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
呵呵問出了啥事。還沒等他開口,朱部長便哭哭啼啼跟林子強訴冤,好像李木楠冤枉了她。林子強邊拍朱部長的肩邊沖李木楠說:“當時快下班了,她又賴着不走,我怕她找你,就做主借了這款。”
借都借了,還能說什麽!李木楠不過也是想拿這事給朱部長敲個警鐘,別太目中無人。想不到中午剛要出大門,江上月妻子便撲上來,一把抱住他,又哭又鬧,折騰了将近一小時。
李木楠知道,自己中了套,這套下得猛啊,差點讓他全身沉沒!
不行,得馬上解套,馬上從這局裏跳出來。可是怎麽才能解套呢?李木楠又難住了。自己勢單力薄,哪方面都比不了林子強。
猛地,一個人跳出來,李木楠眼前一亮,對呀,怎麽忘了她!
好長一段時間,李木楠都拒絕着沈佳。浙江老板陳珮玲多次宴請他,都被他婉言謝絕。沈佳也給他打過幾次電話,言語間透出想見他的意思,李木楠照樣采取了冷處理。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排除一切幹擾,全心全意搞好河化改革。他太想出政績,太想靠自己的力量,迅速幫河化解危脫困。哪知凡事欲速則不達,他太高估自己了。
李木楠抓起電話,猶豫一會,還是打給了沈佳。
一小時後,他和沈佳坐在了第一次單獨約會的酒吧裏。
沒等李木楠說完,沈佳便撥浪鼓似的搖起了頭。
“為什麽?”李木楠情急地問。
“這事我不會做,而且我勸你也別做。”沈佳說。
“難道你怕他,扳不動他?”
“專心搞你的企業,別把心思用這上面,好不好?”沈佳含情脈脈地看住李木楠,仿佛有很多話要說。
“我怎麽專心?我在前面沖鋒陷陣,他在後面挖坑。”
“你呢,你不也一樣嗎?”沈佳反問道。她的話明顯含着不滿,沈佳決然沒想到,李木楠找她來,會是這事。在她心裏,李木楠是那麽純真,那麽激情,那麽富有正義感,跟此時的李木楠簡直判若兩人。
李木楠同樣感到失望,他以為,只要把想法說出來,沈佳馬上會站到他這邊,鼎力支持他。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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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知道你們都看我笑話,這關還是我自己過吧。”說着就要離開,沈佳起身,橫他面前,牙齒咬在一起,輕聲喊了聲木楠。
李木楠的腳步僵住,目光在沈佳臉上停了幾秒鐘。就在沈佳張口的一瞬,他突地甩開沈佳的手,離開了酒吧。
一股冰涼襲來,沈佳軟軟地垂下手。眼看着李木楠甩手而去,沈佳內心強忍的悲就猛地倒出來。
沈佳心裏有苦哇。
她跟陳珮玲鬧翻了。她怎麽也想不到,陳珮玲會把她送給夏鴻遠。
沈佳跟夏鴻遠相識是在加盟陳珮玲旗下不久的一次晚宴上,夏鴻遠主動給她夾菜,令她受寵若驚。後來在舞會上,夏鴻遠主動邀她跳舞,更令她心潮起伏。夏鴻遠舞步娴熟,氣質優雅,是舞場上令女人心儀的男伴。初次接觸,夏鴻遠留給她深刻的印象。他市長的身份,成熟男人的魅力,對女人得體而周到的照顧,都讓她心動。後來工作當中,她跟夏鴻遠又有幾次接觸,這種好感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真實。但她沒想到,所有這些都是僞裝,謙謙君子般的夏鴻遠原來有多張面孔,不同場合,他的面孔是不同的。更致命的,夏鴻遠對她早就有了那種心思。按他的話說,只要他夏鴻遠看上的,沒一個能逃得過去。
兩天前,市長夏鴻遠約陳珮玲吃飯,點名讓她一道去。沈佳心裏喜滋滋的,不管任何時候,能被市長邀請,都是一份榮耀。
