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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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年的第一縷曙光灑向河陽城的時候,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正在檢查家裏的暖氣。手剛觸到暖氣片上,她便燙得嗷嗷亂叫。這是她冬天每個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氣片不能燙得她在家裏哇哇亂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
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兒仍在睡覺,大約嫌屋裏熱,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兒蓋好被子,又靜靜端詳了一陣女兒酣睡中的臉。1999年的最後一天,她的女兒失戀了。勾引她女兒戀愛,又差點弄大女兒肚子,最後又狠毒地将她女兒一腳踹開的臭男人,是市信訪辦的一個小科員。女兒正是在他不厭其煩上門來落實暖氣燙不燙手,下水道堵沒堵塞,對面樓上有沒有偷窺狂之類問題時被這個臭男人迷惑的。邸玉蘭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欺辱她女兒的小角色。她結結實實吃了頓早餐。進入冬季後,她的早餐改在家裏吃,街上的小吃攤太冷,再說全河陽城數她吃早餐的時間最早,這陣所有的早點攤還沒擺出來哩。
“敢耍我女兒,狗日的雜種。”邸玉蘭罵着小科員,手腳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這個時候她并不知道接下來的一天河陽城會發生那麽多的大事,否則,她會靜下心來思考一會兒,好讓自己有個輕重緩急,也不至于在新年的頭一天就累出病來。
她給小喇叭換了三節電池,對在嘴上試了試效果,又把罵陳世美的那盤賢孝帶裝進錄音機。一切收拾停當,隔着卧室門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兒,便踏上了替女兒複仇的征程。
一出樓口,陰冷的西北風刀子一樣朝她刺來,她拽拽衣領,讓裸露出的脖子盡量藏在衣服裏。然後推起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市委方向走去。這輛自行車是信訪辦主任掏錢給她買的,她在城西洗頭一條街閑逛時無意中發現這個老男人從一家新開的“追憶似水年華”的舞廳裏走出,上出租車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見一位二十多歲的少婦也鑽了進去,為了追上他們,她讓自行車飛出了汽車的速度,最後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這對狗男女。自行車卻不翼而飛,定是讓剛剛打完野食的大煙鬼順手牽了羊。大煙鬼沒敢拿她的道具,否則,小喇叭和錄音機也早換成了新的。
經過農貿市場時,一顆明晃晃的腦袋耀入她的眼簾。她急捏手閘飛身下車,丁萬壽露着燦爛的笑容已來到她面前。她握住丁萬壽伸過來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電燈泡暗的光頭上撫摸了一把。丁萬壽咧開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樣兒就像傻孩子見了娘,想撒嬌又撒不出來。他們站在馬路邊,親熱地寒暄起來,舉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愛河的少男少女青澀的嬌羞。那神神秘秘的親熱勁一下子讓河陽城的空氣暖起來。市場門口幾個乞丐遠遠地望着這一對冤家,口水都流了出來。早起的攤販們齊齊把目光聚過來,盯住這對河陽城的寶貝,兩大名人的會晤一下拉開他們的想象,他們猜不透今兒個河陽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別丁萬壽,重新騎上自行車,邸玉蘭哼起了“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調。正哼得帶勁,猛覺眼前一片紅紅綠綠,河陽城在她眼裏不像了。她放慢車速,朝那些紅紅綠綠騎去,才發現樓上貼滿了廣告。媽喲,幾乎街道兩旁所有的樓面都貼滿這玩意,一下子讓街道染上了某種色彩。
邸玉蘭的神經立時興奮起來。她推着自行車,劉姥姥走進大觀園一樣東停停,西望望,嘴裏已換成“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的調兒。行至老工行大樓前,她似乎聞見了什麽味兒,奇奇怪怪擡頭朝上張望,全街道上獨獨這幢樓沒貼。心裏納悶,憑啥這幢樓不貼哩?正張望着就見頂樓一扇窗戶的玻璃猛地碎下來,緊跟着一個黑黑的影子從窗戶飛出來,晃晃悠悠朝她頭頂飛來,她“媽呀”一聲,吓得慌忙閃開。耳朵裏嘭的一聲巨響,就見一個人像碎了的雞蛋一樣癱在了她剛才站的地方。鮮紅的血從那人頭上流出,迅疾染紅一大片街道。鮮紅在她的視線裏慢慢變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彌漫開來……
身經百戰的邸玉蘭讓這突如其來的事件吓蒙了。雙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着自行車,眼睛大睜着半天反應不過來眼前出了啥事。
