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
36
十二月初,河陽市按慣例公示了一批拟提拔的領導幹部。公示一出,人們便沸沸揚揚,河陽城的一幫筆杆子居然榜上有名。
河陽是座文化古城,筆杆子歷來受寵,但一次提拔這麽多,河陽還是第一次。
小洋樓裏,車光輝神色怡然,聽完林山一席話,他笑着說:“別聽他們胡說八道,這是市上的決定,我一介草民,哪有說話的份。”
林山會心一笑,他也有幸成為公示的一員,不過倒沒像同樣要被提拔的何主編那麽激動。他剛才說的話,其實是何主編的擔心,他自己,壓根就沒拿這當回事。
這天兩人沒喝酒。車光輝找林山來,是有要緊事兒商量。
“接下來呢?”
林山似乎早有準備,道:“按計劃行事,先出書,不妨炒作一把。”見車光輝皺眉,解釋道:“這事你放心,我們會做得不顯山不露水。當然了,”他話鋒一轉,真就給車光輝指點起迷津來,“你還得幹幾件實事,貧民窟的工程最好動工,不能讓老百姓老對你老有意見。再者,要把廣場的文章做好做大……”
“你是說……”
“廣場是河陽上下關注的焦點,如果真能建一個現代化的廣場,而且不讓市民集資,這功勞可就大了。”
“資金從哪來?”車光輝腦子裏迅速算着賬,一啓動陽光工程,他的資金就顯得吃緊,廣場無力可及。
“別人會借力,難道你不會?”
“你是說……”
“我啥也沒說。”
兩人哈哈一笑,腦子裏同時閃出一個人來。
車光輝知道,該是下血本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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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林山突然說:“河酒最近出的那個波寶酒,火啊,你可得小心,要是讓河酒坐了頭把交椅,弟兄們的心血可就白費了。”
車光輝看着林山,不緊不慢道:“那酒我已買斷,等于是我的品牌。”
“好你個老謀深算的家夥,竟敢瞞我!”林山跳起來。
“我能瞞得了你?”車光輝頗有意味地一笑,一把拉過林山,“坐,坐,你別吓着我。”
林山依然誇張地說:“諒你也不敢!”
車光輝不僅瞞了林山,而且瞞住了河陽的廣大消費者。河酒集團走下坡路後,原有的産品銷路堵塞,市場占有率急劇下跌,産品大量堆積,資金回籠不力。接連開發幾個新産品,均遭本地幾大酒類營銷商的抵制。車光輝細細研究一番,發現是河酒産品價格體系存有嚴重缺陷,産品還未暢銷,價格便出現倒挂,經銷商前腳吃貨,後腳價格便下跌,賠得叫苦連天,哪還敢再經營新産品?
車光輝清楚,這與河酒大量以酒抵頂有關。工程款、廣告費,還有包裝物款,河酒都以酒抵頂,為了變現,他們不得不低價傾銷,河酒的價格體系焉能不崩潰?
車光輝跟胡萬坤是朋友,這是河陽城衆人皆知的秘密。朋友有了困難,他焉能不幫?這次河酒上新項目,車光輝到現在還沒拿到一分錢,無意中他跟胡萬坤談起開發保健酒的事,兩人的想法不謀而合。保健酒必将引領未來酒類消費新時尚,産品開發成功,車光輝提出獨家買斷銷售權,款項用于充頂工程款。胡萬坤也正在探索一條新的營銷路子,這事便秘密議定。為了監督河酒,車光輝将自己的人派進河酒,專門負責出入庫控制。
車光輝摒棄河酒慣用的先鋪天蓋地大打廣告,借助廣告攻勢遍地鋪貨再輔以酒店促銷的傳統銷售方式,而是在一種極為神秘的背景裏将“波寶酒”作為禮品巧妙地送出去,讓高消費階層先秘密品嘗起來,等産生一定的口碑效應後再小批量投放市場,始終造成一種産品緊缺的假象。
這招果然很靈,目前“波寶酒”已成為市場上非常神秘非常搶手的高檔禮品,每瓶價格已炒到一百二十八元,而車光輝的買斷價是十六元。
送林山走時,車光輝拿出兩件“波寶”。林山大喜,說正有人沖他索要這酒呢。車光輝笑笑,說:“這酒生産量小,你還是留着自己喝吧。”林山大怒,說:“我還用得着它?!”
