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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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萬財真是沒想到,他也能喝上波寶酒。
爽!爽啊!
一進門他便這樣說。自從陳天彪住院,蘇萬財來的機會多了,來了也不像以前那麽放不開。有啥放不開的呢?媽的,白活了,以前真是白活了,讓一個破爛兒壓的,幾十年擡不起頭。這下好了,他住院,丢權,家成我丫頭的了。丫頭的就是我的!蘇萬財打了個酒嗝,爽,爽啊。
蘇小玉見又是他,扭頭就上樓。蘇萬財嘿嘿笑了聲,躲我哩,能躲過嗎?
“你站住,我有話說。”
蘇小玉艱難地止住腳,她要不止住,蘇萬財會追到樓上去。攤上這麽個爹,有啥辦法。
“說,啥事?”
“嘿嘿,你煩我哩,煩,我讓你煩,有你煩不動的時候。”蘇萬財說着,重重倒沙發上。他喝得實在太多了,就着驢肉,一個人喝了兩瓶,兩瓶呀——
誰說我做不成生意?破爛兒,你以為沒你我就活不成?錯了,你錯了呀,沒你,老子照樣做,而且是大生意!
爽,爽啊。
“我要喝水!”蘇萬財喝了一聲。這酒就是好,好酒,好酒一入口便能嘗出來,喝到肚子裏更是不一樣。“水,我要喝水。”蘇萬財開始燒,燒得很,眼睛裏冒火,看蘇小玉不像了,重影兒,恍恍惚惚,不像是他女兒。倒像,像啥哩,說不清,他搖了下頭,還是說不清。
蘇小玉恨恨地倒過來一杯水,見蘇萬財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定定的,就想躲開。
蘇萬財又說:“你站住,我有話哩。”
“有啥事就說,沒誰擋你。”
“嘿嘿,沒事,我能有啥事,吃得香,睡得着,打牌手氣又好,交運了,真是交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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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躺着,我上樓了。”蘇小玉丢下話,就走。
蘇萬財忽然翻起身,一把拉過女兒,跟她講起這次生意是怎麽做成的。
蘇小玉做夢也想不到,父親蘇萬財這筆大生意竟是跟李木楠做的!
蘇萬財窺探這樣的機會已不止一天兩天。陳天彪住院,河化大權旁落到李木楠手裏,令他無比懊悔。早知如此,就該在陳天彪掌權時多整他幾筆。但他不氣餒,他相信機會總是會來到的。得悉女兒要跟陳天彪離婚,蘇萬財沒怒沒惱,那個老男人都那樣了,當然要離。不能讓一朵鮮嘟嘟的花插老牛糞上,前些年插是因為女兒糊塗,糊塗夠了她自己就要離。蘇萬財覺得這是件好事,至少能雪掉他心頭的恥。但他緊跟着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女兒為什麽要離呢,莫不準是心裏有了別人?
對呀,別人!蘇萬財恨死自己了,咋就如此遲鈍,咋就沒想到這一層呢?女兒是誰,沒有別人她會離婚?想清楚這點,蘇萬財就開始行動。他的行動很簡單,跟蹤!踩着女兒的腳步,不相信發現不了新情況。終于,蘇萬財大功告成。某一天女兒撲進李木楠家,一把抱住李木楠時,他就在後面。原來是他!蘇萬財先是氣憤,女兒怎麽這事也瞞他,不公平嘛。緊跟着,就笑。哈哈,李木楠,果真是李木楠!這時候蘇萬財才記起一些事,好像女兒嫁給陳天彪前,就傳出她跟李木楠相好的傳聞,只是那時他的注意力全在陳天彪身上,沒把李木楠當回事。現在好,一個剛垮,另一個又來接替,老天成心要給他機會啊。
蘇萬財這次沒急,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此事須從長計議。他把秘密壓在心裏,等,他相信機會是等出來的。可是再次偷聽到女兒跟李木楠談話後,他的心虛了,感覺不能再等下去。
李木楠這吃裏爬外的,居然那樣欺負他女兒!
