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2)
“看你,緊張幹嗎?”王副行長詭谲地一笑,“你不是有樓房嘛,還有墩子的磚廠,實在不夠,我把自己的房子也押上。”
“你——”
“放心,我早給你算好了,兩套樓房加一個磚廠,我再給你貸百八十萬,這廠子,就歸你了。”
“墩子那邊好說,可你把房子押上,讓我過意不去。”
“沒啥,就這麽說定了,墩子那邊你說,我也催催,這事要幹就得抓緊,再拖,那廠子可就真成一堆廢銅爛鐵了。”
這一席話說的陳天彪心裏直翻滾。他告辭王副行長,很快去找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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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女人陳珮玲收購河化的消息終于浮出水面。誰也沒想到,傳播消息的竟是印刷廠廠長郭春海。
“五整一改”後,郭春海很少到河化露面。忙,忙啊。這天,他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地走進河化,立刻就有人圍過去。人們都想聽聽最近他跟哪個女人在一起,是否打算将單身繼續下去。
之前,有人親耳聽見郭春海大談離婚男人的好處,說離婚讓他真正發現了自己的價值。以前在老婆眼裏,他什麽都不是,簡直一堆爛肉。沒承想一離婚,身價倍增。大到河陽四大寡婦,小到印刷廠的姑娘媳婦,紛紛向他抛繡球。
這天的郭春海看上去比往日略顯持重,沒有談論男女風情的意思。果然不一會,他便極莊重極神秘地沖圍着他的人說:“知道嗎,你們廠子要賣給浙江女人了,這個月底就簽合同。”人們以為郭春海拿大廠出氣,不屑一顧。誰知他臉色一沉,繼續說:“誰跟你們開玩笑?我這都是念及大家曾在一個廠裏,趕來給你們透個信,別拿好心當驢肝肺,哪天讓浙江人一腳踹出來,可別怪我沒給你們提過醒。”
說完他雙手一背,踱着四方步子,走了。
工人們面面相觑,猜不透郭春海說的是真是假。有人看見林子強從辦公樓走出來,便大着膽走過去,問:“是不是廠子真要賣給浙江人?”林子強一愣神,旋即淺笑着說:“這事我不大清楚,具體咋個賣法你們去問問董事長。”說完鑽進小車,一溜煙不見了。
工人們反複咀嚼林子強的話,最後終于明白,廠子真要賣掉了。
狗日的李木楠,敢背着我們做這事!
于是,第二天,河化老廠的工人坐在車間裏,既不開機,也不回家,靜坐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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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楠叫來生産部長,責令他半小時內做好工作,開機生産。
半小時後,生産部長彙報說,工人不買他的賬,要董事長親自去車間跟他們對話。
“要我親自去,他們想對話就對話?你把領頭的名單全記下來,我就不信沒辦法治他。”
話雖這麽說,李木楠卻很清楚,自己還真缺少辦法。再者,眼下李木楠根本無力顧及工人罷工的事。省城那家公司逼債已逼到門上。再要不還錢,對方就要向法院起訴。到現在他才明白,當初把還款日期簽在三月底,是個致命錯誤。他又一次被人算計,每年三至五月,是河化全力準備生産的月份,資金需要量比任何時期都大。加上今年銷售市場疲軟,部分市場又被一家外地集團搶占。市場一丢,別說還錢,正常過日子都無力維持。迫于無奈,李木楠找市長夏鴻遠告艱難。夏鴻遠聽完,猛地一拍桌子:“好哇,李木楠,你居然敢借高利貸,這樣的事你也做得出來,知不知道,這是犯法!”
次日,審計局三名工作人員進駐河化,開始查賬。李木楠急了,連夜敲開陳珮玲的門,求陳珮玲幫他渡過這個難關。陳珮玲不動聲色地聽完,只說了一句:“看來你真是山窮水盡了。”說完便哈欠連天,示意自己困了。此時的李木楠已無半點傲氣,灰着臉丢下一句:“那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再去找,秘書說董事長去了浙江老家。李木楠知道陳珮玲在有意躲他,看來,這出戲的确是陳珮玲和林子強合着演給他的。既然如此,他就配合着把戲繼續演下去吧。
第二天,李木楠叫來林子強,将合同往桌上一攤,問:“到底咋辦?”