這是河陽新開張的一家酒店,老板是地道的河陽人,幹餐飲幹了将近十年,從最初一家羊肉泡馍館幹到現在這個規模,稱得上河陽餐飲業老大。這幢五層大樓,征地到竣工,只用了短短七個月,裝修将近花了一千萬。一樓賣牛肉拉面。二樓普包,以川菜為主。三樓是火鍋,河陽人又叫涮鍋子,以羊肉為主。四樓豪包,經營粵菜,海鮮。這五樓,就帶點超豪包的色彩了。從一樓到五樓,每個樓梯口都有禮儀小姐熱情地微笑,小姐們似乎長着火眼金睛,能一眼分辨出客人的檔次。她跟陳珮玲剛走進門,便受到熱情的恭迎。從大廳到包房,先後有六名小姐側身躬腰,像傳一道精美菜肴小心翼翼将她們傳上來。一進包房,沈佳的眼睛便被震住了。
這間足足有一百平方米的豪華包間,裝修絕對趕得上五星級酒店的标準。
吃飯的只有她們三人,卻有五名小姐服務,一看就是百裏挑一精挑出來的,身材、長相絲毫不比沈佳遜色。菜是清一色的素,夏鴻遠打趣說,吃素健康長壽,而且不增脂肪。陳珮玲幽默地說:“市長是嫌我們脂肪多了?”夏鴻遠嘿嘿一笑:“哪裏,是我老婆嫌我胖呀。”沈佳斜睨一眼夏鴻遠,覺得他一點也不胖,恰到好處地顯出一身官氣。
沈佳一開始有點拘謹,尤其夏鴻遠目光盯住她不動時,心裏就忍不住打哆嗦,夾菜連筷子都拿不穩。夏鴻遠的幽默風趣漸漸讓她适應過來。在她眼裏,平日高高在上、讓人生畏的市長大人風趣起來比老百姓還有意思。他故意用半生的河陽話說一些在老百姓中間廣為傳播的河陽典故。
譬如一個河陽鄉下老頭進了省城,經過省城最大的五星級酒店時,被高樓震懾,擡頭數起了樓層。正數着,過來一省城婦女,婦女故意戲弄老頭,“數啥哩,這樓也是你數的嗎?數一層一塊錢,你數了多少層?”
老頭一驚,哥哥,數一下就一塊,了得!見婦女瞪着他,老頭狡猾地說:“我才數了十層。”說着掏出十塊錢,給了婦女。婦女喜滋滋地走了,心說鄉下人就是鄉下人,很簡單地就把錢吓來了。老頭卻在心裏恥笑,“真是傻逼,老子都數了二十層,才收我十塊。”
沈佳笑壞了,嘴裏的菜差點噴出來。夏鴻遠遞給她紙巾。沈佳紅了臉,覺得不該在市長面前失态。
如果一切停留在這裏,夏鴻遠留給她的印象仍将是美好的,可是偏偏沒有!
飯後,陳珮玲提出送送他,夏鴻遠沒有拒絕,沈佳當然不會多想。這時的夏鴻遠在她心目中還是非常完美的,是值得她敬重的。
走進211,屋子裏的陳設令她大吃一驚,同時也讓她大開眼界,看上去更像文物的家具散發出一股年代久遠的氣息,讓她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摸摸這,坐坐那,新奇、陌生,甚至還有暗暗的緊張。說不清為什麽,當她走進裏間,坐在一張看起來像是練字用的書桌旁時,心裏便有了緊張。這緊張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帶給她的。透過對面的書櫥,沈佳嗅到了床的氣息,腦子裏立刻飛騰出許多想象,竟然都與傳說中那張清朝年間的古銅色睡床有關。書櫥後面彌漫過來的氣息,充斥着女人的味道。沈佳惶惶地走出裏間,想找個光線明亮的地方坐,忽然發現一同進來的陳珮玲不見了。
“陳總呢?”沈佳的聲音帶着本能的緊張。
夏鴻遠笑笑,沒回答,或者用他非常暧昧的目光做了回答。
沈佳感到不對勁,正想告辭就被夏鴻遠輕輕攬住了。他攬得很自然,很熟練,讓人幾乎挑不出毛病。沈佳臉紅了,很不自然地想擺脫他的手。但那只手磁鐵一樣吸她身上,擺了幾次都沒成功。沈佳有點不知所措,更要命的是心裏竟泛起一層漣漪。就在夏鴻遠暗暗用勁想把她徹底摟懷裏時,沈佳忽地醒了,身子一縮掙了出來。
“我該回去了。”一片慌亂中,沈佳說。
“怎麽,陳總沒跟你說?”夏鴻遠顯然沒遇過這種情景,他讓沈佳的臨陣脫逃弄得有些發蒙,胳膊僵在空中,說出的話頓時沒了平日那種紳士風采。
這話的确大殺風景,後來沈佳想,如果夏鴻遠不說那話,或許事情會是另一番樣子。可惜他說了,而且恨恨的。問題的實質一下發生了變化。
沈佳拿起包就走,夏鴻遠急了,餓狼撲食般撲住她。
“放開我!”沈佳吼叫,對夏鴻遠所有的好感一瞬間全沒了。
“你裝什麽正經,連李木楠你都投懷送抱,在我面前擺什麽譜?!”