河化分流的步子終于在磕磕絆絆中邁開。盡管市上明确表态,不同意此方案。但陳天彪鐵了心,李木楠也鐵了心。
第一批公布的名單,清一色是兼并廠子的員工,紙箱廠和印刷廠廠長也在分流之中。
凡事沒動真格之前,興不起什麽風浪。一旦真動作起來,風浪立刻就大。
率先站出來反對的,是印刷廠廠長郭春海。
這是個五十多歲的禿頂男人,身材矮胖,腆着一個啤酒肚。一對小眼睛,左眼還稍稍有點斜視,說話時經常聳着鼻梁,日子久了,鼻梁上竟聳出一個肉樁樁。嘴唇有點厚,下嘴唇還朝外翻。
印刷廠是河陽城為數不多的幾家老廠之一,河化兼并時,郭春海已當了八年廠長。設備落後,工人參差不齊。河化兼并後,投入一百多萬,更新了部分設備,廠子一度很有起色。近兩年卻一天不如一天,人閑着,設備也閑着,就是攬不到活幹。後來陳天彪聽人說,郭春海在外頭養個情人,張羅着給開了一家小型印刷廠,活全跑到小情人那兒去了。一次會上陳天彪提出撤換郭春海,林子強堅決不同意。郭春海弟弟在市經貿委當副主任,河化上市也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人沒撤換掉,廠子卻癱瘓了。
郭春海徑直闖進陳天彪辦公室,氣勢洶洶地問:“憑啥讓我走人?”他後面還跟着五六個人,都是些印刷廠的小頭頭。有個女工陳天彪挺熟,叫張素雲,平日裏跟汪小麗走得近,這陣竟也摻和在裏面。
“還用得着我告訴你嗎?你自己應該比誰都清楚。”陳天彪回敬着郭春海,眼睛卻盯在張素雲身上。
“不就有人說我外頭開了個廠子嗎?這事誰能拿出證據?你能拿出來?”郭春海目光很兇,口氣更是硬。
那廠子是以小情人名義注冊的。本來他也想通了,分流就分流,好賴自己還折騰了個小實體,這幾年打着河化的旗號,小實體發展得不錯。但他做夢也沒想到,小情人在他眼皮底下又養了個小白臉,兩人一唱一和,想把他擠走。他這才慌了手腳,死活不同意分流。
“誰說你開廠子了?分流是分流,跟你說的是兩回事。”陳天彪料定會有人找他鬧,心裏早已做好準備。
“那你得給我說個頭頭道道,不能打發叫花子似的,說攆就給攆了。”
“你別忘了,讨論方案的時候,你是簽過字的。”
郭春海沒詞了,兩眼發直,不服氣地瞪着陳天彪。
“我們可沒簽過字,憑啥光攆我們,老廠的人咋一個也不分流,明顯是一個鍋裏煮兩樣飯,拿我們當外人看。”跟來的人接着嚷嚷,辦公室裏一下子亂起來。
“是我把你們當外人?這是你們自個把自個當外人!你們憑良心說說,這些年,老廠虧待過你們沒有?可你們呢,又給老廠做了些什麽!”一提這事,陳天彪窩在心裏的火就翻騰起來。
“那你當初幹啥來着?當初你要不兼并我們,說不定我們還落不到這地步。”
人在牽扯到自身利益的時候,未必都見得能講道理,未必都憑良心做人。
人們七嘴八舌,亂嚷一陣,發洩夠了,留下一大串威脅話,走了。陳天彪擡起頭,見張素雲還在,忽然想剛才她一句話也沒說,便問:“你還留着幹什麽?有火就發,用不着怕。”
張素雲怯怯地擡起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只手機械地捋着衣角,怔了半天,才說:“能不能不讓我分流?”
她的聲音很輕,蚊子叫似的。目光始終盯住自己的腳,樣子看上去怪可憐。
陳天彪瞥她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問:“是不是有啥話要說?”
