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
慮我們之間的合作。”
沈佳目不轉睛地盯住李木楠,熱切的目光充滿期待。李木楠極力避開她目光,心境突然複雜起來。沈佳他以前接觸過,多次開會,他們就坐在一起。沈佳表面上是陳珮玲的助理,其實在浙江大廈內部,權限很大。那次災後重建會上,她代表陳珮玲,當場表态捐出二百萬,讓李木楠刮目相看。這女人年齡并不大,應該比李木楠還要小幾歲,但在商場上,已叱咤風雲好些年。李木楠每每見到她,必要感嘆一番。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天生就是幹生意的料。
“這支票我先替你保管,不過,我相信我們會合作愉快的。別忘了,河化也是你的夢想啊……”見李木楠懷疑地看着她,沈佳似是有點心虛,不過臉上表情依舊豐富,話也說得意味深長。好在李木楠這陣已從幻覺中醒過神,腦袋裏繃緊着一根弦,無言地瞥了沈佳一眼,離開了浙江大廈。
人雖是走了出來,心,卻亂了。不可否認,兩個浙江女人抛給他的“繡球”實在太大了——二十萬年薪,總經理位置。李木楠睡不着了,徹夜難眠,有幾個人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呢?早上一上班,他想把這事告訴陳天彪。敲門的一瞬,猛又猶豫了。
該怎麽跟他解釋?
李木楠這才發現,跟董事長陳天彪之間,再不像以前那麽從容坦蕩,已經很難再開誠布公。從哪天開始的呢,李木楠感覺心的某個地方,已長了雜草。
李木楠想把這事忘掉,只當沒發生過。可很難。時不時地,浙江大廈兩位女老總的影子就會跳出來,在他心裏攪起一陣波瀾。往南方去的計劃已經破産,他跟南方那家公司早把态度表了,人家也已經物色到新人選。而浙大兩個字,又在他心裏活躍起來。他把這事前前後後反反複複想了幾遍,盡管還沒有足夠的理由讓他相信河化真會讓陳珮玲收購,但陳珮玲給了他一個信號。
人得打有準備之仗啊。
上班時,李木楠裝作若無其事,在陳天彪面前那份不自在也被他很好地控制,反而表現得比以前更為大方更為鎮定。
接下來發生的事果然不出李木楠所料,市上出其不意把封壓了幾個月的河化分流職工的方案給批了,而且專門開了一場會。會議要求河化加大改革力度,把虧損企業統統推向市場,該淘汰的淘汰,該關門的關門,一切按市場經濟規律去辦。
陳天彪顯得很興奮,立刻組織河化中層以上領導幹部進行讨論,如何正确貫徹市上的精神,将河化改革步伐加快。中層們疲疲沓沓,無精打采,并沒表現出陳天彪期望的那種熱情。這怪不得他們,大的變革面前,每一個人的命運都會發生難以想象的改變,誰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改制分流後,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唯有李木楠清楚,市上是在為浙江人清理包袱。浙江人真正收購的,是河化的核心主業,等河化自己把包袱甩盡後,浙江人也就粉墨登場了。
這天李木楠再次接到沈佳電話,邀他到外面坐坐。
李木楠沒有回絕,熱情地答應了。
他們在一家浙江人開的酒吧裏見了面。沈佳長發飄飄,穿一件米色風衣,颀長的身材更顯飄逸。李木楠不自禁地脫口誇贊:“沈助理今天真漂亮,有一種魔幻感覺。”
“是嗎?”沈佳笑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調皮地眨幾下眼睛,又說,“你看上去還是那麽沉重,像個思想家。思想家不好,我們要想辦法讓李總輕松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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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是封閉式的,暖色調,地毯很柔軟,腳踩上去有踩着雲朵的感覺。老板刻意将燈光調得朦胧暧昧,然後別有意味地笑笑。這些都影響着李木楠的心情。很明顯,沈佳今天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在她脫去米色風衣的一瞬,李木楠的眼睛像被蜇了一下。沈佳笑笑,笑得很柔軟。李木楠想躲開她,目光卻不慎觸到她緊裹在黑色緊身毛衫下面的豐乳。沈佳身材極為妖嬈,曲線畢露,發育出奇完美,兩條修長的腿襯托得她更為高傲挺拔。
李木楠有點氣緊。
“這下你們滿意了,用河化幾千號人的下崗換取你們的利益,你們真做得出啊!”
李木楠似乎吐的是肺腑之言,一想到幾千號工人面臨下崗,他這個當副總的還是感到悲哀。
沈佳并沒反駁,臉上的笑容漸漸隐去,顯出本真的表情來。
“這是陣痛,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承受。”
“陣痛?你說得輕巧,那幾千號人咋辦?”李木楠的口氣有點像陳天彪。
“該咋辦咋辦,人不是靠同情能活下去的,得靠他們自己。”
李木楠噎住了。沈佳的話的确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沈佳更像個職業經理人。
“說吧,下一步你們作何打算?”李木楠突然覺得,空嘆已毫無意義,索性實打實地問。
沈佳仔細地捕捉李木楠的每一個表情,她今天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讓李木楠表态。這點,陳珮玲跟她交代得很清楚。
“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她說。
“這可能嗎,讓我出賣自己公司的利益?”