第二天,蘇萬財大搖大擺走進河化,跟李木楠說:“我搞了批包裝袋,你看怎麽辦?”李木楠臉一綠:“你搞包裝物,跟河化有什麽關系?”
“真沒關系?”蘇萬財湊上前去問。
“你從河化賺不少了吧,該不該知足了?”李木楠口氣很輕蔑,一點不把蘇萬財當人物。
蘇萬財也不拿他當回事,往前跨半步,厚着臉說:“知足,你李總讓我知足,我哪能不知足。”
李木楠見他不對勁,蹙起眉頭問:“你想幹什麽?”
“不幹什麽。我就想問一件事,你把我家小玉怎麽了,多長時間了?”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請你不要信口雌黃。”
“啥叫信口雌黃?李木楠,膽子不小啊,敢對我家小玉下手。怪不得她要離婚,原來是你!”蘇萬財突然加重了語氣。
“你出去,馬上出去!”李木楠有些慌。
“你讓我出去我就出去啊,我出去到哪去,去找陳天彪,告訴他有人給他戴綠帽子了,還是他最親的人?”
“你……無恥!”
“我是無恥,可我沒搶權啊,沒乘人之危啊,更沒打人家老婆的主意。”蘇萬財邊說邊笑,笑得很陰,也笑得很損。說笑間,又把關于包裝物的合同往李木楠面前推了推。
李木楠大汗淋漓,他相信蘇萬財說出就能做出,要是把這人惹急了,轉身就能跑陳天彪那裏,添油加醋亂說一氣。正犯着急,林子強進來了,李木楠如同看到救星,急不可待地沖蘇萬財說:“這事歸林總負責,你……你找林總。”
找就找!這時候,蘇萬財已不怕找誰,河化就像他家,他喜歡找誰就找誰。想不到林子強出奇的痛快,三下五除二,就把事情辦了,臨走,還付給他一筆定金。喲嘿嘿,世上的事,誰能說得清!
說不清的是蘇小玉。
蘇小玉感覺自己的世界完全亂了,亂成一鍋粥。她以為,逃開已經不再愛她,她也不再喜歡的陳天彪,生活就能清靜,就能恢複到她向往的那個狀态。可是不行,父親蘇萬財不讓她回去,母親姚桂英也不讓她回去。有天晚上,母親姚桂英大半夜跑來,跟她耍瘋,說膽敢離開陳家,離開這金窩窩,就死給她看!李木楠也不讓她回去。他們用一條條繩索,捆綁了她,讓她忽然間進退兩難!
夜已經很深了,蘇小玉蜷曲在床上,一點睡意也沒。過去的日子一頁頁翻開,有愛,有激情,也有恨,有說不出的苦惱。這一夜,蘇小玉是動搖的,她想用回憶溫暖自己,喚回已經走失的心。可是不行,真的不行,想來想去,除了絕望,竟什麽也不再有。這時她才确信,自己跟陳天彪,是徹底沒有希望了。原想如果還有一線可能,她就要收回那個決定,重新回到他身邊,哪怕多痛苦,也要堅持。哪怕堅持到他出院,堅持到河化有個結果,再提離婚也不晚。但是太難,不想這些還好,一想,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鳥籠子,離開令她傷心的河陽。
到底什麽傷透了她的心呢,讓她對這段曾經瘋狂的婚姻不再有一丁點迷戀?