樓上的人飛身趕來時,她脊背裏還直冒冷汗,前心貼在後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哆嗦。當幾輛警車先後“吼啊”着停她身邊時,她立馬明白發生了什麽,很快把自行車推馬路中間,選好一寬敞地帶,支車、取錄音機、接線……一切收拾停當後,樓底下的警察也剛剛用繩子把現場圍好。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就這樣開始。當太陽升起的時候,老工行樓的四周讓人圍得水洩不通。邸玉蘭早已忘卻替女兒報仇的私事,她在人堆裏扭着秧歌,嘴裏唱一首新編的順口溜:我們河陽好地方警察貪官結成幫百姓有苦難上訪
貪官和警察比誰髒……
一曲秧歌扭完,圍觀的人更多了,邸玉蘭又換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随口唱道:跳樓了,摔死了摔死別忘記功勞跳樓了,摔死了
警察的線線斷掉了
斷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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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有個貪官,西邊有個警察
貪官說,你別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線斷了
線斷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蘭的唱聲裏,河陽城的領導和警察一點也不敢輕松。此時,他們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揮着一批一批緊急調集來的學生、工人、幹部,抓緊清洗樓上的廣告。
制售假證者實在可惡,一夜工夫,居然把河陽城的四街八巷給貼滿了。更可氣的是,這次的廣告不是即時貼,是一種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紙,粘到牆上就跟印上去一樣,怎麽洗也洗不下來。批發市場的個體老板們趁機拿來積壓幾年的各色刷子,最後選中一種鋼刷。矬個子老板見天賜良機,一口氣将平日只賣一塊還銷不動的鋼刷漲到了二塊五,買就買,不買拉倒。負責人沒辦法,牙一咬,買吧!
陳天彪此時正在辦公室裏。河化職工新年放假,市上讓立即集合3000人的隊伍,去刷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電話叫人時,公安局又打來電話,讓他立即趕到老工行大樓,說檢察院收審的河化職工跳樓自殺了!
今天這日子咋了?!
陳天彪腦子頓時亂成一鍋粥,拼命讓自個先冷靜下來,憑直覺他斷定自殺的絕不是林子強,也不可能是汪小麗,一定是財務部副部長江上月。趕到出事地點,果真見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臉貼住水泥地面,嘴裏、鼻孔裏、耳朵裏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個腦袋已經破碎,腦漿迸濺在四周。陳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一幕曾在他腦子裏閃現過,記不清是啥時候,大約是檢察院帶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準确。當時只當是夢境,沒怎麽在意,想不到現在竟活生生擺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組負責財務,也就是每一筆資金的具體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樓自殺,他不跳誰跳?
半小時後,江上月的老母親、媳婦和十歲的女兒哭天搶地從人堆裏撲過來,想沖破武警的防線,往江上月屍首上撲。陳天彪不忍看這悲絕的一幕,在副檢察長的陪同下上了樓。
江上月少時喪父,母親寡婦拉娃娃,賣盡家當供他讀完大學,又給他娶了一個賢惠的媳婦,誰想卻是這麽個下場!
一間臨時改成辦公室的客房裏,副檢察長神情暗淡地對陳天彪說:“原打算過完節就放人,沒承想弄成這樣。”
陳天彪斜瞪住副檢察長,覺得他那哭喪着的臉極為做作,有一種欲蓋彌彰的虛僞。自從林子強事件發生後,他們之間就斷了聯系,過去的友誼早已成為一堵冰冷的牆,此時橫在中間。陳天彪想說話,卻覺有根魚刺卡在喉嚨裏,嘴動了動,但發不出聲。
“還希望你能主動配合,把這事處理好。”
陳天彪猛地彈起身,冒着嗓子被魚刺劃破的危險,激動地說:“我主動時,你在哪裏?現在出了人命,你讓我咋主動?”
副檢察長的臉仍舊躲在灰暗後面,心裏因曾經故意躲陳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別扭得有點拐不過彎兒,不過畢竟是老江湖了,面不改色心不跳,臉厚話軟這點基本功還是有的。他調整一下心态,說:“家屬的工作,我想還是由你們來做。至于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态,這案結了。”
陳天彪睜大眼睛,啥叫見好就收?這時他才明白,看來真是有吹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關鍵人證跳樓,這案就結鐵實了。拿一個無辜者的性命去熄滅一場火,這就是所謂的立案偵查?