張素雲這才大着膽子,擡起頭跟陳天彪說:“我們家就剩我一個上班的了,爸、媽、哥哥、嫂子全下了崗,我要是再沒工作……家裏連菜都吃不起了……”話沒說完,眼角已滾出幾滴晶瑩的淚。
陳天彪本來是生着氣的,聽張素雲這麽一說,心裏一下像打翻五味瓶。他最怕的,就是工人們跟他說這個。
他靜靜端詳張素雲半天,忽然把目光移開,毫無目标地探向窗外。
窗外黃風掠地,輕沙漫揚。
“不信,您可以到我家看看……”張素雲的聲音更弱了。
這個張素雲,曾到過他辦公室一次,或許那一次就有話跟他說,只怪自己太過粗心。
那是大風前一個月,大約七月初的一個早晨,陳天彪剛走進辦公室,張素雲他們就跟了進來。兩位老工人陳天彪都認得,一個是老劉頭,一年前讓機子壓壞了右手,傷好後幹起了門衛;另一個是車間的老曹,三個人一字兒排開站到陳天彪眼前,嗫嚅着不說話。
“有啥只管說,我又不吃你們,怕啥?”
聽陳天彪一說,老曹才擡起頭,吭哧半天,說:“我們……來問問工資。”
“啥工資?”陳天彪一時沒反應過來,盯住老曹問。
老曹紅赤着臉,道:“我們那邊——兩個月沒發工資了。”
“有這事?”陳天彪驚疑地揚起頭,河化一些分廠工資是單獨發放的,具體情況陳天彪并不是太清楚。
“你看你,我說董事長不知道吧,你還硬說知道。這不,讓我說準了不是。”老曹美美搗了一下老劉頭,緊皺的臉一下綻放開。見老劉頭拿眼瞪他,忙扭過臉跟陳天彪說:“咋敢哄你哩,月月就等着那幾個工資,再不發,家裏都斷鍋哩。”
“有那麽嚴重?”陳天彪一聽老曹把事情誇張得很邪乎,臉上露出不悅。
“還嚴重哩,家裏兒子媳婦全下崗,就靠着我那幾個救命錢過日子。老劉頭家也是,都一個月沒吃肉了,不信你問他。”
老劉頭趕忙低下頭,害怕陳天彪真的問他。
看着這兩個老實本分的人,他想這話是真的。陳天彪把目光擱他們身上,片刻後又緩緩挪開。
“好吧,我問問看,如果真拖了你們的,公司會盡快給你們想辦法。”
“那就好,那就好。”老曹跟老劉頭忙哈腰點頭,臉上滿是感激的笑。唯有張素雲呆立着,怯怯的,不敢正眼望陳天彪。
“你呢,你有啥事?”陳天彪見她不走,又不說話,順口問了一句,語氣裏有種不耐煩。
“我……我……沒事。”張素雲越發緊張,紅着臉吞吞吐吐道。
“沒事你回去吧,安心上班,工資的事再不用操心。”
三個人走後,陳天彪叫來財務部長,一問,果真兩個月沒給發過工資。
“你這個部長怎麽當的,這麽大的事為啥不及早彙報?”陳天彪有點火。他一直自信河化在工資發放上沒讓工人戳過脊梁骨,想不到在他眼皮底下還是發生了這事。
“還有哪幾個廠子拖欠?”
“紙箱廠和油氈原紙廠也沒發。”
“誰給他們的權力?我一再強調,哪怕砸鍋賣鐵,也要給工人按時發放工資,你們工作咋幹的?”
財務部長低下頭,這事她給副總李木楠彙報過,是李副總點的頭。董事長訓她,又不敢把李木楠供出來,只好硬着頭皮挨訓。
等陳天彪發完火,財務部長才彙報,幾個兼并過來的分廠由于虧損嚴重,已經沒錢發工資了。
“那就從老廠這邊發。”陳天彪毫不猶豫地說。
“這邊的錢還不夠開這邊的工資,這個月利潤又降了不少。”
光顧了發火,陳天彪竟把這個給疏忽了,財務部長說完,他才冷靜下來,覺得問題已很嚴重。
“就沒有別的辦法?”他放緩語氣,征詢道。
“除非……”財務部長欲言又止。
“除非什麽?”
“……動用董事長基金。”
董事長基金是專門用于董事長解決企業意外危機的,多少年來,陳天彪一直沒動用過這筆資金,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動的。
“銀行方面呢,能不能再想想辦法?”
