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3)
讓陳珮玲吃驚不小,但河化正在用人之際,她還是咬牙答應了。
消息一出,全河陽城震驚。五十萬!老天爺,這不跟搶一樣嗎?就連胡萬坤聽了,也驚出一身汗。
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聽到消息,在大什字唱道:一代廠長是農民泥腿子一甩進了城二代廠長是能人
光有膽子沒水平
三代廠長是儒商
搬着書本找市場
四代廠長經理人
水平高低看年薪
見人們拍手叫好,邸玉蘭又扭着身子唱道:一代工人王進喜不怕苦來不怕死二代工人忙革命
不搞生産搞運動
三代工人忙建設
工資福利都姓鐵
四代工人忙改革
砸鐵換泥飯碗破
五代工人忙競争
論了年齡論文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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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代工人忙下崗
餓着肚子亂上訪
七代工人誰來幹
再小也要當老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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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一連幾天,李木楠突然沒了消息。沈佳到處尋找,家裏沒人,手機關機。沈佳急壞了,生怕他一時想不通,會出什麽事。
人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恨他嗎,怎麽突然又多情起來?沈佳說不清,也不想說清。這個世界,有什麽能說得清呢?自己不也恨陳珮玲嗎,還不照樣給她當了副總經理。
也許這就是生活,愛和恨交織在一起,又怎麽能斷然分得開呢?
哦,木楠,你在哪兒?
夜,漆黑一片。烏雲遮住了月亮,西北風凄厲地叫,那聲音好恐怖,好猙獰。沈佳睡不着覺,索性披衣來到窗前。城市的燈光星星點點,仿佛夜的眼睛,望着這傷心的城市,她突然生出想大哭一場的欲望。
這時候,在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叫昌靈山的尼姑庵裏,一位尼姑正盤腿而坐,默默誦經。
她看上去很平靜,塵世裏發生的那一切,早已煙消雲散,随風而逝。她活在佛的慈光裏,寧靜,安詳,美麗動人。
她法號惠雲。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裏來,也沒有人知道她過去叫什麽,仿佛一朵無名的山花,清香宜人,一塵不染。
常來看她的,是蘇萬財老婆姚桂英。寺裏的人發現,每次姚桂英來,惠雲都關在屋裏不出來。
盡管姚桂英至今還沒跟她說上一句話,但她堅信,惠雲就是女兒蘇小玉。
炸樓的日子終于到了。
這是一個跟平日根本沒啥兩樣的日子,唯一的區別是前一天夜裏三點多鐘突然起了沙塵暴。風力不大,但沙塵密度很高。當時人們正在夢裏,并沒有對這場突然而至的沙塵暴做出什麽反應。一大早起床後,才發現屋裏屋外全是厚厚的沙塵。
河陽城一夜之間又變得土頭土臉,好在人們已對沙塵暴早已見慣不驚。看看風止了,渾黃的天也在漸漸轉晴,太陽像是患了肝炎一樣乏乏地從東邊塵霧中滲出來,人們的心情便又很自然地恢複到對炸樓的期待中去了。
一切都沒有先兆。就連一向料事如神的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這一次竟也沒能預知到什麽。事後有人據此斷定,“神娃娃”的氣數已盡,再也不靈了。可“神娃娃”卻惱羞成怒地罵道:“懂個地瓜,天機不可洩露。”這是人們多少年來從“神娃娃”嘴裏聽到的第一句髒話,這句髒話加上他惱羞成怒的神情一下子使他的形象一落千丈。
人們還是想不通,事情過去很久,人們還在竊竊私語,發生這麽大的事咋就一點預兆也沒呢?狗日的樓,真叫怪。
一場飛來的橫禍給這個日子罩上神秘的顏色,使它成為河陽人心中永遠的痛。以後很長的時間裏,河陽人談樓色變,談陳天彪色變。仿佛陳天彪和他的河化大廈,是這塊土地上無法破解的一個謎。
炸樓出事了!天大的事!
