新媳婦兒送到家。吃好茶,喝好酒,酒足飯飽要回了。禮不到,請包涵,別怪孃孃見識少。”
然後轉向秀青道:“女兒你,仔細聽。從今起,為□□。早早起,出房門。勤梳頭,講衛生。穿衣裳,要周正。哥嫂說,聽教訓。公婆講,記在心……”
待她唱完,瓜皮先生接着唱道:“高親今天到我家,禮儀招待安排差。一無煙來二無茶,臉都沒得地方挂。茶飯酒水不大好,怠慢高親請寬大。孃孃今天要回家,敬請背後少閑話。”
儀式完成,大事成就。送親的人們走出了龍門,公公婆婆也送到門外,相互客氣幾番之後,走了。
林秀青看着他們下了石梯,轉過黃桷樹,順着回水沱漸漸遠去,心中湧起萬般的不舍與失落,眼淚悄悄地流了出來。她好想跟着他們回到自己額爹額媽身邊去啊!可是,她想起她額媽的交待,只好把這不舍與失落咽到肚子裏去。
她額媽說,從今以後,你就是汪家的人了。你在汪家,說話做事都要守汪家的規矩。端汪家的碗,服汪家的管,想汪家的事。要孝敬公婆,依順丈夫,要有規矩,要顯出我們林家是懂禮節,有家教的……她額媽還附在她耳邊悄悄地跟她說了一些讓她臉紅到耳朵根子的事。這些事兒不說她不知道,可知道了她卻害怕起來。
其實,她也明白,她姐姐出嫁的時候,鬧着要跟着回去,不嫁人了。她娘一頓好吼。那句“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讓她明白了許多。回去是不可能的,鬧也就沒有用了,反而會讓婆家人覺得自己沒教養,不懂事。
至于那些讓她臉紅的事,雖然心裏害怕,卻也覺得神秘。也正因為如此,有時心中也癢嘻嘻地想探個究竟。
鬧洞房的人走完之後,她婆婆——此時她應該跟着子林叫額媽了——進到新房來,把一方白布鋪在她的床上,就出去了。
汪子林叫了她幾次,她坐在床邊沒有動。她心裏害怕,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會是怎樣的一種恐懼。她不敢脫衣,不敢上床,不敢睡下。
過了很久,她快熬不住了的時候,汪子林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扯過鋪蓋,蓋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