“那你就甘心情願把自己出賣給別人,做一輩子替身?”
這話有些惡毒。河陽城早有人說,李木楠把自己賣給了陳天彪,充其量不過是陳天彪的走狗,想不到沈佳也這麽看他。
“你們還了解什麽,對我還知道多少?”李木楠顯然受了打擊,語氣已不如剛才那麽鎮定。
“我還知道,你跟董事長夫人之間的私情。”沈佳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她用的是私情,而不是愛情。她的目光無所顧忌地盯在李木楠臉上。李木楠的臉因為吃驚而抽搐,肌肉在劇烈痙攣。她狠狠心,接着說:“你們不能自拔,但你們沒有未來。”
李木楠強壓住內心的憤慨,瞪住沈佳的眼睛:“想不到你們這麽卑鄙!”
沈佳垂下頭,臉由紅變白,變紫,慢慢,沒有顏色了。半天後她張嘴辯解:“我知道你會生氣,可你想過沒有,你跟蘇小玉之間的事,陳董事長怎麽看,河化的職工怎麽看?說重點,你這是在玩火,拿你的前程,拿你一生的幸福玩火,你明白嗎……”
“不要說了!”李木楠打斷她,“我原以為你們是真心跟我合作,沒想到你們會采取這種……手段!”他把“卑鄙”兩個字省略了,因為他清楚地看到沈佳在抖,那張臉因他的話一點點變形,變得令人不忍目睹。他忽然換轉口氣,“算了,我何苦要跟你發火。”
沈佳無話了,想好的話居然派不上一點用場。而且,自己确實沒理由替他操心啊。她仰起白晳的脖頸,微微閉上眼睛,痛苦染了她一臉。良久,她垂下頭,目光緩緩移過來,像兩股清涼的泉水,瀉在李木楠臉上。
李木楠漸漸平靜下來,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過激,輕聲說:“對不起,我的話重了。”
沈佳苦笑,忽然說:“我們回去吧。”
李木楠張了張嘴,有些訝異地盯住沈佳,可沈佳已動身買單。
李木楠哪裏知曉,沈佳盯他盯了好久。
沈佳是陳珮玲的一張牌。陳珮玲從動河化腦子那天起就在尋找這樣一張牌,尋來尋去,始終找不到。後來她把目光對在沈佳臉上,天呀,我還上哪找,這不就在身邊嗎!
陳珮玲暗嘆這是天意。
這張牌是專門打給李木楠的。
想動河化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必得先找它的軟肋,這是陳珮玲一貫的行事原則。
河化的軟肋就是李木楠。
找準軟肋并能打出一張好牌,這便是陳珮玲成功的訣竅!
果然,聽完沈佳的彙報,陳珮玲暗自一笑,她知道李木楠動心了,不動心才怪。但她不露聲色,說:“暫時先不要接觸,他這個人,反複無常,得留點時間給他自己。”
陳珮玲還覺不放心,第二天,她讓沈佳出差,離開了河陽。
沈佳不情願,可也沒有辦法。等到了陌生的城市,沈佳就崩潰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朝她襲來,淹沒她撕扯她,要讓她瘋掉!
有誰理解沈佳此時的心情呢?陳珮玲交代這個任務時,她曾委婉地拒絕過。對李木楠,沈佳不想采取這種方法。可陳珮玲固執己見,說對李木楠這樣有才氣,有抱負的男人,必須先徹底打碎他在河化的幻想,否則,他是不肯輕易倒戈的。沈佳渴盼過跟李木楠合作,但她又多麽不願用這種方式。以前就有一家公司,采取不正當手段,将合作對象一家國企老總的私生活偷拍下來,迫其就範。這種事沈佳向來不齒,可沒想到,有一天同樣的事情降臨到她頭上。
沈佳矛盾了很久,最終還是答應按陳珮玲說的做。她這樣做有她的理由,不只是陳珮玲需要李木楠,對她而言,更需要!
哪個女人不懷春?沈佳盯李木楠的同時,也把自己盯了進去!
38
元旦前的氣氛照樣淡而無味。河陽城冰冷如鐵。冬日的陽光癟癟地灑下來,很快被凜冽的西北風洗劫一空。
老城裏人黃風穿着他那件過時的軍綠色呢子大衣,戴一頂咖啡色禮帽,躺在冬日的竹椅上。目光冰涼,臉色如鐵。身邊的茶館裏密密匝匝聚了很多人。寒冷将廣場裏閑散的人驅進了茶館,茶館的空氣更加污濁。黃風躺在門口,時不時被濃烈的旱煙味或腳臭味熏得發嘔,只好一次次往外挪竹椅。
裏面不少人談論着暖氣的話題。因為交不起暖氣費,大片大片的居民樓至今還沒供暖。就連北關老城巷的家屬樓也沒供暖,那裏面住的多一半可是河陽的老幹部啊!