“今年的貸款額度已經用完,再争取怕也得等上一陣子。”
陳天彪思索片刻,狠下心說:“先把工資發了吧。”
……
兩次聯想起來,陳天彪就覺張素雲真是有啥難言之隐。
陳天彪走進張素雲家時,張素雲的嫂子正跟婆婆吵架。
不用問,張素雲就知道是為嫂子跳舞的事。嫂子原來在食品廠上班,下崗後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事幹,無聊中竟迷上跳舞。河陽城有幾家舞廳,分別開着早場、午場和晚場。嫂子多一半跳的是午場,因為只有午場女士免票。跳久了才發現,跳舞的女士幾乎清一色是下崗工人,蹲在家裏實在太煩,跑到舞廳裏散散心,下崗帶來的痛苦多少會減輕些。
張素雲的媽卻不這麽想,兒子下崗後,一天到晚蹬個三輪車,給建材市場送貨,那份苦力錢掙得多不容易呀。媳婦卻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往舞廳跑,一分錢不掙,飯也不做,她能不氣嗎?三天兩頭,婆媳二人總要吵上一架。
見張素雲領着客人進了家,婆媳二人的架立馬止住了。
張素雲有些尴尬地向家人介紹陳天彪。一聽來人是素雲的董事長,大名鼎鼎的陳天彪,婆媳二人顯得很吃驚,不相信地盯住陳天彪望半天。還是媳婦眼尖,她在電視上見過陳天彪,确定無疑後,倏地收起臉上的不悅,換了一副燦爛的笑容,張羅着給陳天彪讓座。見婆婆還僵在那裏,忙伸手拉一下婆婆的衣襟,使個眼色,讪笑道:“媽,快做飯呀!”
婆婆恍然醒過神,嘴裏嗯着,臉上擠出一絲僵硬的笑,鑽廚房裏去了。
屋子不大,兩間。裏面一間從中間隔開,外面一間算是客廳,牆邊卻支了張床,用蚊帳罩着。有個磚頭壘起來的小院子,院裏搭一個小棚,算廚房。
算上王大虎家,陳天彪這是第二次走進這個被河陽人稱為貧民窟的地方。不知咋的,一到這兒,他的心裏就難受。
他說不清為啥要跟張素雲來,但目的絕不是為了查證她說的話。他似乎從張素雲的目光裏看到一種東西,是什麽呢,一時他也說不清楚。
坐在沙發上,他感覺心在慢慢沉下去。
自從當上河化董事長,他還從未踏進過這樣的家庭。眼前的這個家,深深刺痛他的眼睛。面對一家人的熱情,他覺得自己的表情是冰涼的,硬擠出的笑更是蒼白無力。從張素雲嫂子手中接過水杯時,他感到了自己雙手的抖顫。
張素雲嫂子站他對面,尴尬地說:“不好意思……湊巧茶葉沒了……您先喝杯開水,我這就去買。”
陳天彪忙掩飾道:“我平日喝的就是開水,你別太麻煩。”
張素雲就立在邊上,臉上白一陣紅一陣。家裏一年來就沒喝過茶,陳天彪的話分明是在替她們遮掩。她敏感的心這一刻是那樣的脆弱,生活的窘迫讓她青春的臉上總有一層抹不掉的陰雲。
“你這素雲,來這麽大領導咋也不提前吭一聲,你叫我咋做飯哩。”母親壓低聲音惶恐不安地說。
“……有啥做啥吧,反正也擺不起闊。”張素雲這才覺得自個太冒失了。但既然來了,索性就讓他實打實地看看吧。
到了外邊,母親嘀咕道:“你爸揀菜去了,這陣肯定回不來,你身上有錢沒?要不,去買只雞吧,總不能拿白開水招待人家吧?”
