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58
河化大廈要炸掉!
消息是在廣場新建方案最後一次論證會後傳出的,非常可靠。消息一出,舉城皆驚。
河陽人先是納悶,大惑不解,那麽大一幢樓,咋就要炸掉?于是,夜幕下,大廈周圍人多起來,全都仰着脖子,使勁看。那樓孤零零的,突然就沒了原先那種霸道氣焰,顯得可憐,無助,渾身不停地打着戰兒。
樓的哆嗦中,人們七嘴八舌議論着。有人說,這麽大一幢樓,幾億的票子,炸了,太可惜呀。有人說,炸吧,炸掉幹淨,炸掉就沒東西壓着河陽城了。也有人說,陳天彪完蛋了,這樓不完蛋才怪。更多的人則附和,炸吧,這狗日太張狂太紮眼,炸掉好,炸掉痛快呀……
人群外,陳天彪默立風中,目光陰郁成夜的顏色,一動不動注視着樓。此時,他心裏奔湧着一條河,那河要是決堤,準能把河陽城淹掉。
他這樣立着,已經好幾個晚上了。聽到炸樓的消息,他先是驚,後是怒,慢慢,便沉默了。此刻,聽到人們的議論,他的心在滴血,殷紅的血,汩汩滲開,河陽城一片血紅。
他找過市長,請求将樓留下來。市長夏鴻遠語氣堅定地說:“炸樓是省市兩地專家的意見,已經論證了幾次,絕不能再變。”他找到省上一位專家,征詢能不能變動一下方案?專家用驚詫的目光打量他片刻,說:“當初你咋能把樓修這個位置?這嚴重違背城市規劃要求。不炸掉樓,那能叫廣場嗎?”他最後找到李木楠,請求他以河化的名義,要求市上重新修正方案。李木楠嘴上應着,卻遲遲不見行動。
他無能為力了,站在樓下,頓感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炸吧——
他長長地籲了口氣,眼裏滾出兩行熱熱的淚。
夜已很深,曠寂、黑暗的夜,吞噬着他的痛,粉碎着他的夢。他像個絕望的守墓人,為這座城,為城裏的人,守護着絕望。
市長夏鴻遠卻感到由衷的高興,怎麽也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擴建廣場的方案一定下來,他馬上下令在廣場進口處豎了兩塊高高大大的公示牌,将方案主要內容公示了出去。原擔心市民們會對炸樓提出抗議,會到市政府上訪,為此他已做好應對準備。但一個星期過去了,啥事也沒。人們盡管私下裏議的沸沸揚揚,公開提的意見一條也沒。只是周圍需要拆遷的幾幢家屬樓,住戶們鬧出一點意見,幾個釘子戶甚至揚言,死都不搬。這沒關系,他太了解住戶們的心思了,不就是借機想多要幾個錢嗎?