“沒辦法,一只老鼠害一鍋湯。”一位老幹部模樣的人發着牢騷,把怨恨發洩在死皮賴臉不交暖氣費的住戶身上。
“昨兒個我們樓上又有一對老兩口往上擡爐子,五樓呀,想想看,生爐子是多麽麻纏的事……”有人附和。
“不生爐子咋辦,他們硬是不供,錢都交了三個月,還沒見過暖氣。夜裏凍得下巴響,你說這冬咋過?”
人們怨聲如潮,發洩心中的不平。
黃風冷冷一笑,還暖氣哩,再過些日子,連電帶水都給你停了,看你還敢不敢住樓!
一進冬日,黃風對眼前的這座破城生出刀子般的仇恨,看啥都覺憋氣。他無比傷感地憶起少時的河陽城,憶起祖上那座古色古香四進頭的院子。那是多麽惬意的一種生活啊,白日讀書寫字,夜裏專程請文老先生說書。祖上給他留了總也讀不完的書,他沉醉在浩如煙海的詩書裏,每一天都有嶄新收獲。哪像現在,不得不靠曬太陽打發日子。
黃風的仇恨還來自大丫二丫那兩只鳥。破鳥大丫的男人不久前被醫院判了死刑,沒得救了,手術都沒法做。年紀輕輕得這種病,不是作孽是什麽?一想那狗屁作家幹下的傷天害理之事,黃風就阻止不住心頭的詛咒。破鳥大丫先是哭鬧了一陣,接下來竟變得若無其事,好像要死的不是她男人。也好,死了倒也幹淨。爛鳥二丫更讓他無地自容。她像是欠男人似的,跟那個名叫三兒的碎鳥亂蹬了一陣腿,居然沒了影蹤。一個多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這個冬天,老城裏人黃風常常被一些爛事糾纏,讓他無法輕松自在。他的腦子裏經常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這些想法大都跟河陽城有關。尤其夜深人靜,他會清晰地聽到一種斷裂的聲響。貧民窟的人找他商議上訪之事,黃風推說身子骨不舒服,硬是把人家打發走了。想起此事,多多少少覺得有點對不住人家。貧民窟有多少人家這個冬天連爐火都無法生起,他們為上訪花光了家裏僅有的錢,不得不靠大夥的救濟生存着。黃風覺得貧民窟快要被凍死了,河陽城也快要被凍死了。
他擡起頭,目光困頓地盯住那座龐然大物。樓頂的那團粉紅早已不見,黃風已記不清它消逝的确切日子。望不見粉紅物,黃風頓然覺得那樓沒了望頭。
這個下午,失蹤一個多月的黃二丫回來了。她穿一件暖紅色羊毛絨大衣,腿上很是張揚地穿了一條黑皮褲,脖子裏圍一條長長的羊絨圍巾。頭發焗成了棕色,還燙了幾個大波浪。看上去既時尚又前衛,一點也看不出她是貧民窟走出去的女人。
她下了車,手提兩個大包,裏面鼓鼓的。在人們驚訝的目光裏,趾高氣揚走進老城裏人黃風的家。
老城裏人黃風還沒走到院門前,就已聞見一股香噴噴的味兒。他驚奇地推開院門,瞅見做飯的正是不知死活的爛鳥二丫。那股香味立刻化成一口悶氣,壓在了心上。他咳嗽一聲,算是跟爛鳥打過招呼。二丫望見父親,臉上別扭地綻出兩道子笑,忙将飯菜端茶幾上。接過碗的當兒,黃風斜望了一眼二丫,那雞窩似的頭立刻讓他聯想到廣場裏整天亂轉的雞。他恨恨收回目光,心頭掠過一層近乎絕望的悲涼。茶幾上一下擺了八個碟子,還端端正正擺放着一條中華煙,兩罐黃山毛峰。
二丫早已換上以前穿的衣服,規規矩矩像個乖巧孝順的女兒。只是沒想到雞窩頭會出賣她,一時窘得臉都不敢擡。見父親陰着臉,她的心撲撲直跳,耳朵機靈地豎起來,随時準備她爸甩碟子掼碗。
黃風并沒像二丫預期的那樣做出什麽舉動,他只是默默地咀嚼着飯菜,從爛鳥二丫精心烹炒的一道道菜裏,他咀嚼出另一種味道。這味道讓他慢慢化解開積郁在心中的怨氣,臉随之也略略舒展一些。吃完飯,他目光瓷實地瞥了一眼二丫,如同石磨裏碾壓出一般,沉沉地道了一聲:“他要死了,你該去看看……”
父親黃風的這句話徹底洗刷了二丫心頭将近十年的怨恨,也使她混亂了十年的思維漸漸明晰。躺在床上,冬日的寒冷從門窗縫裏灌進來,将屋子裏稀薄的熱氣洗掠一空。可她并不覺冷,反倒覺得心裏暖暖的。父親那句話熱氣包一樣溫暖着她的心,她奇怪一向嚴酷的父親怎麽會在今天突然仁慈親善,他冷漠如鐵的心腸難道也有深愛深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