“行,我這就去買。”張素雲沒敢跟陳天彪打招呼。走出院門不遠,母親攆出來又安頓,買幾根黃瓜,還有油菜啥的,拌幾個涼菜。
這頓飯陳天彪吃得艱難極了。正吃飯的當兒,張素雲的父親回來了。他比陳天彪大不了多少歲,面相卻比陳天彪老出許多。他原先是河陽糖廠的工人,第一批下的崗,後來到處打工,現在工都沒處打了,無奈之下,就揀起了菜葉。剛揀時還有點抹不下臉,現在已相當老到了。可近來揀菜的人又添不少,菜販們也越來越小氣,菜沒那麽好揀了。
見着陳天彪,他只是禮節性地點了點頭,并沒搭話,端着碗蹲院落裏吃去了。陳天彪很想跟他說幾句話,可他明顯仇視着陳天彪。陳天彪只好打消這個念頭。
張素雲家原先不在城裏,在一個叫四十裏堡的鄉下,沒本事弄到農轉非指标的父親硬是咬着牙将一家人的戶口全買進了河陽城,後來才發現這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河陽只管賣戶口,卻不管安排就業。父親憑自己給糖廠幹了半輩子,好說歹說将兒子弄進糖廠。輪到女兒張素雲時,他一點辦法都沒了,正好印刷廠集資招工,東借西湊拼了一萬塊,張素雲才當上印刷廠的工人。
從張素雲家出來,天已黑盡,夜色吞沒了貧民窟,也吞沒了整個河陽城。躊躇于河陽街頭,陳天彪心裏一片墨黑,白日的各種煩惱退潮似的漸漸隐去,唯有張素雲一家人的表情在腦子裏亮着,他被這家人的無奈感染着,揪扯着,腳步不由得變沉變重。
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久,停下腳步時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立在河化大廈下面。夜風中,大廈像個巨人似的思考着,那冷漠,那孤獨,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味到的。他默默将目光移上去,又緩緩落下,再移上去,落下……慢慢,他成了大廈的一分子,感受着大廈的痛,體味着大廈的苦……
那是跟他一樣的痛啊……
次日一大早,陳天彪來到工商銀行。河化貸款的報告呈給工行差不多快一個月,遲遲得不到落實。他先後找過行裏不少領導,這些人見了他,臉上千篇一律堆着笑,話語依舊充滿關切,免不了一如既往送他些奉承,可是一談到正題,一個比一個溜得快。
今天他要找的是王副行長。王副行長跟他的關系,已非一天兩天。早在王副行長當信貸科科長的時候,兩人就已非常熟絡。從信貸科科長往副行長位子上努力的過程中,兩人更是建立了非同尋常的關系。陳天彪看好王副行長的前程,甚至将王副行長的前景跟河化的未來聯系在一起。辦企業,在銀行沒有鐵杆子朋友不行,單從正常渠道弄來的那點貸款,塞牙縫都嫌少。河化需要大規模貸款,沒銀行的支持,你就是有天大本事,也難把企業玩轉。如今,王副行長如願以償,坐上了夢寐以求的位子。為避嫌,陳天彪一直沒找過他,這步棋他留着,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會走的。
陳天彪三言兩語道明來意,王副行長先是聽,完了并不急于答複,臉上是淺淺的笑,目光有點深不可測。
“怎麽,有難度?”陳天彪耐不住性子問。
王副行長仍舊是笑。
“我現在急火攻心,成不成,你給句話。”
“幹嗎那麽急,天又塌不下來。”
“你說得輕松,一萬號人跟我要飯哩,你來試試。”
“哎,我說你能不能換個思維想想?”王副行長輕嘆一聲,目光從陳天彪臉上挪開。
“什麽意思?”
“譬如河化滑坡的原因,我是說深層次的。”
“今天只說貸款,不說別的,你別扯題。”
王副行長斂起笑,一本正經說:“我認為這很重要,你想過沒,為啥現在國有企業這麽難,難道都是經營上出了問題?”
陳天彪一怔。他知道王副行長又要老話重提了,忙說:“你說的問題太大,我現在沒時間跟你扯。”
王副行長打斷他:“你不要回避,有些事你看得比我明白,有些卻未必。我想勸你一句,見好就收,為自個的将來打算打算。”
“怎麽打算,我收了,廠子咋辦?一萬人哪,老兄……”
“你以為你救得了它?”王副行長端起臉,語氣沉沉地說,“聽我一句勸,不要再冥頑不化了。”
“可它是在我手上滑坡的,我不能撒手不管。”
“幹嗎總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河化的問題不僅僅是經營上的,更大的在于體制,在于它生長的環境……”
“我不正在改革嘛,這款就是分流職工用的。”
王副行長突然不語了。他無不傷感地盯住陳天彪,心說你總是認為自己是救世主,誰離了你都不行。可你知不知道,他們正在算計你呢。他嘆口長氣:“好吧,既然你一心要這麽做,我也不好說啥了。錢的問題,你得給我時間。”
“我急等着用呀。”陳天彪焦躁起來。
王副行長似乎已經知道什麽,迫于無奈,他只好實話實說。
“不瞞你說,行裏已開了會,對你的貸款,怕是要凍結。”
話說一半,陳天彪便怒不可遏。“什麽?!”