“這工作我沒法做,你們還是另請高明吧。”
說完他扔下副檢察長,恨恨地下了樓。他本來是想到樓下把江上月的老母親和媳婦孩子勸到廠裏,冷月寒天的,別把老人家再鬧出啥事,不料剛到樓下,便碰上慌慌張張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見他,就驚乍乍地說。從他臉上陳天彪看出事不小,壓低聲音問:“慢慢說,慌啥,又是什麽事?”
李木楠抹了把頭上的冷汗,上氣不接下氣說:“郭春海領着下面幾個廠子上千號工人去市委鬧事,我阻止不住,董事長您趕快走,去遲就來不及了。”
陳天彪腦子裏轟一聲,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點爆響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趕忙伸手扶他,說:“不要緊吧?”陳天彪閉目微養一會,睜開眼問:“領頭的還有誰?”
“幾個分廠的廠長都在。”
陳天彪心想這陣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謀算着要鬧,索性就讓他鬧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陳天彪已經無能為力了。到這時,陳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觸到啥叫雪上添霜了。一股莫名的傷悲襲來,他覺得自己被無邊的黑浪包圍着,随時都有可能被吞沒,被撕裂。他把這邊的事給李木楠交代幾句,坐上車回到了廠裏。
這時,郭春海領着五六百號人浩浩蕩蕩朝市委那邊走去。
密謀是在十天前開始的。市上開完會,廠裏又接着開會,緊跟着河化的改制工作大刀闊斧搞了起來。這次不是分流,市上在河化一步到位搞買斷改革。每人年均一千元的買斷金,買斷後解除勞動合同,勞資關系全部進入人才交流中心或再就業中心。郭春海這才意識到刀已經架在脖子上。
不讓我好活,你也別自在!他開始悄悄聯系各分廠廠長。分廠廠長們有氣沒處撒,正窩在家裏生悶氣哩。廠子再不景氣,自己大小還是個頭,好歹還有幾百人供自己使喚。這下全讓陳天彪給砸了,一夜之間啥都不是了,這不讓人折壽嗎?郭春海一鼓動,分廠廠長們二話沒說,幹!豁上老命也得讓陳天彪滾下臺!
他們分頭發動職工時,碰到一個非常尴尬的難題。昨天還服服帖帖指東不敢西的工人立馬翻臉不認人,做出一副驚詫的樣子,陰陽怪氣問:“你現在還當廠長啊?”
分廠廠長在郭春海家裏碰了一次頭,都說這口氣實在沒法咽。不把陳天彪整個稀巴爛絕不甘心。郭春海望着大夥,心裏的氣比誰的都大,但他忍着,陰狠狠問:“咋個整法?”
幾個廠長幾乎同時想到了老葛。這種時候,他們再發號施令已形同放屁,要把工人煽動起來,就得擡出一個工人們服的人,老葛擔此重任再合适不過。
老葛是河化老廠的職工,是河化資格最老的機修工,河化兼并這些分廠後,老葛幾乎一個分廠半年,挨着維修設備,還帶出一大把徒弟。本來河化改制怎麽也改不到老葛頭上,但老葛的兒子小葛在印刷廠,分流方案剛出臺,老葛找到集團人勞部,提出跟兒子對換,小葛給照顧到了老廠,這才有了今天老葛買斷的命運。
郭春海親自上門做老葛的工作。沒想到工作做得相當艱難。當了大半輩子勞模的老葛最瞧不起背地裏整人的人。“這缺德事我做不來。”他一口回絕郭春海,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郭春海走進卧室,殷勤地在老葛久病的老婆床前坐下來,問寒問暖。直問得老葛鼻子發了酸,才告辭出來。
第二次去時郭春海帶着大夥的一點心意,将五百塊錢遞到老葛手上。人窮志短,老葛早已家徒四壁,親戚朋友四下裏都借得路斷人稀。錢的事上早已直不起腰來。正好小葛談起了浙江人要買河化的事,郭春海在邊上煽風點火,說這都是陳天彪一手搞的陰謀,明着搞改革,暗中搞打劫。老葛不信,說:“我不信他會幹這號缺德事。”老葛的老婆原先是鏈條廠的工人,鏈條廠賣給浙江人後,她到商貿城做起了服裝生意。半年賠進去幾萬塊錢不說,還把工作也給丢了,一口氣緩不過,躺在了病床上。
郭春海見老葛話雖硬,神色卻發生質的動搖,當下心裏便有了主意。等李木楠跟浙江女人沈佳在酒吧門口約會時,郭春海則領着老葛站在馬路的對面。那天他花了半月工資,請老葛到酒吧見了回世面,回來後老葛的脾氣就給抖翻過了。
“狗娘養的,老子們辛辛苦苦賣了一輩子命,給幾個藥錢就打發了。他們倒好,裏通外國,當賣國賊。”
老葛是那種一竿子插到底打死回不過頭的人,脾氣一抖翻,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整!整死這幫賣鎖子鐵的!”