一周以後,他主持召開廣場擴建動員會,會上他斬釘截鐵,下了一道死命令。廣場擴建工程馬上動工,力争六個月內給河陽人民建一座全河西地區最漂亮、最具現代都市色彩的新廣場。
接到命令,車光輝的人馬立刻開進廣場,幾百名工人雄赳赳氣昂昂,眨眼工夫便将廣場拿塑料布圍起來,進口處很快搭起一架彩門,上面插滿鮮豔的旗子。
早起鍛煉的人們一看廣場給圍了,才相信真是要擴建哩,于是停在四周,互相打聽廣場到底要建成個啥樣。有人很是不滿:“吃飽了撐的,那麽多半拉子工程不建,建啥廣場?”有人甚是擔憂:“讓車灰灰一弄,這廣場,八成又弄個十年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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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正議論着,就見一顆明晃晃的腦袋在衆人的簇擁下朝廣場亮過來,及至近處,才見是瞎仙和算命先生簇擁着丁萬壽。衆人詫詫地望過去,就見算命先生們指着塑料布,氣氣地說:“廣場堵了,讓我們上哪去坐?丁爺,您可得替我們做主呀,有人要斷我們的活路哩。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指望這幾個救命錢呢。”算命的一嚷,瞎仙們便彈起手中的三弦子,彈的是《十面埋伏》,抑揚頓挫,如悲如訴。
不大工夫,邸玉蘭騎着輛嶄新的自行車疾馳而來。據說這輛自行車是“兩會”期間有人送她的,沒留姓名,只給她留下四句歌謠:天不下雨地照滑有人摔倒有人爬世上若無小喇叭
世人皆成活啞巴
邸玉蘭一個急剎車,停在丁萬壽面前,親熱地摸摸丁萬壽的光頭。丁萬壽羞怯地笑笑,指着塑料布給邸玉蘭看。兩人交頭接耳,嘀咕一陣,邸玉蘭騎車走了。望着她漸漸消失的影子,丁萬壽回味無窮地摸摸自己的頭,然後氣粗如牛地說:“大夥別亂嚷嚷,今兒個我老丁要給大夥讨不來個公道,往後我在河陽城不混了。”
衆人全都安靜,只見丁萬壽從懷裏掏出一塊紅絲布,站高處一揮,就從四街八巷“哧溜”“哧溜”冒出一些人影。細一看,正是平日裏各市場讨飯的乞丐。衆乞丐見丁萬壽召喚,齊齊聚過來,自覺排成兩隊。丁萬壽對着東方冉冉升起的太陽笑了笑,噌地轉身,挺着碩大的啤酒肚,踏着豪邁的步伐朝前走。身後,算命的扶着瞎仙,男乞丐牽着女乞丐,晃成兩條長長的帶子。
這一天,河陽城又發生了大事。市長夏鴻遠剛到城建委坐下,他要在這兒開個短會,然後去廣場參加開工典禮。秘書慌慌張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好了,丁萬壽來了。”
等市長夏鴻遠醒過神,丁萬壽帶着大隊人馬已走進建委大樓。按分工,瞎仙們蹲在一樓,算命的蹲二樓,乞丐們分兩批,把住了三四樓。丁萬壽在兩位乞丐的陪伴下,大搖大擺,闖進會議室,一屁股蹲沙發上,啥也不說,只是傻兮兮地望着夏市長。
秘書沏茶敬煙的當兒,整個辦公大樓已亂作一團。瞎仙們彈着三弦子,唱起了賢孝《三娘教子》,悠悠揚揚的樂聲飄蕩着,直往夏鴻遠耳朵裏撲。那樂聲時而如泣如訴,時而铿锵有力,但确實把樓內的人震撼住了。人們平常對這些人漠視慣了,認為他們屬于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群。這陣被音樂一感染,心裏突然多了層東西。
二樓算命的更離奇,一人把住一個門,門口擺開卦攤,雙目微閉,盤腿而坐,一副大仙的樣子。吓得裏邊的人不敢出,外面的人不敢進,傻傻地望着這些“神仙”,不知道今兒個怎麽了。