溫暖!對,溫暖。
蘇小玉曾經以為,自己是那種拿得起放得下的大女人。當初所以離開年輕的李木楠,決意嫁給陳天彪,并不是人們傳說的貪圖榮華富貴,當小三享現成。她是真的被陳天彪打動。他身上多有男人味啊,敢于征服,有野性。她迷戀他的雄才大略,更迷戀他敢作敢為的大男人氣魄。相比之下,李木楠就遜色多了,充其量只是一介書生,弱小,善于空談,常常不着邊際,聽着讓人激動,細一想卻落不到地上。蘇小玉打小就不喜歡空談,她喜歡實幹,喜歡有血性敢打敢拼的男人。這可能跟她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有關吧,父親蘇萬財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嘴上功夫。罵起仗來,一個村子的人都罵不過蘇萬財,但全村人能過上的日子,蘇小玉一天也過不了。蘇小玉上大學,蘇萬財從不給學費,說我養你這麽大,現在還跟我伸手要錢,你虧不虧啊?蘇小玉就覺真虧了父親的,所以就靠自己,一邊打工一邊上學。正是打工那些經歷,讓她深深懂得,人的真功夫不在嘴上,而在手上。
嫁給陳天彪後,蘇小玉确也激動過,她不後悔,真的不。那麽多人罵她,嘲諷她,啥話都有,有些髒得簡直入不了耳,她都能忍。她要的是陳天彪,跟別人無關,跟父親蘇萬財和母親姚桂英都無關。她只求他們能紅紅火火的,把這場不倫戀轟轟烈烈演下去。開始倒也行,陳天彪盡管上了年紀,但激情依舊,熱度絲毫不輸給年輕人,蘇小玉幸福壞了。可慢慢,矛盾就有了。矛盾倒不是出在年齡上,也不是出在外人的攻擊上,蘇小玉才不在乎那些呢。
是生活細節。蘇小玉原以為,嫁給一個男人,就能接受他的一切。享受他的成功,更能寬容他的缺點。但真到了婚姻中,自己先做不到。陳天彪看似輝煌無比,魅力四射,壞毛病卻也一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的農民做派。蘇小玉是個愛幹淨的女人,絲毫容忍不了男人的不衛生,可陳天彪偏偏是個不愛講衛生的人,按他的說法,沒這習慣。比如他一月不洗一次澡,一周不洗一次腳,不洗臉不漱口就上床,就要親熱。剛開始蘇小玉不在乎,日子一久,就受不了。強迫陳天彪進門換拖鞋,先洗手後吃飯,晚上睡覺,必須洗澡,洗幹淨才能同床。陳天彪一開始勉強響應,日子長了,同樣受不了。結果兩人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過激時,蘇小玉甚至拿不讓上床來懲罰他。陳天彪罵,老子上了半輩子床,哪見過這麽多規矩!更可怕的規矩還在後面,男人上了年紀,小便就不利落,容易灑到外面。蘇小玉想出一個妙法,每每陳天彪要進衛生間,必先跑進去說:“蹲下,坐上面,學女人。”
陳天彪終于火了:“憑什麽要坐上面,我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該聽老婆的!”蘇小玉高聲說。
“你這妖精哪像老婆,要是大姑在,會這麽……”話說一半,陳天彪噎住了,沒說完。蘇小玉臉色陰起來,怔然地看了陳天彪半天,啥也沒說,出去了。
打那天起,蘇小玉心裏多了東西。原來她堅定地認為,從她進門那一刻,那個叫麻大姑的女人就死了,再也不可能在這個家複活。但是她錯了,她驚訝地發現,有些東西是很難改變的,有些烙印一旦打上去,再也消失不了。
比起生活中那些小節,令蘇小玉真正傷心的,還是麻大姑的複活。正是從那天起,陳天彪變了。以前很少回村子的他,第二天就驅車回村,還在招弟家住了一宿。
招弟、麻大姑,像兩個幽靈,時不時跳出來,騷擾她一下。蘇小玉幸福的狀态沒了,生活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更糟的是,這時候的蘇小玉,突然重視起溫暖這個詞來。以前她沒想過這個詞,以為婚姻就是男人娶女人,女人嫁男人,然後一塊奮鬥一塊打拼。過着過着突然發現,婚姻不是這樣,婚姻中是有很多東西,可溫暖才是最重要的。一個男人如果給不了女人溫暖,再多的山盟海誓,再多的金錢物質,都不能掩蓋掉婚姻的虛脫。她原來錯誤地認為,自己要的是成功,要的是輝煌,等這些東西體驗過後,才發現女人在婚姻中真正該要的,是溫暖!