早晨,人們頂着沙塵而來。離炸樓還有兩個小時,廣場四周已被圍得水洩不通。兩天前就布好的安全警戒線阻斷了人們沖進廣場的欲望,人們的目光越過警察,齊齊地聚在河化大廈上。
這一天的河化大廈看上去格外孤獨,它像個傲慢而絕望的外星人。神秘,肅穆,隐隐約約還透着幾分恐怖。但沒有人理會這些,人們争相争論着大樓身上到底有多少個炮眼,炸藥是不是從美國進口的?聽說負責炸樓的工程師是個女的,而且也姓陳,會不會跟陳天彪是本家?争論聲鴉叫一樣噪成一片,空氣裏充滿唾沫星的味道。
廣場西頭,一幢三層小樓的平臺上,端坐着應邀前來觀光的市上領導。車光輝聽從專家的意見,将這個簡易平臺布置成主席臺的樣子。為示隆重,臺上還臨時鋪了紅色地毯。
市長夏鴻遠端坐在主席臺正中,他的心情激動極了。昨天夜裏,從省城打來的一個電話讓他興奮得一夜沒合眼,半夜裏還跟陳珮玲通了一次話。當然他不可能把電話的內容告訴陳珮玲,他只是平靜不住自己的激動,想把這喜悅的心情傳播得遠一些。
電話裏說,他在河陽的工作已得到省裏全面認可,只要新廣場建起來,年底調整時就可……電話盡管只有短短幾句話,很含蓄,很委婉,但他卻分明聽到了另一種聲音,一種能讓他馬上飄起來的聲音。
盡管一夜未眠,但他毫無倦意。一股被希望燃燒着的火苗從心裏跳出來,盛開在他的目光裏。他的臉已接近太陽的顏色,感染着身邊每一個人。包括副市長劉振先,也是那麽激動。确切消息說,他很快将到臨市任代市長。之前,他還在恨上面,為什麽舉報信寄出去沒一點動靜,難道夏鴻遠真的扳不倒?昨天晚上,上面有人給他透信,有關人員已秘密進入河陽,一張網已經撒開,就等着大魚自投羅網。包括林子強,包括陳珮玲,這次全進入了視野。河化收購可能要翻盤,所有黑幕将一一抖出來。他激動得一夜未眠。想想,這些工作多虧了陳珮玲那個助理沈佳,沒她,他還拿不到那些機密資料呢。可沈佳為了什麽,他就不知道了。不知道好,不知道心才能靜,才能咬着牙去做某些做不出的事。
一股風吹來,暖洋洋的。劉振先斜眼瞅瞅臺上的夏鴻遠,看他還那麽張牙舞爪,還那麽不知天高地厚,心裏的笑更猛了。
人們熱烈地交談着,急切地盼望着,仿佛每個人的前程都在大樓那面,只要轟一聲,大樓坍塌了,似錦前程就會真實而親切地展現在眼前。
剛剛提升為電視臺臺長的林山獨辟蹊徑,選擇了一個極為刁鑽的角度,帶着他的兩個得意弟子,站在人們不注意的一個樓頂上,扛着剛剛從日本進口的攝像機。他要攝錄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這可是河陽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大奇觀呀。
包工頭子車光輝也是一宿未眠。昨夜他陪專家組詳細察看了大樓的每一個點,直到專家們确信準備工作萬無一失才回到賓館。說不清是興奮還是疲憊,心裏總覺得有個聲音在響。睜開眼那聲音不在了,一閉上眼那聲音又響起來。怪怪的,從沒聽過這種聲音。後來他披衣下床,給黃大丫撥了個電話,電話通着,卻沒人接聽。一連撥了幾遍,最後,手機竟關了。
車光輝的心也像是被人關上了。接下來他變得六神無主,不知道是該醒着還是該回到床上睡覺。隔窗一望,才發現天色昏暗一片,一場未經預報的沙塵暴鋪天蓋地襲來。坐在窗前,他從頭到尾觀看了沙塵暴襲擊河陽的過程。
今天他完全可以陪坐在主席臺上,炸樓的事全權由對方專家組指揮,他的任務只是照顧好首長。但他毫無陪坐的欲望。他覺得自個血管裏鑽進了螞蟻,坐哪兒都不舒服。有一瞬,他忽然想離開現場,離得越遠越好,到一個大家都不熟悉的地方,美美地泡個熱水澡。他幾乎都要付諸行動了,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是一位領導打來的,說他因事來晚了,找不到主席臺。車光輝馬上問明位置,趕去給領導引路。
爆炸聲是正點響起的。十點十分,半秒都不差。
聲音很小。一點也沒人們預想的那麽誇張。人們只覺腦子裏“嗡”一聲,就像一棵樹倒地那麽響,便看到一股濃塵嘩一下舞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蘑菇,很壯觀,很漂亮。當時所有人都雙手捂着耳朵,害怕爆炸聲震破耳膜。土塵一冒,人們心一下提緊,還想真正的爆炸在後頭哩,便都齊齊等更大的聲音響。
誰也沒想到,災難就在這一瞬間突然降臨。
最先發現異常的是林山。他的攝像機正随傘狀的土塵往下移,移着移着,他忽地發現了問題。因為那一聲“嗡”響過後,他感覺整個大樓都在動,就像他小時燒山藥壘的壘子,抽掉任何一塊土疙瘩,壘子都會整體塌下來。可攝像機移到某個位置時,他忽然感覺那兒是靜止的,怪怪的靜止,頑固的靜止。他多停了幾秒鐘,就發現整個大樓的秩序被這靜止破壞了。他腦子裏“轟”一聲,扔了攝像機,沖手下人喊:“不好,逃命呀。”
幾乎在林山喊出這聲的同時,災難從天而降。
大大小小的混凝土塊以千鈞之力從大樓上端某個部位飛出來。立時,天空就像有無數挺機槍狂掃,射出的不是子彈,而是比子彈厲害百倍、千倍的碎石,爛磚。它們尖嘯着,狂舞着,砸向樓群,馬路,車輛,人群……
雖然只有短短幾秒鐘,但那是何等驚心動魄的幾秒啊!