林子強嘆口氣:“還能咋辦,照合同執行便是了。”
李木楠擡起頭:“虧你說得出,氰铵公司一抵頂,這河化還能叫河化?”
林子強翻一下白眼,這時的林子強,已沒有必要再裝下去。他一邊欣賞着李木楠的苦相,一邊說:“那咋辦,合同上約定的,總不能讓他們起訴到法院吧。這官司真要是打起來,可是既輸面子又丢廠。”
林子強顯然是在掐李木楠的死穴,李木楠怕啥,他偏揀啥說。李木楠收回目光,出其不意地說:“那就準備打官司吧。”
林子強一愣,旋即又笑道:“看來董事長是胸有成竹啊。”
李木楠詭異地盯着林子強看半天,說了一句讓林子強更加摸不着頭腦的話:“既然河化要爛在我李木楠手上,那我就讓它一爛到底。”
林子強琢磨一夜,認定李木楠在虛張聲勢。第二天下午,他趕到河陽賓館,陳珮玲和投資公司楊經理正在等他。一進門,他便信誓旦旦說:“這次可把他逼上絕路了,坐等好戲吧。”遂添油加醋,将李木楠如何求銀行又如何遭拒的事一一說了。聽完林子強的敘說,陳珮玲笑說:“現在該跟他攤牌了。”林子強擺擺手:“再等兩天,等審計局查出那一百萬,再跟他攤牌。”
林子強還給李木楠準備了一道菜,他相信,這道菜端上來,李木楠就一點傲骨都沒了。
楊經理不大放心,疑惑地問:“這事會不會引起啥麻煩?”
林子強聳聳肩膀:“放心,高息融資目前在企業界已是公開的秘密。再說了,你是投資者,賬上走的是一千萬,怕啥。”
楊經理還是吃不準,嗫嚅道:“這事最好還是別鬧太大,畢竟……”
陳珮玲插話道:“子強也只是拿此事給李木楠施加壓力,放心,不會出事的。”
楊經理望望陳珮玲,心想,反正這錢是從陳珮玲賬上打過去的,自己不過賺個手續費,要出事,這二位的事比他大。人家都不怕,自己怕啥?遂自嘲地笑笑:“看我這人,沒出息極了。”
陳珮玲又給兩人分別交代幾句,起身說:“晚上你們找個地方輕松輕松,我就不陪了。夏市長那邊來客人,我還得應酬去。”
幾天後,一份審計報告遞到了市長夏鴻遠手裏,他還沒看完,便讓秘書打電話叫李木楠。
李木楠趕到市長辦公室,夏鴻遠将審計報告扔給他,氣咻咻地說:“一百萬,你好大的膽子。”
李木楠像是遭到當頭棒喝,他壓根沒想到,對方會出此惡招。狠,狠啊。面對夏鴻遠的批評,他只能辯解:“當初也是沒辦法,安置職工需要錢,企業一時拿不出這麽多,只好……借高利貸。”
“借高利貸?報告上寫得清清楚楚,是私吞公款,搞假賬!”
李木楠大腦轟一聲,接下去,便聽不見市長的聲音了。
好久,他才再次擡起頭。在他眼裏,面前立着的已不是那個笑容可掬,溫文爾雅的市長,而是一個足以毀滅他,粉碎他的龐然大物。
短短幾分鐘,他的嘴唇已經幹裂,嗓子裏冒着幹煙,五髒六腑都讓人重新排列了一番。他強撐起精神,說:“借高利貸是我不對,但說我貪污,未免太過了吧?你可以查會議記錄,這事是集體讨論了的,不是我李木楠一個人做的主。”
夏鴻遠沒想到,這個時候他還敢用這口氣說話。他臉一沉,厲聲質問:“那亂采亂購呢,也是集體讨論的?企業資金那麽緊張,你大筆一揮,幾十萬就不見了,這裏面有沒有問題?還有請客送禮,要不要我給你一件件說下去?”