一句問候,一句關懷,一個眼神,甚至一聲呵斥。
可一個大男子主義的男人,能給得了她溫暖?
裂隙因此而生,并且越來越大。蘇小玉最終發現,陳天彪把所有的溫暖都給了別人,麻大姑、招弟,包括那個令她憎惡的汪小麗。獨獨對她,溫暖不了。
溫暖不了是因為沒有愛。他看中了她,不顧一切娶了她,原以為是愛,結果發現不是,只是男人的征服欲、占有欲。想清這個現實,蘇小玉徹底崩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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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化集團“五整一改”新聞發布會暨印刷廠、紙箱廠簽字儀式在河陽賓館多功能廳隆重舉行。
一大早,藍鳥廣告公司的職員們便忙了起來。拱門早早就吹了起來,兩個鼓風機像忠于職守的吹鼓手,賣力地往拱門肚子裏吹氣。貼在拱門中間的“河化集團”四個大字在鼓風機的鼓吹下,使勁往外憋,看上去随時都有脹破的危險。
寒風中,黃二丫圍着一條粉紅色圍巾,正往空中升氣球。這是最後一個氣球,綁在氣球上的條幅上面印着:“熱烈歡迎兄弟企業領導前來指導工作”,黃二丫費了幾次力,都沒能升上去。氣球明顯充氣不足,升到空中軟不拉沓的,一點都沒有歡迎的意思。她想再往裏面充點氣,可充氣工吃早餐去了。黃二丫折騰半天,粉嘟嘟的臉上折騰出細密的汗。
田二小姐走過來,沖黃二丫發火:“幹啥吃的,到現在氣球還升不上去。”
黃二丫說:“氣球太癟,沒法升。”
田二小姐說:“你想要多硬,節約成本懂不懂?”
黃二丫望一眼田二,田二今天打扮得格外搶眼,大冬天的穿一套天藍色套裙,裙子剛剛裹住大腿,膝蓋和小腿耀眼地裸着。田二小姐沒圍圍巾,套裝下的襯衣領朝外翻着,一顆藍寶石顯眼地趴在裸着的頸子上,高聳的胸前別出心裁佩戴了一枚蝴蝶狀的胸針。黃二丫發現,田二小姐除過裆裏沒作特別記號,其他該給男人提醒的地方都提醒到了。
“看啥看,沒見過咋的,快點準備。”黃二丫不久前下到公司制作部,算是自己找了份苦差事,田二小姐得意死了,有事沒事總要找理由奚落一番。這陣逮着機會,哪能輕易放過。
二丫恨恨瞪她一眼,對田二她已忍到頂點,不想再忍了,還口道:“你能了你來做,張牙舞爪,給誰耍威風?”