人們完全被吓傻了,吓蒙了,吓呆了,吓木了!
據說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丁萬壽。當時他正站在邸玉蘭邊上,他們的位置正好在主席臺下方。邸玉蘭站在自行車後座上,站得非常耀眼,像一朵燦然開放的喇叭花。亂石飛過來的一瞬,她展開雙臂,做了個迎接的姿勢。丁萬壽雙眼猛地一亮,他看見一塊頭大的石塊斜刺裏飛向邸玉蘭,直直沖她腦門砸去。幾乎在石塊砸頭的一瞬,他一個猛撲,撞翻自行車。邸玉蘭媽呀一聲尖叫,摔倒在丁萬壽懷裏。石塊呼嘯而過,重重地砸在後面一根電杆上。電杆立時斷成兩截。好險啊,如果不是丁萬壽,邸玉蘭的頭這陣就沒了。
邸玉蘭的尖叫震醒了衆人。立時,人們抱頭鼠竄,亂作一團。呼嘯聲,尖叫聲,凄嚎聲響成一片,整個廣場陷入了混亂……
亂石飛了只幾秒鐘,騷亂卻持續了将近四個小時。下午兩點,奉命趕來清理現場的武警官兵開始往外擡血淋淋的屍體,大批受傷者被送往醫院。
河陽城到處徹響哭嚎,凄絕震耳,裂人心肺。
天明時分停了的沙塵暴突然卷土重來,霎時,四野茫茫一片,凄風嚎叫,沙塵漫天,天地一片渾濁……
據事後公布的消息,這場巨大的災難奪去河陽城十三條鮮活的生命,重傷二百餘人,輕傷無數。毀壞樓房十餘幢,車百餘輛,直接經濟損失五千餘萬元。
一個無比沉重的消息是,市長夏鴻遠不幸遇難。噩耗傳開,四野皆悲。
據主席臺上的領導回憶,十點十分爆炸聲響起時,夏市長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然後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大睜雙眼,無比吃驚地盯住那樓,表情跟爆炸聲響起前迥乎兩樣,眼裏像是有兩個巨大的問號。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麽,或是看到了什麽,所以才那樣奇奇地盯住大樓。
還沒等別的領導反應過來,天空中便嘩啦啦飛來一串子石塊。臺上頓時亂作一團,人們紛紛往桌子底下、凳子底下鑽,實在鑽不進去,就把頭抵在別人懷裏。幸虧飛到主席臺上的石頭不多,就兩塊,一塊砸在了桌子上,一塊,不偏不倚就砸中了市長。
當時整個主席臺上,唯有夏市長是站着的。他在正中間,兩邊被人擠得死死的,蹲都蹲不下,只好站着。
比之市長夏鴻遠,包工頭子車光輝死得更莫名其妙。
他在廣場外圍,人群外側。按說石塊不應該落這裏,但他肩上分明有石塊擊中的痕跡。照傷痕推測,石塊有拳頭那麽大,所以車光輝不應是石塊砸死的,頂多擊倒在地。那麽,只有一種可能,他是被踩死的。他站的位置,正好是通往共和街的那條巷子。人們在混亂中只想奪命而逃,壓根想不到腳下還有一條負傷的生命。
但是,車光輝的的确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