“放開——”如果他不是市長,沈佳可能就要罵他流氓了。
夏鴻遠哪受得了這種拒絕,更受不了沈佳突然冒出來的傲氣。一把拉過她,不由分說就将手伸進沈佳衣服。沈佳拼命反抗,掙紮中一粒紐扣迸到了地上,她用力護住胸,同時高喊:“你再這樣,我要叫人了!”
夏鴻遠惱羞成怒,一把推開沈佳,氣急敗壞吼道:“走——回去告訴你們陳總,以後少給我打電話!”
沈佳什麽也沒聽到,奪路沖出那間奢華的辦公室。
剛出招待所大門,就被邸玉蘭堵住。
“嘿嘿,這麽快……”邸玉蘭獰笑着盯住她,拿自行車擋住她的路。
“讓開!”沈佳吼道。
“嘿嘿,大小也是個事,不能讓我白等吧。”
沈佳扔給邸玉蘭一百塊錢,心想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黴。夜色中她的臉讓憤怒焚燒,恨不得立刻找陳珮玲算賬。
後來她在一家迪廳灌了一肚子啤酒,把自己灌得差不多醉了,才跌跌撞撞去敲陳珮玲的門。
陳珮玲住大浙江大廈五樓。平日裏,是沒有人敢輕易敲這扇門的。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沈佳就是有再大的憤怒,也不敢跑到她卧室撒野。
“咚,咚,咚……”沈佳用力擂門,她豁出去了,大不了明天走人,她已做好走人的準備。
沒有回音,整個大樓寂靜一片。
再敲,裏面說話了。陳珮玲的聲音:“誰呀——”
“我,沈佳。陳珮玲,你給我開門!”沈佳的聲音很高,很野,醉漢罵街一樣響亮。原來她灌酒,就是為給自己壯膽。陳珮玲打開門,意外的敲門聲驚着了她,惶亂中竟連睡衣紐扣都未系好,大片粉胸露外面,飽滿的乳房上跳躍着藍色的火苗。看清是沈佳,陳珮玲怒了,不能不怒,這種時候,陳珮玲是嚴禁任何人打擾她的。
“有病啊你,敲什麽敲,回去!”
沈佳的淚湧出來,一看見陳珮玲,心裏的憤懑和屈辱齊齊地爆發,幾乎要撲上去,撕爛這個妖魔。
陳珮玲呆愣了幾秒鐘,馬上轉過神來。她聞見一股酒味,借着燈光,看到一張扭曲的臉。略一猶豫,還是将沈佳拉進屋子。
一股粉紅色的味兒撲進沈佳鼻子,裏間若明若暗的燈光下,陳珮玲的睡床發出一股子奇光,一個人影兒半卧床上,被子裹着頭。沈佳看不清是誰,但意識到自己敲門敲的不是時候。
“你好狠心哇,陳珮玲,你把我當成什麽了,啊——你說!”沈佳已經不叫陳珮玲陳總,而是直呼其名。憤怒地指住陳珮玲鼻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痛痛快快鬧個夠。
“女人!”陳珮玲堵在沈佳面前,重重地說。
“你把我當成了妓女,妓女!”沈佳歇斯底裏,嘯叫聲震得屋子響。這時候,裏面床上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
陳珮玲扶住搖搖晃晃的沈佳,呵斥着讓她坐下。看得出,內心裏她是不願沈佳受此傷害的,扶住沈佳的手在微微發抖,嘴唇哆嗦着,想說什麽,一時卻又說不出來。
沈佳仍然機關槍一樣瘋掃着,她的話句句傷在陳珮玲心上。她罵陳珮玲賣身求榮,重色輕友,拿別人的尊嚴、肉體、色相換自己的利益。“你不是我的老總,我恨你!”沈佳最後說。
陳珮玲始終抓着沈佳的胳膊,十指深陷進肉裏。後來她抖抖地将沈佳攬進懷,渾身痙攣着說:“你罵吧,罵出來心裏就舒服了。我不是人,我也恨我自己,恨死了……你罵,罵吧……”
陳珮玲戰栗着,身體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步步軟下來。她被沈佳的痛苦淹沒了,身為女人,她豈能不理解沈佳此時的心情,但她實在找不出更好的詞安慰沈佳,只能不停地摩挲沈佳的臉,一次次為她拭去淚水。這個時候,她的心裏竟沒有愧疚,真的沒有,有的只是同沈佳一樣的恨,對男人,對這個世界的恨!