李木楠的臉刷地成了紫色。這下他才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已置于市長監控下,腦子裏驀地想起南方孫老板那十萬塊錢,身子一軟,一點勁也撐不起來了。
夏鴻遠居高臨下,捕捉了李木楠每一個細微變化。看看火候差不多,見好就收地說:“當然,工作當中出點問題也是在所難免,我還是希望你能認清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一下,從思想深處找原因。至于企業到底怎麽搞,我想你還是多聽聽林子強同志的意見。據群衆反映,你這人霸氣太重,這不好呀,你是國有企業的領導,搞專斷怎麽行?這樣下去,不但會害了你自己,也會給企業給國家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你好自為之……”
事情到這兒,李木楠便明白,自己被人做了死局,一點盤活的希望都沒了。
是一點都沒了。
回到廠裏,李木楠将自己關在辦公室,發了半天呆。面對有可能到來的種種結局,他知道,目前唯一能做的選擇,就是妥協。他必須重新面對林子強,重新面對眼前的一切現實。他像吞下毒藥一樣吞下這個決定,拿起電話,就要給林子強打。想了想,又放下,此時應該親自去找。
林子強正跟財務部長白琳說事兒,兩個人挨得很近,幾乎臉貼着了臉。見李木楠進來,白琳顯得慌亂,臉刷地一紅,低頭道:“董事長。”林子強倒是落落大方,一副明人不做暗事的磊落樣。“有事?”他問李木楠。
“也沒啥事,你先忙,要不過會我再找你。”李木楠恨死自己了,就這麽點場面他都應付不了。林子強嘿嘿一笑:“我有啥忙的,這不正跟白琳閑聊哩,你說吧,啥事?”
這口氣,俨然他是李木楠的領導。
李木楠瞅一眼白琳,更不知說什麽才好。盡管他跟白琳之間什麽也沒有,可他的心還是讓這個女人給攪亂了,攪翻了。看着她羞答答垂下澀紅的臉,他憤然一跺腳,啥也沒說就走了出來,一進辦公室,便想撕碎自己。
意識到在河化的使命行将結束,李木楠陷入從未有過的絕望中,再也掙紮不起一絲兒信心。他把所有的事務推給林子強,看着林子強得心應手地處理那些在他看來十分麻纏十足燙手的頭痛事,他悲涼地嘆口氣,這是哪跟哪啊。他終于承認,自己還是太嫩,太不成熟!他對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發出一陣陣嘲笑,笑聲裏那個剛愎自用自大輕狂的李木楠一步步死去,再也沒臉跳出來指點江山了。
他再次想起陳天彪說他的一句話:你還是缺少成大事者的大愚啊,這愚不是書本上學來的,它是一種境界,一種修煉,是人的骨啊!
夜色蒙蒙,街燈發出暈白的光,李木楠踟蹰而行,說不清是悲哀還是絕望。往事凝成一道厚重的牆,輕易不敢觸碰,未來更如這慘白的夜,讓人望不到明天會在哪個方向。
他脆弱的心靈在這夜晚發出一陣陣抖顫,無邊無際的悔恨成了他此時最真實的思想。他感到害怕,恐慌,此時最想做的就是躲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永遠不再走出來。
然而,另一個聲音又從遙遠處響過來:你不能輸,不能就這麽倒下!你還年輕,年輕是需要磨煉的,你得振作起來,咬着牙往前走,往前走!
不久,河陽市批準了浙江大廈收購河化的方案,職工整體移交,債務整體承擔。一時之間,所有的傳聞都得到證實,人們這才信服,浙江人就是浙江人啊。
與此同時,一封舉報信秘密從河陽寄出,信中歷數了夏鴻遠在河陽的種種劣跡,包括他在浙江人收購河化中收受巨額賄賂的事實。
61
五月的一個早晨,車光輝站在晴朗的天空下,凝望着陽光工程,心情無比激動。
自從工程開工,他便被大片大片的贊譽包圍。就連老城裏人黃風,這次也慷慨地發出感嘆:“變了,變了啊。”老城裏人黃風的感嘆裏,河建就像一面旗幟,高高飄揚在河陽城上空。截至目前,河建納稅已近一千萬,遙遙領先于其他企業,成了本年度的新貴。這樣的成績擱誰身上,都會光彩奪目。不久前,他已被市工會推選為全國勞動模範,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會成為繼陳天彪之後河陽城第二個獲此殊榮的人。