37
元旦前夕,河陽城突然傳出風聲,幾家大企業要賣給南方人。
這風簡直是往河陽人傷口上撒鹽,河陽人本來就對南方人恨之入骨,放眼四望,河陽城裏賣家具的,開商場的,理發洗頭的,賣精品時裝的,哪一行沒讓南方人占了先?南方人賺了河陽人的票子,又要買河陽人的廠子,末了,再讓河陽人給他打工,憑什麽?
其實這些都是小生意人,真正代表南方人實力的,首當推河陽浙江商會會長、浙江大廈老板娘陳珮玲。
陳珮玲在河陽城裏算個傳奇人物,她十九歲來河陽城創業,靠裝潢起家,短短十年聚積的財富對河陽人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河陽金融系統的裝潢業務,一直由她壟斷。河陽招商引資,陳珮玲變戲法似的從浙江引來幾個大股東,短短八個月的時間,奇跡般地建起了河陽最大的商城“浙江大廈”。
浙江大廈地處河陽最繁華的大什字西側,那兒原是部隊的訓練場,是一塊讓很多開發商眼紅的黃金地盤。圍繞這塊地皮的争奪,河陽城曾上演過一連串觸目驚心的“好戲”。一番明争暗鬥後,最終獲勝的竟是浙江女人陳珮玲,就連車光輝這樣的河陽大腕,也不得不扼腕惜敗,望地興嘆。
陳珮玲長得并不十分好看,眼睛有點小,鼻梁有點塌,碎眉碎眼的,還不及河陽名媛徐虹一半好看。單憑這姿色,她是掙不下那麽多錢的。但陳珮玲又的的确确掙了很多錢。所以河陽人挖空心思猜她,絞盡腦汁打聽她,還沒等河陽人思謀出個所以然,浙江女人陳珮玲的驚人之舉又到了。
李木楠沒料到,浙江老板收購河化的傳言居然是真的。更令他驚魂不定的,是浙江女人陳珮玲竟給他抛出個“繡球”!
陳珮玲打電話請他吃飯時,李木楠腦子裏曾閃過一些疑惑,但絕沒往這上面想。即便換上一個想象力較他豐富十倍、百倍的人,也不可能想到這方面。他跟陳珮玲并無多少來往,無緣無故請他吃飯為何?
飯菜吃到中間,李木楠仍然嗅不出這頓宴請有啥異味。陳珮玲拿一些河陽城的轶聞當下菜的作料,裏面穿插幾個浙江同鄉在河陽城的豔遇。講到精彩處,先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頰上飛過一道道淺紅。
末了,陳珮玲莞爾一笑:“早知道李總是個性情中人。”
李木楠臉一紅,忙自嘲道:“我一個西北佬,哪稱得上性情中人,性情兩個字都讓你們南方人占完了。我們身上,只剩下粗野了……”
“什麽粗野?那是陽剛。西北男人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就跟你們的手抓羊肉一樣,我倒是越來越喜歡了。”
坐在邊上的沈佳不停地給李木楠夾菜,臉上始終笑吟吟的。她很少插話,仿佛今天跟着陳珮玲,中心任務就是給李木楠夾菜。
李木楠心中藏着疑惑,見飯桌上氣氛很融洽,遂問:“陳總今天約我,到底有何指教?”
“哪敢。”陳珮玲舉起酒杯,“來,李總,論年齡我該是你大姐,大姐敬你一杯。咱們今天飯桌上不談正事,如果有緣,吃完飯我們談。如果沒緣,權當大姐耽擱了你一頓飯工夫。”說完一碰杯,自個先飲了。
李木楠喝白酒不怕,抵擋一桌人不成問題,喝紅酒卻愁眉。白酒雖烈,喝多了也只是酒醉心裏明,紅酒軟綿綿的,喝多了會叫人失去知覺。以前他吃過幾次紅酒的虧,見了紅酒便心虛。兩位女士提出喝紅酒,他又不能不從,敬來敬去,頭就開始暈。他提醒自個,千萬別貪杯,今天這醜說啥也不能出。
飯後,陳珮玲請李木楠到浙江大廈坐坐。李木楠推辭,沈佳這時話多了,說:“莫非李總怕我們綁架不成?”李木楠笑笑,燈光下他忽然發現沈佳很迷人,明眸流盼中,生出南國佳麗獨有的風情。北方男人最經不住這風情的誘惑。沈佳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軟軟一笑,輕語道:“難得有這麽好的機會,李總不去,就不怕遺憾?”