老葛一出馬,情勢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老葛是工人們心中的一面旗,他說“整”,沒有誰再會心慈手軟。這場轟轟烈烈的上訪就給發動起來了。
他們繞過北關十字,排成四路縱隊,每張臉都染着似喜實悲的莊嚴。街上的人起初以為是來洗刷标語的,還在心裏說河化畢竟是河化,連洗标語這樣的事都做得有聲有色。等他們到市委門口,突然四下散開,盤腿坐在新建成的市委小廣場時,人們才知道河化工人也終于上訪了。
瞧瞧人家,大企業就是大企業,上訪都是大氣派!
街巷裏擦洗牆壁的人立馬停住了手,扔掉水桶、臉盆,圍過來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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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月跳樓自殺,李木楠竟奇怪地生出一層興奮感。第一反應是檢察院這次倒黴了,偵查期間涉案嫌疑人自殺,檢察院有十張嘴也說不清,這樣他林子強還能出來?陳天彪走後,李木楠并沒急着上樓,而是來到樓下,站在遠處。這樣做一來是不讓別人發現他,二來也不想讓江上月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鑽進耳朵裏。
江上月的屍體被四個警察擡上警車,更多的警察則護着哭喊的家屬。江母的嗓子已經啞了,頭上碰出了血。江上月的妻子一陣一陣昏過去,醒來後又詛天咒地。那場面令在場群衆傷心悲憤,不少人已跟着落淚。江母見兒子被警車拉走,瘋了似的掙開警察的手,連碰頭帶抓臉,使出全身力氣,吶喊一聲“我的兒呀——”就一頭撞在樓上,昏死過去。殷紅的血從額頭上汩汩流淌出來,将她花白的頭發染成一片血紅。江上月妻子的兩條胳膊讓一男一女兩個警察架在脖子上,整個身子像柔弱的白紙飄在風中,她的嗓子已經哭啞,只見嘴皮動,卻聽不到聲音。她十歲的女兒兩只小手揉着紅腫的眼睛,弄不清爸爸死了是多大的災難,但一看奶奶在樓上碰破了頭,哭聲猛一下撕裂開來……
這是一個讓人無法不悲痛的上午,整個河陽城彌漫着濃烈的悲怆氣氛。李木楠後來被請到頂樓那間臨時辦公室,檢察院、公安局和廠裏就家屬的問題開始扯皮,公檢兩家一致認為家屬應該由河化集團負責,李木楠卻說江上月不是死在工作崗位上,河化沒這個義務,再說家屬也不答應呀。
副檢察長剛開始還很有耐心,慢慢就浮躁了。他沒想到李木楠居然比陳天彪還難說話,這個斯斯文文的年輕人竟然不給他面子,甚至有意要讓檢察院出醜。他本想教訓他一頓,但一想事情比較棘手,還是忍住了。
“你讨價還價,這事是讨價還價的嗎?”
李木楠平靜的臉上泛起波瀾,他聽不慣這種訓人的口氣,最煩這些當官的動不動拿官腔壓人。平日裏拿官腔壓人倒也罷了,出了人命,還這麽有理!心裏立刻生出一股逆反來:“江上月的死因沒查清以前,河化是不會做家屬工作的。而且,你們最好也給我們一個說法。”
副檢察長的臉刷地變黑,怒氣從眼圈四周往外擴散,從沒有哪個企業的廠長經理敢這樣跟他說話,猛地一拍桌子:“你想要什麽說法,這是辦案場所,不是你們河化集團,容不得你在法律面前撒野!”