廣場工程也有了重大進展,幾幢居民樓的釘子戶在他恩威并施下,一個個搬出舊宅,從根本上消除了不安定因素。為此市領導多方協調,又給他解決了一千萬貸款。
河化大廈的拆除在多次論證後,已形成初步方案,這次拆除将采用目前國內最新的爆破技術,據說可以将灰塵控制在一千米內,爆炸飛出的碎塊控制在二百米範圍。
車光輝對這些技術問題沒有興趣,到時會有專家到場,他只需做好配合工作就行。
這一年的春季,應該有足夠的理由令車光輝激動。如果不是有兩件事破壞他的心境,這個春天可以稱得上完美。
河酒集團的新項目被迫停了工。開春以後,項目進入關鍵期,車光輝和胡萬坤都想在春季拿下主體工程,時間就是金錢,就是效益。
事情壞就壞在造假上。春節前,波寶酒的銷量大增,市場占有率急劇擴大,形勢非常樂觀。誰知僅僅一個春節,市場便直線下滑,價格也一路狂跌,由節前每瓶八十元跌到每瓶十元,就這,還賣不出去。
假貨太厲害。車光輝畢竟不是專業做酒的,不知道造假的嚴重性。以為抓了三兒,再在電視上一曝光,事情就會朝他預想的方向發展。沒承想,媒體一報道終端便有了反應。難怪事後胡萬坤怪他,咋能曝光呢,你這是自己砸自己的牌子呀。我當了十年酒廠的老總,最怕什麽?不是造假,是媒體披露市場有假酒!車光輝若有所悟,可後悔已來不及。他到市場轉了一圈,仿佛一夜間,河陽城大小百貨店都擺上了波寶酒。尤其批發市場,到處都有人在做波寶酒生意。最低批發價已降到每瓶六元!再一看貨,他自己都分不清真假。
什麽人造的呢?車光輝查了一星期,一點線索都沒。這時他才明白,三兒不過是條毛毛蟲,真正的造假者,來頭不小。遂一個電話,将三兒放了出來。
好端端的一個牌子,說砸就給砸了。自籌資金一不到位,銀行的項目配套款一分也弄不出來。車光輝沒辦法,胡萬坤更是沒招,工程只能停工。
胡萬坤求他,把陽光工程停下來,先建項目,等項目賺了錢,回頭再建陽光工程。這一次,車光輝說啥也不敢聽了,他無奈地跟胡萬坤說:“你饒了我吧,我給你做了十年義務銷酒員,這活我做累了,做怕了,實在做不了啦。”
胡萬坤嘆口氣,傷感地說:“豈止你幹累了,我早就想撂挑子不幹了,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眼下,胡萬坤正活動着去政府機關,按他的話說,只要後半生有個着落,他就滿足了。看來,新項目又成了半拉子工程。
另一件事,便是黃大丫。黃大丫自給家私店老板打工後,慢慢開始疏遠他,前些日子竟把借他的錢還了!車光輝不拿,黃大丫放下便走,連多句話都不跟他說。這陣又聽那老板把婚離了,跟黃大丫成雙入對地進進出出。車光輝一下急了,八成黃大丫真要嫁給她老板?
一想這事,車光輝的好心情全沒了。
這一天,車光輝在貧民窟的工地上迎接了前來視察工程的省政協領導,當着省市領導面,他誇下海口,趕在國慶前一定要讓居民們搬進新居。一片掌聲中,他忽然看見放氣球的黃二丫沖他怪怪地笑。
視察一結束,車光輝被林山拉到電視臺。電視臺打算給河建做一個專題片,腳本已搞好,林山請他過目。車光輝笑着說:“你就直說吧,得多少錢?”
林山是個恥于談錢的人,一聽這話,變了臉說:“你幹嗎那麽俗,錢錢錢,跟你說多少次了,這叫贊助費。”車光輝道:“少跟我窮酸,你要能給我上省臺,多少我也掏,上不了,一個子兒也甭想。”
林山說,等你“五一”拿了獎,我保證讓省臺在黃金時間播出。
車光輝自信地笑笑,從包裏掏出一串鑰匙,說:“富民花園三室兩廳,你也該給老婆有個交代了。”
林山接過鑰匙,想了想,說:“要不,我給你打個借條吧。”
車光輝呵呵一笑,什麽也沒再說,從容地離開了電視臺。對他來說,一套樓房算得了什麽,每年從他手裏送出去的樓房、車子,他自己都記不清。不過給林山這套,他送得開心。
車光輝當選全國勞動模範的消息是“五一”前一周在河陽城傳開的,幾乎是在同一天,老城裏人黃風才從爛鳥二丫口中聽說大丫跟車光輝的關系。
黃風躺在床上,腦子裏像卷過龍卷風一樣,呼呼嘯嘯,費了很大勁才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木然地睜開眼,卻看到兩個巨大的問號又一次豎他眼前。
這世界到底怎麽了?