三四樓,衣不遮體的乞丐們橫七豎八躺在樓道裏,嘴裏呻吟着,有些赤腳,有些赤腿。兩個女乞丐甚至裸露出又黑又髒的奶子,手伸裏面捉虱子。碩大而又醜陋的奶子發出一種奇光,射得人睜不開眼。一股濃烈的酸臭味蕩在樓道內,令人窒息。
小會議室裏,丁萬壽抽着秘書敬的中華煙,悠然自得,不慌不亂。市長夏鴻遠憋不住了,想發火,建委主任使勁沖他搖頭。秘書保護着他想離開,門口四個大漢嚴嚴實實堵住了路。迫不得已,他強裝微笑,對丁萬壽說:“你們有啥要求,先找信訪辦。我很忙,你們這樣做是犯法的。”
丁萬壽傻傻地笑笑,不說話。
九點多鐘,被稱為河陽第一委的建委門口被人圍得水洩不通,邸玉蘭站在人中央,手拿小喇叭,頭系紅絲巾,邊扭邊唱:天皇皇地皇皇河陽要修新廣場過路的君子聽我言
我替百姓來申冤
說河陽道河陽
河陽的公仆實在忙
忙完改制忙廣場
半仙瞎仙遭了殃
沒有吃沒有穿
擺個小攤把家養
不靠救濟不偷搶
為啥也要全下崗
誰的腦袋明晃晃
誰的心裏亮堂堂
誰替窮人來上訪
誰給河陽把罪人當
邸玉蘭一唱,周圍的群衆便喝起彩來。有人伸長脖子,高聲喊:邸玉蘭,來段葷曲兒。那人的破嗓門喊了幾遍,邸玉蘭才聽見,她突然扭了下腰,做了個十分嬌媚的動作,放開嗓子,唱:人人都說河陽好我說河陽真風騷領導的小蜜有人包
董事長老婆總經理搞
姐夫偷了小姨子
連襟開車往崖下跑
風流寡婦毀了容
大肚子婆娘失了蹤
外地老板棋更高
美女攻關有奇招
人群“嘩”一下炸開了,不知道邸玉蘭最後一句唱的誰,有人喊:“唱明白點,告訴我們是誰。”
邸玉蘭詭秘地一笑,突然改了口:叫你聽來你就聽領導的隐私別打聽燈紅酒綠舞升平
國泰民安風雨順
河陽人民真幸福
邁步跨入新世紀
聽完這曲你別得意
回去還得過日子
……
衆人聽到這裏,頓覺無味,知道又被邸玉蘭耍了,便紛紛嘆氣。心想邸玉蘭越來越會賣關子了,話到嘴邊不往外說,害得回去又要想半天。
這一天,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算是露了回臉。據說他在城建委傻笑了将近一個小時,直把市長笑得沒手抖了。後來市長夏鴻遠召集建委負責人,研究解決他們的問題,丁萬壽什麽要求也沒提,只是反反複複重複四個字:“給口飯吃。”外面的乞丐,算命先生們也跟着他喊,一口一個“給口飯吃”。
“給口飯吃。”這是多麽簡單又多麽難人的一件事啊。
夏鴻遠為難極了,迫不得已,從自個腰包裏掏出三百元錢,遞到丁萬壽手上。見市長向丁萬壽伸出援助之手,其他領導紛紛效仿,慷慨解囊。一時之間,丁萬壽手裏的票子像信訪辦的上訪材料一樣迅速厚起來。末了,市長說:“你可以走了吧?”丁萬壽摸摸自己的光頭,咧嘴笑笑,又說:“給口飯吃。”
丁萬壽領着大隊人馬走出城建委時,已近中午。外面圍觀的群衆還在增多,他們看了那麽多上訪,還沒見過這麽有趣這麽成功的上訪。見丁萬壽出來,有人沖他豎起大拇指。圍觀者中就有糖廠的蘇連泉和王春壽,他們站在人群最外很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裏,心裏無比難過。
丁萬壽穿過人群,跟唱累了的邸玉蘭握握手,目光相視一笑。有人起哄,來個擁抱,來個吻!丁萬壽羞怯怯地望望邸玉蘭,手摸着光頭,不好意思極了。邸玉蘭倒很大方地張開雙臂,熱情地擁抱了他。
爾後,丁萬壽掏出紅絲巾一揮,隊伍嘩啦啦沖破人群,朝西大街走去。像是商量好似的,不大工夫,沿途各繁華點三三兩兩擺下了卦攤,響起河陽人熟悉的三弦子。
以前,這些人就分散在沿街,城建委整治市容時将他們全驅出主要街道。沒想到,今兒個他們又大大方方蹲在了這裏。