李木楠一聽他将自己比做法律,鄙夷地笑了,腦子裏迅速轉出一個計謀,他要把這人惹翻,讓這位副檢察長心裏存下對河化的恨。
“我們一個職工不明不白死在你們手裏,難道我們連過問的權利都沒有?”他語氣堅硬的質疑立刻激起副檢察長更大的不滿,兩個人在辦公室裏幾乎吵了起來。幸虧公安局一位負責同志在,不然,副檢察長的臉面全讓他給撕破了。
三家商談最終破裂。沒辦法,公安局只好先管了起來。
市委門口,已被人圍得水洩不通。
哪裏需要我,就到哪裏去。這是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的座右銘。人們剛才還見她在老工行樓下振臂聲讨,這陣又見她在市委門前擺好自行車,手拿小喇叭,清脆的女高音随之響起:說河陽,道河陽河陽是個爛地方市委修樓建廣場
百姓住的塌塌房
河陽工人忙下崗
河陽領導忙賣廠
大小企業都賣光
拖兒帶女來上訪
邸玉蘭嘹亮的歌聲中,信訪辦主任和一個小科員戰戰兢兢走過來。一碰見邸玉蘭鋒利的目光,兩個人的頭齊齊縮進脖子裏,腳步僵在離大門四五米處,怯生生朝這邊張望。
看見他們鬼頭鬼腦的樣子,邸玉蘭扭起小步兒,手裏抖着紅綢兒,更加賣力地唱:兩個小冤家呀快點走過來呀今天是元旦呀
我給你們來過年呀
一聽邸玉蘭要給他們過年,信訪主任領着小科員,轉身逃也似的朝裏走去。那兩人正是給邸玉蘭買了車和踹了邸玉蘭女兒的,他們跑進去,沒敢再出來。後來,一位更老一點的科長走出來,繞過邸玉蘭,站到河化職工面前。
“我們要見書記!”
“我們要見市長!”
“我們要與河化共存亡!”
工人們見只有一個科長出來接待,心裏的火更大,有人呼起了口號,更多的人在響應,場面一時更亂。
老科長是個極有耐心也極能沉得住氣的人,幹了一輩子信訪,啥棘手的事都遇過。他的目光掠過幾個分廠廠長,掠過郭春海,盯在老葛臉上不動了。憑經驗他斷定這将近一千號上訪者今日只有這一顆腦袋,這是多年處理類似事件修煉成的。他走過去,在老葛對面坐下,慢悠悠地掏出一盒煙,給老葛遞上一根。老葛橫眉冷眼,說:“不抽!”老科長笑笑,自個點上抽了,一邊吸煙一邊跟老葛唠上了。
“我說老哥哥呀,這大冷天的不在家暖着,幹嗎也來湊這份熱鬧?”
老葛瞪他一眼,沒心思跟他搭話。老科長并不介意,自顧自地說:“不瞞你老哥說,我也是快退休的人了。幹了一輩子,這臨退時腦子裏卻犯糊塗了。你說這河陽城,咋就這麽多人喜歡上訪哩?你不來他來,東家不來西家來,反正天天有人上訪。這不,連你老哥也來了不是,還帶了這麽多的人,這在河陽城呀,可算是熱鬧的一次了。”他嘆口氣,揶揄地笑了笑,突然伸直目光,問老葛:“可你說這上訪到底能頂多大用?”
老葛從他的話語裏隐隐聽出些什麽,揚起眉毛反問:“你說頂啥用?”