黃風久久地沉入巨大的迷惑中,他聽見一陣陣凄厲的尖嘯響過,那聲音從他胸腔裏發出來,刺破黑夜,直奔雲霄而去。後來他筋疲力盡,身心像是在一場激烈的搏殺中受到重創。他覺得活不久了,他閉上眼,做好了離開這世界的準備。
次日,老城裏人黃風意識到自己還有些事必須要做的時候,猛地跳下床,他覺得一刻也不能耽擱了,皮鞋也沒顧上擦,就直奔大丫家。一進門,就對正在梳妝的大丫說:“好不得呀,丫頭。這人可不能亂活……”
大丫望一眼父親,她對父親一大早的造訪本來抱着漫不經心的态度,認為父親一定是來跟她談論爛鳥二丫的破事。這段日子,父親突然變得唠唠叨叨,仿佛二丫跟雷嘯的舊情複燃在他看來簡直是一件可歌可泣的事,動不動來跟她唠叨半天。父親激動的神色常常讓她生出莫名的妒意。父親怎麽能夠只沉湎于二丫的幸福而對自己不聞不問呢?二丫換了那麽多男人最終仍能靠情歸雷嘯徹底贏得父親冷石一般的心,相比之下,自己豈不活得可憐活得無助活得沒有顏色!
可是,可是父親居然叫了她聲“丫頭”。當那聲充滿磁性充滿滄桑的“丫頭”從父親冰冷的胸腔裏發出時,大丫的心一下被軟化了。她顫悠悠地盯住父親,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溫情四溢如長江水般波瀾壯闊的聲音是他發出的。
“爸呀,我能……擋住他嗎?”大丫嘩一下就回到了女兒的本色裏,她的聲音充滿委屈充滿嗔怒充滿一股濃濃的嬌味兒。
“得擋住!你可不能一錯再錯……要嫁,也得光光明明清清白白嫁呀。害人的事,萬萬做不得。”
“我沒害誰,我誰也不嫁,我就這麽活下去了。”
“丫頭,女人嫁漢,這乃天經地義。只是這嫁誰,你得三思呀。”老城裏人黃風已完全沒了昔日的那股冷威,他慈祥的目光如同寒夜裏的兩團火,燃燒着大丫。見大丫動了感情,他忍不住語重心長地說:“他車灰灰要是好男人,就不該讓患難妻子遭罪受,丫頭——”
大丫不語了。她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
黃風接着說:“我們不圖他的錢,不圖他的名,只圖有人能真心實意對你一輩子。我老了,不能照顧你們,你們自己的路,自己要走好啊。”
說完這句,黃風悲壯地轉身,大步走了出來。身後,大丫早成了淚人。
“五一”轉眼到了。日子平淡得讓人乏味。偌大的河陽城,幾乎聽不見一件令人心潮澎湃的事。因為廣場修建,平日裏愛湊熱鬧的閑人沒了去處,只好蹲在自家屋檐下曬太陽。這大大減弱了新聞的傳播速度。使得河陽城有限的幾件趣事遲遲不能傳播開,以至于人們茶餘飯後沒了談的。
徐虹死了,死在了自家浴缸裏。
徐虹的死因簡直簡單到不用警察偵破,因為她那張臉從河陽到省上到北京都被醫生們無情地下了最殘酷的結論。對于一個靠臉蛋吃飯的女人,這從根本上消除了她活下去的勇氣。
至于她為什麽死在浴缸哩,沒有人關心。
河陽人對這些卻全沒興趣。河陽人感興趣的,是寡婦徐虹的存折去了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遺産,留給誰,都能花天酒地過上一輩子。
一代美女徐虹,就這樣無聲無息走了。她的自殺并沒激起人們多少談欲,就連老城裏人黃風,也只是象征性地“呔”了一聲。因為這事發生的同時,爛鳥二丫跟雷嘯複婚了。
二丫自己也沒料到,她最終還是回到了雷嘯的懷抱。更讓她感到驚訝的,是雷嘯居然真的不嫌她。
這讓她多麽感動啊!