“就給你耍,不服氣呀,不服氣你別升。”田二小姐挑釁地看着黃二丫,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
“不升就不升,當我怕誰不成,告訴你田二,老娘想升就升,不想升一腳踹天上去。”說着話便奮力一甩手,“噔噔噔”朝賓館大門走去。身後的氣球突地飛起來,晃晃悠悠上了天。一陣風吹,氣球拖着長長的條幅,像個巨型蝌蚪,到了半天裏。
田二小姐急了,沖二丫背影喊:“黃二丫,球跑了,你不是說癟着嗎,咋一丢手就跑了。”
黃二丫頭也沒回,趾高氣揚吃早餐去了。
恭迎在大門口的禮儀小姐讓氣球吓壞了,全都擡了頭,直直地瞅着,不大工夫,“蝌蚪”不見了。
領導們一個個魚貫而入,李木楠沒想到,代表印刷廠簽字的竟是郭春海。
剛坐上主席臺,他便發現郭春海也來了。郭春海西裝革履,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看上去紅光滿面,精神抖擻。肥厚的嘴唇一努一努,坐在主席臺下,遠遠地沖李木楠笑。
李木楠介紹完經驗(他介紹的相當成功,林山寫的材料朗朗上口,念到關鍵處他自己都感動了),市上領導講完話,簽字儀式正式開始。
郭春海大腹便便走上來,神情裏滿是勝利者的從容。他一點不在乎李木楠的驚訝和疑惑,對着記者的鎂光燈,大筆一揮,将“郭春海”三個字寫在精美的合同紙上,然後沖鎂光燈笑了笑,扭頭就往下走。禮儀小姐忙攔住他,示意要跟李木楠握手合影。郭春海轉身瞟了一眼李木楠,把手伸過去。
這一刻,李木楠甭提有多難受。鎂光燈下,他感到無數條毛毛蟲在臉上蠕動,恨不得一把撕碎合同,扔郭春海臉上。改制來改制去,竟改出這麽一個結果!
會議一結束,李木楠就想找林子強問個究竟。說好是讓新任命的廠長楊光泉簽的,怎麽成了郭春海?還沒等他找林子強,林子強已笑嘿嘿走了進來。
林子強身後,竟跟着他最不想見的一個人。
蘇萬財進來後一屁股坐沙發上,跷起二郎腿,悠然自得。李木楠強壓住心中的火,問林子強有啥事。林子強說老蘇搞了一批配件,貨已經拉來了。
“誰讓他搞配件的?”李木楠臉上頓然沒了血色。
蘇萬財欠欠身,故意大聲說:“不是你說的嗎,咋,忘了?”
“算了,拉都拉來了,怎麽說他也是董事長老丈人,你我要是不同意,董事長怎麽想?”
李木楠不只是驚訝了,直覺被人套在了套子裏。兩人走後,他立即給財務部打電話,這兩天所有貨款都不能付,尤其蘇萬財這邊。朱部長在電話裏彙報,蘇萬財的配件款已付了一半。李木楠驚問:“貨才到,手續都沒辦,付的什麽款?”朱部長說:“貨兩天前就到了,是林總批準付款的。”
李木楠扔下電話,半天透不過氣。
他終于意識到,身邊人出了問題。怎麽辦?
這一天,人們驚訝地發現,廣場那座龐然大物——河化大廈的樓頂上,又飄起了一條長長的紅帶子。目擊者說,紅帶子是一個像鷹一樣的氣球拖過去的,先在廣場上空飛旋,忽高忽低,人們擡着望時,就見氣球直直地沖樓頂飛過去,撞在了樓頂那根很模糊的旗杆上,有人聽見了一聲爆響,有人沒聽見。随後樓頂升起一團紫煙,真的是紫煙,目擊者發誓說。那團紫煙後來變成一條蛇,盤繞着,舞旋着,沖向九霄雲外。那條紅帶子卻牢牢拴在了旗杆上。
圍觀者說,日怪,咋就那麽準呢,天那麽大,閉着眼睛也飛過去了,咋就硬往旗杆上撞呢。
完了!說不定那壓根就不是氣球,河陽城放了多少年氣球,誰見過往樓頂撞的?那肯定是個……完了,這下又不知出啥事哩。
看見的人都後悔,恨自個為啥要擡頭,為啥要看,沒看見多好,也用不着擔心,用不着胡猜亂想。唉——
狗日的氣球!