這一天,包工頭子車光輝丢人極了。精心準備的開工典禮因為市領導的缺席不得不草草收場。電視臺副臺長林山領着工作人員,扛着攝像機,本想攝錄下這激動人心的場面,誰知主席臺四周,連個圍觀的群衆都沒有,林山只好掃興而歸。
開工儀式的冷清給車光輝蒙上一層很深的陰影。自組建河建集團以來,從沒哪個開工儀式這樣冷清過。想不到一個丁萬壽會攪這麽大渾水,他真是憋脹死了。中午,他沮喪地把預定的酒席退了,一個人去找黃大丫。
大丫已從葉開死亡的悲痛中走出來,目前在一家民營企業打工。老板是位刑滿釋放人員,獄中曾受過葉兆天恩惠。葉開葬禮那天,他便向大丫發出熱情邀請。大丫的工作是替老板看管市場的攤位,手下還管着五個人。幹這份工作大丫自我感覺不錯,心情一天比一天晴朗。
見到大丫,車光輝的心情立馬好起來。大丫正在做飯,車光輝說:“我沒地方吃,跑這兒蹭飯來了。”大丫說:“不嫌盡管來蹭,蹭一輩子都行。”車光輝心一熱迷迷蒙蒙一陣妄想。大丫見他神經,笑說:“我可是只管飯喲。”車光輝就想抱住她。大丫躲了兩下,還是把身子鑽他懷裏,兩人摩挲一會,大丫說:“飯煳了,快松開。”車光輝不松,說:“我就喜歡煳味。”大丫猛地板了臉,說:“怪不得見一個要一個,原來你有這愛好呀。”把車光輝噎的,當下僵在那兒犯怔。吃了飯,車光輝又想親熱,大丫卻陌生人似的說:“你這樣累不累呀?”車光輝止不住又要發誓,大丫推開他,說:“你身上女人味太重,我聞不慣。”
車光輝再纏,大丫就變得很堅決很冷漠了。
59
廣場擴建工程最大的難點不在于建,而在于拆。盡管拆是車光輝的強項,但這一次拆的是河化大廈,不僅車光輝,就連河陽城建委的專家們也給難住了。
當初會上決定拆除河化大廈,就有專家對拆除能力提出質疑。車光輝當即表示,有人能建起來,我就能拆掉。可一等合同簽了,廣場開了工,拆的難題卻遲遲得不到解決。車光輝去了趟省裏,想請省建總公司幫忙,對方提出的費用又太高,車光輝根本無力承受。他在省城度過幾個難耐的夜晚,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回到了河陽城。
一進家門,車光輝敏感地捕捉到一股怪異的氣味。當時是下午兩點,春日的陽光透過玻璃,斜斜地照在沙發上。沙發邊的飲水機也沐浴在陽光裏,飲水機邊,君子蘭開出嬌豔的花。這些車光輝都捕捉到了,但他分明感到自己是被另一種氣息懾住的。站了五六分鐘,車光輝大夢初醒地喚黃丫兒。一連喚了幾遍,聲音覆蓋了樓上樓下所有角落,竟連一聲回音都沒有。
這時他才醒悟,屋裏的怪異是因缺少黃丫兒而生出的,猶如一片肥碩的草原突然失去牛羊,空蕩而陌生。車光輝意識到不好,忙走進黃丫兒的卧房,房間收拾得幹淨整潔,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殘留着稀薄的少女的味道。黃丫兒來時帶的皮箱不見了,衣櫃裏空空蕩蕩。很顯然,黃丫兒走了。
她怎麽不打招呼就走呢?
後來又覺不對勁,就想給大丫打電話,撥號時突然發現電話邊有個紙條,一看,頓時驚了。
前子帶走了黃丫兒。
兩人私奔了!
前子從新疆溜了回來。他舅讓他一邊上班一邊讀夜大,前子哪是讀書的料,讀來讀去,腦子裏竟讓丫兒給灌滿了。趁舅不注意,就從新疆溜了回來。有了去新疆的經驗,前子膽子大了,鼓動丫兒,說外面世界多大多好,窩在河陽算是白活了。丫兒本也是個心野的姑娘,不用前子鼓動,就想奔出去,她才不願在河陽窩一輩子呢。兩人臭味相投,很快就達成出逃的共識。未等車光輝嗅到半點信息,兩人就遠走高飛了。
車光輝把紙條給了大丫,大丫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天啊,她怎麽……怎麽能?