沈佳終于平靜下來,說:“我不幹了,你另請高明吧。”
陳珮玲并沒吃驚,而是很中肯地說:“何苦呢,你以為就我這兒髒,黑暗?告訴你沈佳,這世界沒有你尋找的那種淨土,要想生存,就得付出代價,就得學會忍。忍你懂嗎?忍的啥時心上沒血了,你才能幹成一點想幹的事。”見沈佳沒有馬上離開,陳珮玲心想自己的話起了作用,接着說:“生為女人,最大的敵人還是你自己,你是個有才華有抱負的女人,但僅有這些還遠遠不夠,得學會犧牲。你走我不攔你,但我為你可惜。”
這話深深地刺激了沈佳,沈佳惶惶離開。
一連幾天,陳珮玲都沒找沈佳。沈佳反而有點坐不住,假使陳珮玲真辭了她,又該到哪裏去落腳呢?沈佳這才發現,對陳珮玲,對浙大,早已有了感情。人這輩子,最怕的就是感情。女人啥關都能過,獨獨感情這關,過不了。
偏在這時候,李木楠又提出,讓她聯手,利用陳珮玲跟夏鴻遠的關系,擠走林子強。鬥争,到處都是鬥争,都是算計、排斥。茫茫世界,難道真的沒有一片淨土?李木楠都這樣,這世界,還有什麽值得她信賴!
那天晚上,李木楠扔下沈佳,郁郁寡歡地回到家。打開門,地上躺着一封信。
我走了。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你用不着自責,事實上你也不會自責。你不該愛我,我也不該愛你。我們原本屬于兩個世界,不幸錯遇在一起。我曾經幼稚地想,有一天我累了,你會把肩膀借給我,供我依靠。但我錯了。你的肩膀原本就不屬于我,也不屬于任何女人。不錯,你有才華,有野心,有抱負,但這些,都不是我愛的。我原來愛你的忠誠,愛你的善良。現在我發現,這些東西對你來說,是一種殘缺,是我看走了眼。我沒權力要求你做到什麽,我也不再奢望你能做到什麽,但我還是要說,別忘了你的根本,做人不能太貪,不能太急功近利,更不能忘本。
對了,我找過汪小麗,原本是想跟她解釋清楚一切,讓你們重歸于好。可是她一句話提醒了我,你是一個只為自己活着的人,在你眼裏,什麽都沒有目标重要,女人不過是你借以避難的場所,難過後,你看到的只有自己的前程。這話太對了,小麗算是提醒了我,也讓我放下早該放的一切。對了,她已徹底原諒你,你不必為她和我內疚什麽,盡可沒有包袱地去追求你想追求的一切,權力,名譽,女人,但我相信,最終你會一無所有!
這是報應,誰也躲不過。
一連讀了幾遍,李木楠先是震驚,而後是憤怒,最後,目光盯住那行字不動了。
最終你會一無所有——
難道真是這樣?
他倒在沙發上,雙手抱着信,久久,久久都不能平靜下來。
50
郭春海意外地掌了印刷廠的帥印,真可謂創造了奇跡。
操作完全是密不透風中進行的。關鍵時刻,拉他一把的還是林子強。當他躺在那家破招待所裏,真的是萬念俱灰。除了偶爾找個小姐打發一下寂寞,他想不出自己還能做點什麽。林子強奇跡般出現了,開口第一句便問,想不想再當印刷廠廠長?郭春海一骨碌翻起身,想,想,做夢都想哩。
于是,林子強給他面授一番機宜,末了又叮囑:“以後少給我張狂,夾着尾巴做人,明白不?”