老城裏人黃風這天遺憾的沒能作為圍觀者親眼目睹氣球撞樓的壯觀場面。他病了。怎麽能病呢?早晨起來都好好的,還在小院打了一陣太極拳。吃過早飯不久,頭猛地一裂,像要炸開似的,後來是胸,悶得透不過氣,他掙紮着躺到床上,就啥也不知道了。
二丫回來的時候,黃風正做噩夢,一只巨大的鷹飛向他家,叼起人就飛。好像就是刮大風時掙死在他家的那只鷹。鷹飛到半空時,他看見鷹嘴裏叼着的不是大丫,不是二丫,好像也不是丫兒,但明明是從他家叼出去的。他使足了勁喊:“呔!”可嗓子被什麽堵着,發不出聲音。正急着,被二丫搖醒了。
黃風一把抓住二丫,抓得緊緊的。二丫說:“爸你發高燒,剛才還說夢話。”黃風問:“我說啥了?”二丫眼裏忽然有了淚,嗓子也哽起來,“爸,你在夢裏使勁喊,孩子,我的孩子——”
黃風別過臉,沒讓二丫看見眼裏的淚。
二丫說:“爸我扶你上醫院吧,你燒得太厲害。”黃風堅決地搖了搖頭,他一輩子沒進過醫院,沒打過一針,偶爾有風寒肚痛的,就扛,實在扛不過去,找北關老劉中醫開中藥。
黃風想起來,身子沒法動。二丫急了,吵着要打120。黃風擺擺手,沙啞無力地說:“你去找北關老劉中醫,讓他開服中藥。”
二丫去了沒多久,空手回來了,說,老劉中醫死了,今兒一大早咽的氣。
黃風目光直直的,躺床上不動了。
二丫趕忙打120。急救車呼叫着開到門口時,黃風騰地從床上坐起來,目光直直地瞪住二丫,二丫吓壞了,跑到門外,抓住大夫就喊:“快,我爸,我爸……”
大夫跑進來,黃風卻在床上靜靜躺着。二丫懷疑剛才是不是看錯了,細一想,不會呀,分明看見他坐了起來,雙手伸直,做飛的姿勢。
大夫檢查後,說不礙事,就有點風寒,打什麽“急救”。口氣分明是在怪二丫。
這一天的包工頭子車光輝卻是喜事連連,競争激烈的電信大樓工程招标有了結果,河建集團以絕對優勢擊敗來自省內外的六家公司,一舉中标。中午他請招标小組的領導吃飯,老婆劉素珍接連打電話,催他回家,說是前子舅舅來了。
前子舅舅在新疆部隊上,這次專門來接前子。車光輝回到家,劉素珍正在做飯。一見弟弟,她的病立馬沒了,親自下廚,弄了一桌菜。前子圍着舅舅,問這問那,車光輝一時插不上嘴。飯後,他跟前子舅舅喧起前子去新疆的事。其實這是劉素珍的主意,車光輝并不十分贊成。前子舅說,部隊也在搞改革,很多事跟過去不一樣了,前子去了還是上學,拿不拿文憑倒在其次,關鍵得掌握一兩門技術,将來才好安排。
一提上學,車光輝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從沒抱啥指望。不過,去新疆也好,換個環境。
下午五點,前子娘倆陪他舅去了鄉下。車光輝想起件事,喚丫兒,樓上樓下找不到她。這才記起,進門後就沒見過丫兒。這孩子,跑哪去了?