“要叫我說呀,啥用都不頂。”老科長吸口煙,一絲不漏地全咽進肚裏,神色出奇的平靜。
“這話咋說哩,有你這號當幹部的嗎?”老葛顯然對老科長的話感了興趣。
“好我的老哥哥哩,你就讓我說一回實話吧。”老科長索性平坐在地上,一點也沒了幹部的架子,“你知道貧民窟吧,那些人從河陽上訪到省上,還不甘心,聽說又要跑北京。可那樓修了沒有?沒有!為啥?你把你的訪上,我把我的事忙。”
“那……上頭就不管?”老葛驚詫地問。
“管!咋個不管,可能管過來嗎?就說這下崗,現如今有多少,上頭能管多少。唉……靠上頭頂啥用,歸根結底還是靠自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話是對着哩,理也是這個理。可他們要把廠子往外賣啊。”老葛的聲裏拉了長腔,看來對廠子,老葛還是很有感情的。
“這你又外行了,現今賣個廠子算啥?人家大城市連地都賣了。要叫我說,早賣比遲賣好,賣了興許還有救,糖廠的例子在前頭放着呢,到了那一步,一分錢拿不上,你還不得照樣下崗。靠不住呀,老哥……”
老科長的一席話慢慢把老葛僵住的心給說活泛了。見老葛神色有了轉機,老科長不溫不火勸道:“聽我一句話,回去吧,回去早點尋思着自己幹個啥,日子得自己過,難處得自己克服,誰的話都靠不住……”
老科長不再說下去,他的目光飛向遠處,仿佛在為自個的明天打算。老葛牛反刍一樣咀嚼着他的話,開始明白自個讓人當槍使了。如果接下來河陽城再不出啥事,說不定老科長的工作就做成了。可偏巧這個時候,人群裏嗡嗡傳來話,糖廠的工人坐到了市政府門口,發誓要絕食。
“我們要求見書記!”
“我們要求見市長!”
“我們要誓死保衛河化!”聲浪一浪高過一浪。老葛再想站起來制止,已有點遲了。
糖廠的工人真的坐在了市政府門前。
事實上是郭春海在做老葛工作的同時,跟糖廠的蘇連泉暗中聯系了幾次,商議好今天一同上訪。要鬧就往大裏鬧,這是他們的共識。
卧軌事件結束後,糖廠的工人原以為會有個說法,結果等到現在,屁個說法也沒。有人懷疑是蘇連泉和王春壽出賣了他們,跑去找兩人鬧事。王春壽發毒誓說,誰出賣了誰讓車撞死。蘇連泉恨不得掏出自個的心讓大夥看,發誓說砸鍋賣鐵也要上省上上北京,替大夥把工資讨回來。事完沒幾天蘇連泉的兒子蘇朋就給判了,兒媳婦黃二丫緊跟着又離了婚。這個打擊對蘇連泉來說是致命的,人們這才确信兩個人沒出賣他們。後來蘇連泉果真去省上上訪,得到的答複是河陽市正在處理此事,要他回去耐心等,這一等就等到了現在。
郭春海找到他時,蘇連泉正在籌措路費準備上北京上訪。經郭春海再三勸說,才推遲了去北京的時間,挨家挨戶通知元旦上訪的事。
有河化做後臺,糖廠的工人們自然理直氣壯。他們一隊兒排開,靜坐在政府門口的馬路上,東大街的交通立時給堵了。啥快也不如邸玉蘭的腿快,糖廠的工人剛坐穩,邸玉蘭的聲音就響起來。這次她一改往日直白調,居然用了河陽民間《哭五更》的小調。
一更裏來月兒升
糖廠的工人去卧軌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糖廠的工人去呀去呀麽去卧軌
二更裏來西北風吹
工人的血汗錢沒了音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血汗錢沒呀沒呀麽沒了音
三更裏來月正中
工人的死活誰關心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工人的死活誰呀誰呀麽誰關心
四更裏來起烏雲
這世道叫人說不清
我的天呀我的天呀
這世道叫人說呀說呀麽說不清
……
邸玉蘭的五更哭得腸斷肝裂,聲淚俱下。仿佛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冤魂對天痛訴心中的悲憤。天有了感應,地有了感應,一股沉沉的怨氣彌散在河陽城裏,久久不能散開。
這天的上訪是那樣不走運,仿佛尋親的人不遠萬裏沖破一切艱難險阻懷着激動難耐的心情叩響親人的門,期待着與久別的親人緊緊擁抱,卻被告知他朝思暮想急切想見的親人有事出了遠門,熱情頓時化作冰涼,多日的渴盼反倒演變成一股莫名的憤怒,恨不得一腳将拒絕他的門扉踢個稀巴爛。
老城裏人黃風從這片謾罵裏嗅到一股氣息,一股爛白菜倒大街上的腐爛味兒。他站在離人群五六米處,眼裏是一片迷惑。這個上午河陽城接二連三發生的怪事讓他失去了鎮靜。腦子裏反複琢磨這些事,試圖琢磨出個頭頭道道。不料這些事反在腦子裏團成個疙瘩,把他琢磨的路給徹底堵住了。
陳天彪是讓市長的車拉到市委招待所的。剛進會議室,就被夏鴻遠劈頭蓋臉訓了一通。
“你這董事長是吃幹飯的,上千號工人上訪,你竟然一點消息都不知道!”