“明白,明白。”郭春海拼命點頭,生怕林子強變卦。
此時的印刷廠已陷入癱瘓,工人早就不上班了,留守的除新廠長楊光泉外,再就是幾個家裏沒事又閑不住的人。郭春海可憐巴巴地走進楊光泉辦公室,一想起自己曾經耀武揚威地坐在那裏,頭垂得就更低了。楊光泉是個沒多少心計的人,幹了多年的技術副廠長,心思全熬技術上去了。見廠長駕到,忙起身迎接,又是遞煙又是倒茶,好像是他對不住郭春海似的。
郭春海心裏一笑,對付楊光泉這樣的呆子,他還是綽綽有餘,便說:“我來看看改制的事。”
楊光泉像是遇到了救星:“改制我真是搞不懂,還是你來幹吧,我一看文件就頭痛,這毛病你也清楚。”
郭春海随便翻幾頁,佯裝心不在焉地問:“聽說你也自己辦了個小廠?”
楊光泉臉驀地變白,說話的聲音也不像了,唉聲嘆氣道:“不折騰咋辦,廠子沒了指望,一大家人還得過日子。”見郭春海一臉叵測,忙又說:“小廠,養個家,糊個口,實在也是沒辦法。”
郭春海啥也沒說,只是同情地嘆了一聲。
這以後,郭春海按林子強提供的名單,天天去串門子,去喧,去談。言談中自然少不了跟別人檢讨一番,說以前在位子上,哪些地方做得不對,得罪了的大家,還請多擔待。人總是同情弱者,郭春海都這樣了,大家當然不會再對他有什麽意見。等得到大家的原諒,郭春海話鋒一轉:“我讓李木楠撸了不要緊,人嘛,高也能活低也能就。可廠子不能散,這麽多人靠廠子吃飯哩,散了咋辦?得尋思個法兒讓廠子活過來,活過來大家就都有指望了。”
人們這才發現,郭春海變了。人一旦失去權力,反倒像個人了,話也對路,心也善良,能跟老百姓說到一塊去了。又聽說郭春海讓老婆踹了,房子、家産、孩子,全讓老婆拿走了。此時的他成了一條喪家狗,整日夾着尾巴,東家出來進西家,認錯,賠情,能做的他都做了。你再有氣,還能跟他去較勁?殺人不過頭點地,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郭春海現在口口聲聲念叨着廠子,他光棍一條,都能替廠子着想,何況拖家帶口的。
很快,郭春海的口碑又好起來,畢竟是當了幾十年領導的人,大家心底裏終歸還是高看他一眼的。“五整一改”方案一出來,人們的興趣又很快集中到未來廠長(改叫總經理)的人選上。大夥覺得楊光泉太軟,面條似的,這種人能把廠子管理好?沒底呀——
還有更重要的一條,楊光泉接替廠長後,從不替工人說句話,上面叫咋他就咋,簡直成了上面的傳聲筒。這種人靠不住!不像郭春海,敢跟上面作對。領頭上訪的是誰?是郭春海。踢陳天彪的是誰?還是郭春海。一直跑前跑後,把集資款(現在又說叫股金)從兩萬争取到一萬的又是誰?還是郭春海!