車光輝說:“你先別急,我馬上派人去找。”
大丫非常暴躁地打開他的手:“都那樣了,找見又能咋?”
車光輝明白大丫的意思,一時語塞,過了半天,才嘆道:“孽障,我車光輝幹了啥缺德事,老天盡讓我出醜。”
黃大丫也覺尴尬得不得了,這一對冤家,等于是扇了她一耳光。她了解丫兒,或者說她了解她們黃家的女兒,都是些為情生為情害為情迷為情苦為情累為情死的角兒。事已至此,她還能說啥?
老城裏人黃風聽到小鳥丫兒跟包工頭子的兒子私奔的消息,當時就昏厥到竹椅上。吓得大丫抱住他就哭,倒是二丫顯得有經驗,她用力掐住父親的人中,叫喊着讓大丫拿醋來。過了幾分鐘,黃風“哇”一聲放聲恸哭。那哭聲一下讓晴朗的天空變暗。二丫忍不住也哭起來,哭着哭着,猛聽父親斷喝一聲:“哭什麽哭,都給我住聲!”大丫二丫忙止住哭,詫詫地盯住父親,心想父親一定是讓意外擊昏了,絕絕沒想到,父親沉默了半晌後突然說:“她比你們有出息呀——”爾後便雙目緊閉,久久不語。
大丫二丫被父親最後一句話弄得莫名其妙,一連想幾天都沒想明白。二丫忍不住将此事說給雷嘯,雷嘯思忖片刻,說:“岳父大人是說丫兒心高志遠。”二丫緊跟着問:“你是說她跟前子跟對了?”雷嘯搖搖頭:“問題不在她跟誰,岳父大人看重的是她闖世界的勇氣。”二丫默想片刻,還是不明白,忽然發覺雷嘯的話有問題,遂嗔怒道:“誰是你岳父大人?”
雷嘯猛地攬住二丫,激動地說:“知道嗎,丫,我一直等你回來呀。”
二丫掙了掙,沒掙開,反使出全身勁,把雷嘯緊緊摟在了懷裏。
半晌,二丫喃喃道:“嘯,你不嫌我嗎?”
雷嘯說:“把一切都忘了吧,讓我們從頭開始……”
這夜,老城裏人黃風徹夜未眠。守在空蕩蕩的屋子裏,他感到無比孤獨。二丫的徹夜不歸證實了他的預感,女兒們是離他遠去了,往後的日子,他只能在孤獨中打發……
半夜時分,他來到院中,夜氣很快襲了他一身,他忍不住打個寒戰。望着閃爍的星空,他忽然憶起早逝的妻子來。
河化大廈的拆除引起社會各方的關注。自從丁萬壽帶人上訪後,有關大廈拆除的種種說法便在河陽城響起來,有人說,建大廈時死了人,這拆大廈,怕也沒那麽太平。有人說,大廈壓在河陽城心髒上,大廈一拆,河陽城怕是要鬧一番地震哩。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說,拆不得呀,那樓今年兩次挂紅,是兇相呀。人們紛紛議論,越說越離譜。有人甚至聽見大廈在夜深人靜時發出陰凄的哭,很恐怖,很駭人。還有人看見天色微明時樓頂冒出一縷紫煙,袅袅地升一陣,嘩一下散盡。天黑時分,一團黑色煙雲又在樓頂盤旋,人一望,它就變成兩只鷹,兩只碩大的黑鷹,斜斜地飛進大廈裏。
包工頭子車光輝是個不大相信迷信的人,傳聞到他耳裏,他輕輕一笑,很潇灑地擺擺手,用不屑的口氣說:“不就一幢破樓,南城門樓我都拆了,當時傳的這樣那樣,我不也好好的?拆這麽個破樓,有啥好怕的。”人們聽見車光輝這話,便都齊齊地贊嘆:這人煞氣重啊,拆了半輩子,廟拆過,城門樓子也拆過,啥屁事沒有!他是個家兒呀……