于是,在雷嘯向她明确求婚後的某個夜晚,她在一家浴室把自己徹底清洗了一番,然後很溫柔很內疚地敲開雷嘯的門。當她看到床頭櫃上擺放的兒子的照片時,忍不住伏在雷嘯懷裏恸哭起來。那場哭真實而徹底,幾乎流盡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淚。淚水将雷嘯淹得一塌糊塗。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在很多天後回想起來,仍令他們驚心動魄,熱血沸騰。所以兩個人迫不及待選擇“五一”為婚期。他們從省城私立學校接回兒子,一家人坐上飛機,到遙遠的南方度蜜月去了。
“五一”長假剛過,河陽城突然鑼鼓震天,鞭炮陣陣。人們走上街時,城區的小學生已排着整齊的方隊,将南城門樓至大什字的街道裝扮得花枝招展。鼓樂手邁着矯健的步伐,奏響歡快的樂曲。小學生後面,一條巨龍伏地而行,人們一看那龍,便知是車光輝北京領獎回來了。
鑼鼓聲只響了短短半小時,大街上的熱鬧像一陣風一旋而過,人們還沒看出個眉目,歡迎儀式便告結束。這樣的場面令圍觀者大為不滿,紛紛說這是哪跟哪啊,人家陳天彪當年……
車光輝被市長夏鴻遠請進河陽賓館,跟在市長後面的,是電視臺副臺長林山。林山最近剛剛完成一部反映河陽企業改革的專題片,已送省臺審定,不日便可播出。正是這部專題片拉近了他跟市長的距離,市長夏鴻遠很賞識這位才幹出衆的年輕人,很多時候都把他帶在身邊。
三人坐定,市長夏鴻遠開門見山地說:“省上要召開一次中小城市建設與發展經驗交流會,其他地市已紛紛行動。小林通過關系,請了一位省臺的專家,計劃籌拍一部全面反映河陽城市建設的專題片。這部片子很重要,它關系到河陽在全省發展的戰略地位,一定要把它拍成精品。攝制組的人下午就到,你是河陽城市建設的功臣,拍片不能沒有你呀。”
車光輝謙虛地說:“市長過獎了,河陽的成就,都是你領導有方。”他頓了頓,像是忽然記起什麽似的問:“噢,對了,經費落實了沒?”
“這個嘛……”夏鴻遠欠欠身子,目光挪向林山。
車光輝朗聲一笑,說:“行,經費我來出,還有什麽要我辦的,市長盡管吩咐。”
夏鴻遠眉頭頓展,爽朗地笑了笑,拍拍自己的肚皮,以朋友的口吻說:“老車啊,我這個市長,難哪!到處都是跟我要錢的手,我都快成救濟院院長了。”
車光輝附和道:“這麽大個市,幾百萬人要吃飯,你不難誰難?幸虧是你,要是換了別人,河陽還不知是啥樣呢?”
夏鴻遠臉上的笑更舒展了,他知道這是恭維話,可他愛聽。他起身,親熱地拍拍車光輝的肩膀:“走,給你接風去。”
市長夏鴻遠這個季節裏突然迷戀起專題片,他已暗中做好計劃,打算将河陽各個行業做一次系統的宣傳。人在不同時期是有不同嗜好的,夏鴻遠這一嗜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了林山。夏鴻遠眼裏,林山不僅僅是個人才,而且是一個值得信賴值得重用的人才。因為他總能非常到位地理解他的意圖,并把這意圖不露痕跡地在專題片裏體現出來。
同樣一部專題片,不同的人會拍出不同主題,尤其是人物表現方面,拍攝者的觀點顯得相當重要。夏鴻遠在看過林山拍的第一部片子後,便從心底裏喜歡這個年輕人了。
他悟性好啊!