會議室氣氛低沉,隐隐透出一份臨戰前的緊張。陳天彪本想解釋幾句,一看四周全是冷冰冰的臉,垂下頭,啞巴似的站着挨訓。
市委副書記接過夏市長的話,語重心長地說:“職工接二連三地上訪,說明我們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夠。這很危險啊!企業無論改到哪一步,黨委的作用都不能削弱,這個教訓很值得我們深思。”
陳天彪清楚,副書記的話是指向他的。一年前市上對河化這樣的大企業提出一種思路,意為董事長跟黨委書記不再一人挑。林子強作為黨委書記的候選人被提到黨代會上,結果表決時比陳天彪少了六票,未能當選。副書記對此耿耿于懷,今天借題發揮,也在情理之中。
幾乎所有的領導都對陳天彪或明或暗批評了一番,會議才算告一段落。接下來讨論如何答複工人,盡快平息事态。
會議很快形成兩種意見,一是以夏市長為代表的強硬派,要把這次上訪定性為聚衆鬧事,破壞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有人甚至要求公安介入,嚴肅查處。另一種是以副書記和副市長劉振先為代表的穩妥派,提議市上立即組織力量,深入到上訪工人當中,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讓他們體諒政府的難處,有問題按組織程序解決。
意見不統一,會議出現了短暫的僵持。
市長夏鴻遠把目光挪向陳天彪,征求他的意見。
陳天彪掃掃會場,用征詢的口氣說:“能不能先做做工作?工人們的要求也不是沒有道理。”
“好,你現在馬上去做工作,我們等你的消息。”夏鴻遠不耐煩地打斷他,将他第一個推到工人面前。
老城裏人黃風覺得自己是在看戲。從早起到現在,他一邊品着茶,一邊靜觀事态的發展。今天這場戲,早在他的預想之中。想買河化,哪有那麽容易?
黃風今兒個心境好,從他舊禮帽遮擋下的臉上便能看出來。昨晚爛鳥二丫終于畢恭畢敬坐他面前,承認自己錯了。二丫說她本打算這輩子就這麽糊裏糊塗過下去,可現在她醒悟了。說這話時爛鳥二丫臉上挂着悔恨的淚,晶瑩的淚珠子就像春天的雨打在黃風幹裂的心上。等爛鳥二丫忏悔完自己的人生,黃風的心也讓雨水給濕潤了過來。他開始理解二丫,覺得這丫頭其實苦着哩。他甚至有點怨悔自個對二丫過于狠,過于苛刻,沒有及時醫好她的心,讓她走了這麽多的彎路。幸好,這丫頭自己撞南牆撞醒了。浪子回頭金不換,黃風遞給二丫一片紙巾,示意她把臉上的淚擦幹。薄薄的一片紙巾仿佛載了一顆父親重重的心,二丫接過的一瞬,“哇”一聲捂臉大哭,那哭聲載着太多太多的內容,也終于把裂了縫的父女情哭愈合了。
黃風并不完全清楚二丫醒悟的真正原因,有些話二丫沒說,說了怕父親永遠不原諒她。生活中的種種遭遇真的讓她醒悟了,她真想再活回自己。
老城裏人黃風換了個姿勢,盡量讓自己躺得舒服點。日頭已經西斜,冬日的陽光曬多久也不見熱,一旦遮擋住身子便冷起來。他的面前又圍了不少人,是從鄉下趕來看熱鬧的農民。農民們七嘴八舌,說出一些讓黃風吃驚的話。
“市長呢,他咋還不出來。”有人哈哈笑着說。
“破爛兒哩,破爛兒咋還不來?”
“他狗日還有臉來,早成了搗死在洞裏的老鼠。”
“……”
“破爛兒來了——”
人群“嘩”一陣騷動。黃風暗暗一驚,想不到陳天彪真是個木頭鬼,今天這事,你躲還來不及哩,硬往火堆裏跳,找哪門子死啊。
果然,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