市長夏鴻遠卻遠沒車光輝樂觀。最近他受到方方面面的攻擊,有人在電話裏言辭激烈地質問他,到底想在河陽幹什麽?還有人寫匿名信,罵他是典型的官僚主義、形式主義,一心想踩別人肩膀往上爬。這些他都能忍,不能忍的,是有人借機在河陽散布謠言,大有将他搞倒搞臭的架勢。
他決計快刀斬亂麻,不能因這件事毀掉他在河陽的形象。正好他一個同學出差來河陽,談及此事,同學一拍大腿:“這點小工程就把你難住了,交給我吧。”同學手下有一道路橋梁公司,資質等級很高,施工經驗豐富,拆這幢樓,簡直小菜一碟。
夏鴻遠一聽,眉頭嘩一下展了,當即拍板将此事定下來。很快,那家公司的代表來到河陽城,做實地考察。
春末夏初的一天,停工三年之久的陽光工程再次啓動。這天早上,天空中有一股清新濕潤的香味,幾乎貧民窟的每一個人都聞到了這股香味。車光輝的人馬浩浩蕩蕩開進貧民窟時,整個貧民窟沸騰了。人們紛紛從家中跑出來,湧到工地,建築工人爬上腳手架時,有人放響鞭炮,霎時,炮聲震天,歡聲如雷。老城裏人黃風也從院裏跑出來,從二丫手裏搶過放氣球的繩子,顫顫地将挂着條幅的氣球升上天空。望着條幅上“熱烈慶祝陽光工程再次開工”的大字,黃風熱淚盈眶。一旁觀察許久的雷嘯見狀走過來,遞給他一片紙巾。黃風接住紙巾,卻沒有擦淚。溫熱的目光盯了雷嘯好久,眼看雷嘯撐不住了,才說:“有空,帶孩子到屋裏來坐……”
雷嘯心猛地一熱,顫顫地就喊了一聲“爸”。
黃風背轉身,搖搖擺擺回家去了。
二丫撇嘴道:“你喊得那麽小,蚊子似的,誰能聽見啊。”
雷嘯望着黃風的背影,猛喚道:“爸——”
太陽升上天空的一剎,藍鳥廣告公司的九個大氣球忽地排成一排,九個閃閃放光的大字,猛然點亮人們的眼睛——“陽光工程溫暖千萬家”。人們仰起脖子,眼裏是抑制不住的淚,盼了五年哪,多少個日日夜夜,人們終于又盼到希望了。
九聲禮炮之後,工地上響起一片歡呼聲。
離工地不遠的馬路邊,車光輝坐在小車裏。這個早晨發生的一切,真實地印在了他腦子裏。望着歡呼一片的人群,他心裏流淌出熱乎乎的淚。他真想下車,走進人群,沖他們說聲謝謝。多少年來,這是他見到的最激動人心的場面,他被一股奇異的暖流包圍着,燃燒着,激勵着。他忽一下明白了許多世理。
正在車光輝百感交集的時候,一輛自行車戛然而止,停在車前。車光輝一望,見是邸玉蘭,他的心猛地一涼。正要開車溜走,就見邸玉蘭跳下車,包裏掏出一大挂鞭炮,手舞足蹈地奔向人群,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中,邸玉蘭扭起了秧歌。車光輝懸着的心騰地一落地,緩緩開動車子,朝廣場去了。
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自成名以來,唯有這一天沒唱什麽小調,她歡快的秧歌着實亮了人的眼,人們紛紛鼓掌,為她喝彩。
陳天彪算是碰夠了釘子。
廣場拆建方案一公布,他便一趟趟去找市領導。起先領導們還耐着心跟他做工作,要他維護市上的決定,從大局出發,從長遠出發,不要老抱住過去不放。可他就是不甘心,一遍遍說:“這樓礙着誰了,有拆樓的錢,給我,我定會把大樓啓動起來。”
領導們被他纏急了,纏煩了,再也不給他面子了。“給你的錢還少啊,要不是你,誰會在廣場裏修那麽個玩意?”