于是,簽字儀式前一天的股東表決會上,人們齊刷刷把票投給了郭春海,就連楊光泉,也心服口服投了他的票。李木楠整的人,工人們偏要擁護!在他們心裏,是郭春海替他們保住了飯碗。
郭春海真正感謝的,只有林子強一個。
“我這下半輩子,全交給你了,你說東,我就東,你說西,我就西。我要是敢背你做一件事兒,天打五雷轟。”
林子強笑笑:“你現在是老總了,說話做事別那麽直戳戳的,得講些策略。”
“不扯那些,我個大老粗,拐彎抹角弄不來,還是直腸子好。你說咋整我咋整,你講策略就夠了。我嘛,給你當個看家狗就成了。”
林子強聽到這兒,心踏踏實實落了地。
改制一完畢,郭春海就去跑銀行,他的尾巴依然夾得很緊,逢人三分笑,點頭又哈腰。印刷廠是市上确立的試點企業,銀行少不了得扶持,貸款很快批下來。市領導又親自出面招攬業務,很短的時間內,印刷廠的機器聲又轟轟響起來。等外地考察團參觀時,廠子已是一片新景象。
李木楠也開始走他的群衆路線。在發現蘇小玉留給他的那封信的第二天中午,單獨請財務部出納員白琳吃了頓飯。白琳結婚不久,新郎在部隊坦克團工作。接到李木楠的邀請,白琳非常惶恐。一個小小的出納員,居然能得到如此高的禮遇,不能不讓她激動。提前回到家,對着鏡子又是打扮又是梳妝,仿佛赴一次至關重要的約會。
整個中午她都是在一種非常複雜的心境中度過的,目光始終盯在李木楠臉上,生怕不小心弄出什麽差錯,壞了李木楠的胃口。幸好李木楠吃得很有味,當然這是她的感覺,她把這感覺一直珍藏着。在她看來,這頓飯關鍵不在吃什麽,而在于跟誰吃。請她吃飯的是李木楠,而且是單獨請,所以不用李木楠表白什麽,她已心領神會了。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白琳總是拿這頓飯提醒自己,凡是到她手中的發票,沒有李木楠的簽字,一分錢都不支付。她的固執後來讓財務部朱部長很惱火,但她自己卻很高興。因為自從這頓飯後,她在財務部的地位明顯提高,再也沒有誰敢對她指手畫腳。
從出納到保管,到采購,到統計,凡是重要崗位上的重要人員,李木楠一一請了過來,或吃頓便飯,或随便找個地方聊聊天。李木楠發現,領導聯系群衆的方法雖然很多,關鍵一條是領導要主動。領導一主動,群衆的心就近了,而且無形中心裏就有了堵牆,自然而然就把別的領導堵到了牆外。
他的信息一下廣起來,大到某個領導(重點是林子強)跟哪些中層經常在一起,幹什麽,小到廠裏誰在什麽場合發了句牢騷等等,就連廠裏男男女女的私生活也源源不斷彙報上來。他這才發現,河化是個大世界,紛繁複雜,五花八門的事都有,風平浪靜的表象下,原來有那麽多的內容。怪不得河陽城有人說,河化水深呀,水一深,啥樣的怪事都有。
所有信息當中,有一條引起李木楠高度重視。
林子強跟江上月的妻子打得火熱。彙報消息的人說,他親眼看見林子強陪江上月的妻子上街買衣服,而且,胳膊還是挽住的。
江上月跳樓自殺,河陽城引起不小震動。盡管檢察院很快就做出對林子強不予起訴的決定,但在江上月的問題上,卻遲遲不下結論。江上月的妻子肖淑賢一直跟檢察院讨說法,三天兩頭跑檢察院哭鬧,整得檢察長沒法辦公。有消息說檢察院讓林子強出面做工作,肖淑賢居然不鬧了,同意接受檢察院提出的賠償。但在賠償金的分割上,肖淑賢跟婆婆發生了嚴重分歧。婆婆堅持說兒子是她拉扯大的,兒子的命價理所當然歸她。肖淑賢不同意,她是江上月的妻子,江上月活着掙的錢歸她,死了掙的錢豈能落婆婆手裏?林子強建議,把賠償金以女兒的名義存起來,婆婆繼續由肖淑賢贍養。
婆婆突然瞪大眼睛問:“她要是嫁了人咋辦?”
林子強說:“淑賢就是嫁了人,也不會扔下你不管。你想想,這麽多年淑賢是不是拿你當親娘看待的?”
婆婆嗫嚅道:“看待是看待,那是有我兒子哩,現在兒子沒了,難說!”