這句話幾乎成了夏鴻遠評價林山的專用語。
因了這句話,林山的名氣一下在河陽城大起來。不少單位争着請他去拍片,一時之間,拍專題片幾乎成了河陽一大熱點。河陽人到現在才明白,對外宣傳是多麽重要。
一片忙碌中,河化大廈拆除的日子終于定下來。
五月二十八號。一個讓河陽城的風水先生們聽了心服口服的日子。
據說這日子是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給看的,包工頭子車光輝為看這日子,着實費了一番功夫。有人說他把家傳的一件古董都給了“神娃娃”。也有人說這日子壓根就不是“神娃娃”看的。“神娃娃”看的是六月二號,但這日子正好是車光輝父親的忌日,車光輝忌諱。他到離河陽城二百裏的馬家莊子,找八十八歲高齡的馬五爺給看的日子。
人們關注的并不是誰看的日子,而是那通天柱一般的大樓終于要炸掉了。這幢河陽人看了多年,左看不順眼右看不順眼怎麽看也不順眼的樓真要炸掉了。乖乖,真要給炸掉了。
人們充滿了期待。
經過半月艱苦細致的工作,河化集團的并購已基本結束。這一天,陳珮玲在河化主持召開并購後第一次職工大會。
會上,陳珮玲宣布了新一屆領導班子名單。盡管李木楠早有心理準備,當真的聽到自己被拒之門外時,內心還是異常震驚。出乎意料的是,林子強也沒在新班子中。早在方案決定前,林子強已有了新的去處——河陽市國資委主任。他在河化的使命已經完成,再留下去,就顯得多餘了。
會後,李木楠孤獨地走進辦公室,默默收拾自己的東西。這一刻,他的心是靜止的,連思維都僵成一片。他弄不清世界發生了什麽變化,辦公室外的歡呼因何而起?只知道自己該走了,永遠離開這個地方,離開河陽……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新上任的副總經理沈佳。李木楠沒有吭氣,自顧自地收拾着。文件、材料、報表,這些曾經在他生活中相當重要的東西,瞬間變成了廢紙,他真想點一把火,将它們連同自己的過去一并燒掉。他仿佛已聞到一股焦味,一股靈魂焚燒的煳味。
沈佳輕輕走過來,蹲下,揀起一本書,是一本《哈佛管理全集》。驀地,她腦子裏閃出買這本書時的情景。和風習習,他們相偎着走過省城的街頭,書店門前,沈佳含情脈脈地看着李木楠,那眼神,分明是在向他傾訴。那時候,她眼裏的這個男人是多麽具有誘惑力呀……
沈佳默默起身,将書放進紙箱。這一刻,她突然對他沒了恨,沒了抱怨,有的只是同情,是理解。
她在陳珮玲面前據理相争,為他的去留。陳珮玲冷冷地丢給她一句話:“他連陳天彪都敢背叛,我敢用他?!”
“可他是人才!”沈佳近乎吶喊。她忽然想,如果不是自己,李木楠或許走不到今天。是她替陳珮玲撒出誘惑的網,才讓他迷失了自己。
“人才?用他是人才,不用,他還敢說自己是人才?”陳珮玲陰笑着,口吻是那樣的不屑。
沈佳忽然覺她有些無恥,有些變态。
“告訴他,想幹就從頭做起,下車間。不想幹,請便。”
此時,沈佳有多少話想跟他說。見他臉冷如鐵,沈佳猶豫着,迷茫着,她真是舍不得他走呀。
“你……就這麽……走了?”她知道他去意已決,但她多想留住他。愛過恨過之後,心裏,仍是割舍不下那份情。
“留下讓你看我笑話?”他的語氣僵硬,憤怒,仇恨,抑或是失敗者的自嘲?
“看你笑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沈佳激動了,想不到在挫折面前,他會變得如此狹隘。
“謝謝,用不着你指教。”
“木楠,能不能清醒一點。你這種心态,能成什麽大事?”
“我什麽大事都不想成,我只想找回我自己。”
“那你告訴我,你到底想去哪裏?”沈佳急了,一把捉住他的手。
去哪裏?這問題他想了好久,到今天仍沒有答案。或許他應該好好待在家裏,反省自己,等自己想清楚,目标也就有了。
看到沈佳那雙焦灼的眼睛,他突然內疚了。一陣刺痛劃過他的心田,他垂下頭,盡量掩飾自己的不安。
“你說話呀,到現在,你還信不過我嗎?”
李木楠怆然一笑,說:“你走吧,讓我一個人清靜一會,我現在什麽也不想聽,什麽也不想說。”
新上任的總經理是一位南方人,據說人家讀過MBA,在南方一家企業做過兩年總經理,是陳珮玲通過關系挖來的。他的身份是職業經理人,跟陳珮玲首先談的條件是年薪。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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