陳天彪結舌了,修樓竟成他一個人的罪過。
後來再去找,他便成了瘟神,遠遠地就有人躲。他抱着萬分之一的僥幸心理,在酒店門口堵住夏鴻遠,請求夏鴻遠給他五分鐘時間,聽他把話說完。夏鴻遠氣惱地打斷他,說:“你的安排市上正在考慮,你不要跑着要官行不?”
此話一出,社會上立馬傳出陳天彪跑官要官的風聲。更有消息說,市裏對陳天彪極其不滿,已經示意有關部門調查他的經濟問題。陳天彪知道,有人煩他了,不,不是某一個人,是整個河陽在煩他,不想讓他繼續留在河陽。
這天夜裏,他撥通北京的長途,抱着話筒,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末了,只對大姑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招弟和墩子來看他時,已是次日上午十點多鐘,他仍躺在床上,沒有心思起來。招弟喊半天門,他才疲疲沓沓起來,打開門見墩子也來了,臉上表情動了動,說:“別老往我這裏跑,操心好你們自己的事。”
墩子笑說:“往你這裏跑就是我們最大的正事,怎麽樣,習慣不?”
“習慣,咋能不習慣呢?”
“習慣就好,怕你想不開,自己跟自己怄氣呢。”
“有啥氣可怄,你說有啥氣可怄嗎?”陳天彪明顯心情不好。兩人又聊幾句,墩子就聽出話來。陳天彪是有一種失落,一種不服輸不甘心。是啊,拼了一輩子,最後卻落成這樣,咋能服氣呢?換了誰,都咽不下這口氣喲。墩子嘴笨,心裏有話,卻勸不出來。陳天彪見狀,調侃地笑說:“我現在真成瘟神了,連你也不敢跟我說實話了。”
“哪裏——”墩子咧咧嘴,越發急。多少年了,在陳天彪面前緊張的毛病還是改不掉,越緊張嘴越笨,臉也紅起來。他索性佯裝倒水,跑廚房裏沖招弟擠擠眼。招弟明白他的意思,嗔道:“狗肉包子,一輩子不上席面。”
不大工夫,招弟端出兩碗熱騰騰的馄饨。陳天彪這才感覺到餓,細一想,這些日子,哪吃過一頓像樣的飯。唉,亂了,生活全亂了。不該啊,他陳天彪啥沒經歷過,怎麽會被這些事搞亂呢?
飯後,他的心情漸漸好轉,聽墩子把磚廠的事說完,深有感觸地說:“還是你行啊,你瞧我,折騰大半輩子,折騰出個啥?唉,人這一生,說不清,說不清啊。”
墩子憨憨一笑,饒有興致地問:“聽說,市上讓你去鄉企局當書記?”
“鄉企局?書記?”陳天彪訝異地盯住墩子,真是不知道這話從何而起。
“我也是昨兒個才聽說的,他們說會都上了,市上沒找你談?”
“談?他們找我談?!”
墩子這才清楚陳天彪真是不知道,遂恨恨說:“缷磨殺驢!現在這世道,真是虧死老實人。不看功勞也得看苦勞,他們這麽做,明擺着欺你老實,沒給他們送……”
“書記有啥不好的?”一旁的招弟插話道,“要我說,哪兒清閑上哪兒,操一輩子心,還沒操夠?”
“你懂啥?!”墩子搶白道。
“就你懂,你能!能了你,也弄個書記當呀,還嫌彈哩,多少人想破頭還輪不上呢。”兩口子一說就拌嘴,拌成習慣了。
陳天彪苦苦一笑,說:“算了吧,你們争個啥。啥書記不書記的,跟我沒關系。我啊,還真想重新收破爛去。”
一句話說的,誰都心事重下來。
墩子想半天,說:“要不,到磚廠來吧,你給掌舵,我就不信,非得端他們那飯碗,哪兒不活人。”
“又說你那破磚廠,那也是人待的地方?”招弟聽墩子越說越邪門,搶白道,“人跟人不一樣,有人幹個芝麻大的事,就覺成仙了。天上飛的就是天上飛的,千萬別往雞群裏混,沒出息死了。我就不信,這麽大河陽,沒咱陳大哥做的事!”