林子強磨了半天嘴皮子,還是說不轉婆婆,索性大包大攬道:“淑賢要不養活你,我養。”
“你……憑啥?”婆婆遲疑地瞪住林子強,臉上是打死也不敢相信的神情。
“不憑啥,江上月是我的兄弟,好兄弟呀——”林子強突然動了感情,痛徹心扉地捂住嘴哽咽起來。
婆婆畢竟老了,經不住林子強連哭帶發誓的勸說,再說也擔憂真跟媳婦鬧僵,後來,點頭答應了。
善後協議簽字前一天,林子強單獨跟肖淑賢有過一次談話。談的時間很長,內容卻無人知曉。這以後,兩家的關系便不一般起來。
李木楠覺得該去看望一次陳天彪了。
這是個下午,特護區靜悄悄的,李木楠推開門,病房裏只有陳天彪一人,半躺在床上,雙目微閉。他輕輕走過去,坐在床邊,陳天彪并沒睜眼,仍然那麽躺着。李木楠一時有些心虛,頭上開始滲汗。他不知道接下來的談話該怎麽進行,陳天彪還會像以前那樣對他充滿期待充滿信任嗎?
望着眼前這張臉,李木楠腦子裏湧出許多往事,他想起陳天彪三顧茅廬去小廠請他的情景,想起初到河化的日日夜夜,想起陳天彪一次次力排衆議,将他一步步提攜到領導崗位上的良苦用心……往事如煙,往事又如一把刀,層層剝開他的心靈。
望着望着,他心裏又浮出另一番感慨。
如果說,主持河化這段日子他有什麽刻骨銘心的感受,那就是對人的感受。人在世界上,如同那些樹,你如果單從樹的枝葉來衡量、來判斷一棵樹的生命力,那你就大錯特錯。樹的生命力不在枝葉,在于根。有些樹根深枝粗,卻沒有幾片像樣的葉子,你不能說它就要枯死。那些千年古樹,一身幹皮,枯枝敗葉,卻風吹不倒,雨淋不死,一活就是幾千年。而那些看上去清秀挺拔,枝濃葉茂的樹,冷不丁一場風就給吹斷了。為啥,它缺的是根呀!
人活歲數樹活根,說的正是這個理……
而在河陽,要想活出根來,是多麽不容易!
“你來啦——”陳天彪微微睜開眼,瞅了一眼床邊默坐的李木楠。
“來了——”李木楠起身,恭順地說。
“遇到什麽難事兒了吧?”
一句話,李木楠的心便濕了。他本來已做好挨罵準備,想不到,想不到啊。
“沒,沒遇啥事兒。”
“沒有就好。”陳天彪複又合上眼,臉色微微變幻着。
“您……恢複得好嗎?”
“好,過兩天就能出院了。”
“哦——”
寂靜。
“分廠……都改了?”
“改了。”
“工人……沒再鬧?”
“沒鬧。”
“廠裏……咋樣?”
“還行。”
又過了半天,陳天彪像是很艱難地問:“你把汪小麗……撤了?”
“有些事,等你……病好我再給你解釋。”
“沒……沒必要,你覺得咋合适就咋弄。我,只是随便問問。”
“我是……急了點,但我真是想把廠子搞好。”
“我能懂,我也是……打年輕時過來的。”
“你……聽到什麽,還……還是別亂信……”
“我能聽到什麽,什麽也聽不到呀。”
“都怪我,沒及時彙報。”
“是嗎?”
“……”
“……招弟呢,她咋不在?”
“她回鄉下了,家裏有事。”
“那……我派個人來?”
“不用了。”
液輸完了,陳天彪自己拔了針頭,拿棉球摁住針孔。
“還有藥嗎?”李木楠真想找點事做,可病房裏實在沒啥事兒。
“沒了,你回吧,廠裏不能沒人。記住,幹事就得像個幹事的樣,瞻前顧後不行,耍小聰明不行,要讓人服你,首先自己要行得端,立得正。幹錯了不怕,就怕一錯再錯。河化……不能再出錯了……”
這話,既像是說給李木楠,又像說給他自己。李木楠覺得再待下去沒了啥意思,陳天彪這些話,已經明确把他的意思表達了出來,再想多聽什麽,就有點愚了,遂起身告辭。
一出醫院,李木楠的心情立馬變得不一樣。來時他怕,內心很恐懼,這陣,卻不再怕;來時他愁,這陣,心境居然出奇的明朗。改變心境的方法原來這樣簡單,就是要敢于面對你不敢面對的人,敢于面對不敢面對的事。他擡頭望望天,天藍得透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頓渾身變得輕松。
接下來,他要認認真真考慮跟浙江人的合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