等了半天還不見,車光輝開始起疑,莫不會?他腦子裏閃出一層不祥。
正犯着悶,電話響了。是省裏一位領導打來的,很婉轉地說,那事兒……定了。
“真的?”車光輝有點激動,心已怦怦跳起來。
領導很淡定地說:“先跟你通個氣,到時該怎麽操作,就怎麽操作。”
“好,好,好。”車光輝的心無法平靜了。
擱下電話許久,車光輝還沉浸在突然而至的喜悅中。領導說的不是小事,他馬上要當政協副主席了!這事跟誰都沒提,一切都在秘密操作中。沒想,這麽快就有了消息,功夫不負有心人。
晚上,車光輝應酬到一半,将客人交代給下屬,自己溜出來,興致勃勃去找黃大丫。這段時間,他跟黃大丫的關系融洽多了。黃大丫現在住在東關富民花園住宅小區內,小區是車光輝去年開發的,規格高的幾幢都已住滿,大部分給了領導子女,也算是投資吧。其餘幾幢,住的多是搬遷戶。
大丫剛從醫院回來,晚上葉開由他母親照看。葉開母親最近突然不跟大丫吵了,以前婆媳是仇人,一個見不得一個。婆婆那雙眼,什麽時候都有毒,尤其大丫找公公葉兆天,不管是家事還是公事,婆婆眼裏立馬會奔出兩只蠍子。這幾天婆婆卻出奇的溫順、體貼,處處替她着想。大丫想,興許是她兒子不久人世的緣故吧。
見着車光輝,大丫心裏很高興,嘴上卻說:“你是大忙人,咋想起上我這兒來了。”
“想你了。”車光輝說着話,目光盯到大丫身上。最近他在大丫面前說話越來越放肆,有時甚至赤裸裸的,大膽至極。這怪不得他,在他眼裏,大丫是一天比一天美麗。這個三十歲的女人,不知用什麽魔法将他牢牢控制住,真是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感覺。
“你想的人多吧。”大丫故意道,目光卻溫情脈脈擱車光輝身上。自從搬到這兒,大丫心情好了許多,對車光輝的誤解也一點點沒了。随着接觸時間的增長,對他,竟有那麽點意思了。
車光輝這天喝了酒,膽子有點大。加上他來得突然,大丫沒準備,身上還穿着睡衣。大丫喜歡粉色,睡衣清一色是粉的,淡粉或者粉紅。襯托得她的皮膚更白,臉雖有些憔悴,但仍然掩不住誘人的美麗。尤其睡衣裏半裸的一對酥胸,粉中透着白的乳溝,令人想入非非,欲火中燒。
見車光輝目光有些異樣,大丫不自在,說:“你先請坐,我去換件衣服。”車光輝猛地抓住她,不容分說就将大丫攬了過來。
“你?”大丫想掙紮,又感覺自己沒有力氣。
車光輝啥也不說,捧起大丫的臉,眼睛癡癡的,兩股子火灼燒着。
“不要……”大丫扭了一下。
車光輝更緊地将她攬過去。
“不要……”
“要!”車光輝再也不想忍了,幹嗎要忍,他已忍得夠久!要是換了別的女人,早就成他的獵物了。他覺得自己已夠君子,如果再君子下去,他就不是車光輝,懷裏這位也不再是黃大丫。
黃大丫迷惑極了,也興奮極了。她在內心裏幻想過這一刻,也嘗試着抵抗過這一刻,可每次抵抗的結果都是更深地陷進去。她像是掙紮在沼澤地上,越是想拔出雙腿,雙腿卻陷得越深。她痛恨自己,怎麽能這樣啊。他是什麽人,能跟葉開相比?可馬上又想,這人身上有股子野性,這野性,是葉開這樣的男人不能比的。況且……黃大丫拒絕着自己,不想讓自己想到錢,或跟錢有關的字眼。可是沒有辦法,葉開一場大病,讓她深刻地感受到這個字的存在,沒有錢真的不行。這個世界上,你可以仇視一切,獨獨對錢,對財富,不能抱有仇視。以前根本不世俗的黃大丫,現在也變得妥協起來。
興許,妥協就是人生。黃大丫這麽想着,抓着他的手慢慢變得無力,整個人變得像抽了筋似的。車光輝敏銳感覺到這點,一雙大手越發變得有恃無恐,在黃大丫身上極盡貪婪地撫摸。黃大丫動彈不得了,閉上眼,任由車光輝折騰。