墩子也覺剛才那話離譜,跟着老婆的話說:“是啊,眼下政策這麽寬松,好好謀劃一下,說不定,真能東山再起呢。”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句,就把氣氛說活躍了。這些日子,陳天彪也在思考,不能就這麽認了輸,也不能指望政府或別人。還是那句話,哪裏跌倒哪裏爬起。他陳天彪這輩子,就不是為“輸”這個字生的。
墩子和招弟走後第三天,組織部門果然找陳天彪談話。原來市裏還真有讓他去鄉企局當書記的意思,負責企業幹部培訓的劉副部長開門見山表明市裏的态度,然後征求陳天彪意見。
陳天彪耐心聽完,搖頭道:“不勞組織費神了。”
劉副部長本已做好陳天彪鬧情緒耍性子的準備,陳天彪這樣一句,反把他弄得沒了詞。他知道,跟陳天彪這樣資歷的企業家談話是件不太容易的事。他調整一下思路,嚴肅而又不失溫和地說:“我市鄉鎮企業這幾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發展形勢不容樂觀。但鄉鎮企業的重要戰略地位絕不能動搖。市上所以讓你到鄉企局工作,就是要加強對鄉鎮企業的領導。你有豐富的經驗,更有深刻的教訓,這些,都是寶貴的財富。你可不能辜負市上對你的一片厚望啊。”
要在以前,聽了這樣的話,陳天彪定會激動不已,說不定會立刻表态,甚至立下軍令狀。可今天,他的心異常冷靜,內心沒一點波瀾。等劉副部長說完,再次回答道:“真的不勞組織費神了,我自己的辦法自己想。”
劉副部長本想把談話再提一個高度,見陳天彪根本不予響應,就想他是情緒鬧大了。遇到這種情況,組織上習慣的做法是讓當事人回去思考,然後從側面再做工作。劉副部長起身說:“今天就談到這,有什麽不通的,我們随時可以交換意見。但有一個原則必須堅持,就是個人服從組織。”
陳天彪默然地離開,心說,沒什麽可交流的,真的沒有。這輩子,能交流的,已經跟你們都交流過了。往後,我要跟自己多交流,跟自己多交流吧。
從組織部出來,陳天彪徑直來到王副行長這裏。凡事既然決定了,就要立馬付諸行動,時間不等人啊。
數日不見,王副行長顯得分外熱情,沏一杯上好的龍井,笑着問:“怎麽,還沒安排?”
“剛談完話,讓我到鄉企局去,書記。”
“鄉企局,書記?開什麽玩笑!”王副行長顯出一副吃驚樣,語氣明顯是為陳天彪打抱不平。過了一會,又問:“你答應了?”
“答應能咋,不答應又能咋?”陳天彪笑笑,呷口茶。他找王副行長,是有事商量。這些天他思來想去,不知怎麽就動起了楊東升那個腐竹廠的腦子。
陳天彪把意圖說給王副行長,王副行長樂了。
“我說嘛,拿上你的心勁,怎麽也不可能去政府機關養老。這次呀,你算是找對路了。”
其實,去年那個時候,王副行長就想跟陳天彪提這個事,可陳天彪一心撲在河化上,王副行長只好忍着沒說。在他看來,人這一生只有找到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有意思。
陳天彪感動地握住王副行長的手:“你把廠子交給我,不怕?”
“我怕個啥,這次我們先說響,後不嚷。廠子一步到位賣給你,你愛咋整咋整。我就不信,你敢讓它垮掉。”
“賣給我?”陳天彪納悶,“我拿啥買,連你也覺我是貪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