空氣變熱,變得幹燥。兩個人大張着嘴,像缺水的魚。那團粉紅的身子一旦牢牢貼在身上,車光輝身體立刻着了火,雙手再也不文明,瘋了一般探進去。大丫啊啊叫着,間或發出“不要啊,不要”的呻吟。但她的身子分明又在迎合,在發着另一種呼喚。兩人掙紮一會,世界就成另一種樣子了。不知啥時,也不知是誰在先,總之,他們的唇吻到了一起,是熱烈的,激情四射的,又是迷茫成一片的。他們吻得很持久,一個要把一個吸幹一樣。後來,後來他們到了床上。
車光輝剝蔥一樣剝開了大丫。立時,他驚住了,呆住了,笨拙而又強悍的雙手再也不肯往那粉白上碰,這哪是他碰的呀——
這粉,是一嘟兒一嘟兒的粉,不是粉在肉上,是粉在骨頭裏,從裏到外的粉,粉出一朵一朵的雲,那雲不在天上,就開在這白生生的身子上。這白,不是一般女人的白呀,車光輝想起了鄉下的月光,水一樣瀉下來,大地被它洗淨了,莊稼被它洗得有顏色了,更是這月下的女人,被月光洗出一片一片的暈白,有層次的白,流動的白。凸的地兒,月是實的,那光兒便有了彩似的,上面閃着亮亮的銀粉,銀光點點,目光擱上去,立刻便碎了,碎出大片大片的驚,大片大片的訝。凹的地兒,月是虛的,光兒便層層疊疊,如夢如幻,如層層的波,蕩在豐嫩的莊稼上,莊稼立馬豐盈了,會說話了。它說,不要呀……
車光輝顫顫的,手顫,心顫,眼顫,他終于明白,自己為啥一見她就丢不開了,她是千年的精、萬年的妖。怪不得,怪不得葉開有了她,門都舍不得出,一年四季,像天守着地,土地守着莊稼,牛羊守着草地一樣。她值啊——
大丫還在呢喃,目光發出呻吟,發出呼喚,車光輝卻再也繼續不下去了,這身子,這肉,哪是他一個粗人碰的。天生她就屬于葉開啊……
他氣氣地回到核桃園,像是受了重創。好心情早也沒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我是個粗人,大粗人,土錘。他詛咒着自己,詛咒着葉開,腳步踏得騰騰響。人為啥要有短處,短處為啥要在關鍵時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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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楠遇上過不去的坎了。
他終于明白,在河化,他是孤家寡人,上上下下,沒一個人能讓他信任,敢讓他信任。
獨木是很難活的,在河陽,要想活出個頭,你就得設法成為林子,成為林子裏的大樹。根深葉茂,別人才肯依附你。你給不了別人依附,別人就不可能依附你。但在這片土地上,要成為大樹,多難啊。李木楠曾經以為,自己是大樹,是林子,現在才明白,他啥也不是,甚至還不是一棵樹。
他苦惱,他絕望。
真正的大樹是陳天彪。怪不得到現在,林子強還那麽熱心地給蘇萬財辦事;怪不得到現在,人們看他的目光還比不上看林子強的。林子強也有根呀,這根在河化盤橫交錯,不知網了多少人。
傻,真傻。怎麽能拿林子強當朋友,怎麽能将很多事放手讓他做?上次借刀殺人,不但沒傷着林子強,反把江上月的命搭了進去。現在看來,還是陳天彪老謀深算。放虎歸山,老虎焉有不反撲的道理!還有蘇萬財,拿女兒要挾他,從他這裏不斷拿好處。弄不好,蘇萬財跟林子強早就串通一氣,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不行,說啥也得把林子強拿掉!林子強一日不拿,河化就一日不得安寧!
到這時候,李木楠才知道問題出在了哪。可他馬上又猶豫,靠啥拿,靠他自己?李木楠苦苦一笑,早上他跟林子強有過一次較量,是為江上月妻子的事。李木楠毫不知情,江上月妻子竟從廠裏借走五萬,說是給婆婆看病。如果不是在財務室看到那張借據,這事就被瞞了過去。李木楠正在批評朱部長,林子強進來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