街上霓虹閃爍,搖曳的燈影下,沈佳顯得格外動人,飄逸的長發,動感的身材,一笑一颦,就把南國佳人的那種味兒給活脫脫演繹出來了。李木楠是真心想拒絕,卻又拒絕不開。正在猶豫間,沈佳輕輕挽住他:“走吧,李總,還猶豫啥呢?”
陳珮玲在前引路,沈佳跟李木楠随後,看上去就像一對甜美的戀人。大約喝了點酒,沈佳将頭半依在李木楠胸前,李木楠頓時有種虛虛飄飄的暈眩感。
上了大廈,沈佳将李木楠帶進接待室,房間的裝修與陳設令李木楠瞠目結舌,恍若來到一座迷宮。陳珮玲借故頭暈,獨把沈佳留下來陪李木楠,說自己稍歇一會,請李總千萬不可多心。李木楠直覺得自己還在飄,陳珮玲說啥他根本沒聽進去。直到沈佳拿出酒,款款捧至他眼前,才覺自己來了一個不該來的地方。
沈佳倒是殷勤周到,說總經理交代了,不能不照顧好李總。小嘴一抿,自個先飲了,然後雙目流盼地看着他,李木楠焉能不飲?
音樂響起來,低柔,舒緩,仿佛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李木楠的思緒被音樂牽着,慢慢進入了狀态。
與佳人共飲,李木楠先有幾分陶醉。沈佳的美在燈光下恣意擴展,美輪美奂。恍然中有青春女人的芳香飄來,李木楠心旌搖曳。
“有份報告想請李總過目。”沈佳柔情四射地盯住李木楠,将報告款款遞過來。
李木楠看了幾頁,心猛地提緊。剛才那股溫情陡然而逝,臉上掠過一道驚恐。他強壓住心頭的驚愕,屏聲斂氣地閱完報告。
這是一份浙江大廈收購河化的方案概略。內容簡潔,句句铿锵。方案最後,赫然列着收購後新河化董事會的名單。李木楠被封為總經理!遞到李木楠手裏的,同時還有一份聘書,上面清楚地寫着,總經理年薪二十萬元。後面是一張二十萬元的支票。
“我不懂你們的意思。”李木楠強壓住心頭的震驚,将文件、聘書還有支票一并遞給沈佳。
“李總是明白人,用不着我再明說吧。”沈佳依舊溫情脈脈,目光一爍一爍,李木楠頓然感到一股冷寒。
他霍地起身:“對不起,我該告辭了。”
沈佳也起身,并不驚訝,嫣然一笑:“想不到李總這點挑戰都面對不了。”
“挑戰?你這話什麽意思?”
“李總還是請坐,何必這麽焦急呢?”
沈佳得體而又不失暧昧地拉過李木楠的手,将他又請回到沙發。“我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接下來就要看李總怎麽選擇。”
“你們口氣也太大了,收購河化,虧你們能開起這樣的玩笑。”
“李總是小瞧我們的實力還是小瞧我們的能量?”
“你說呢?”李木楠反問一句。這時他才清楚陳珮玲給他擺了一場鴻門宴,不過他腦子裏想的卻是,陳珮玲也太過幼稚,河化是擁有十億資産的大型企業,這麽容易就能買走?
沈佳看上去對他的心思了若指掌,不急不惱說:“李總笑我們癡人說夢?”
“難道不是嗎?”
“可你別忘了奇跡都是人創造出來的。河化雖大,卻是死水一潭。浙江大廈是小,卻充滿活力。一個有旺盛生命力的企業吃掉一個瀕臨死亡的巨人,應該不算是奇跡。李總是企業管理方面的專家,這一點想必不會否認吧?”
“既然瀕臨死亡,你們何苦費這個心思?”
“資本重組。河化的症結在于體制,在于管理。這兩個瓶頸要是沖破,再加上資本的活力,河化依然是旺盛的。”
“這些我們正在做……”
“還有一個因素李總別忘了,目前招商引資是河陽的重頭戲,只要有資本進入,政府是不會拒絕的。”
這句話觸到了李木楠的痛處。他早已料到,收購河化很可能是一種政府行為。只要有政府這只大手在,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河陽目前提出的口號是“招商活市,引資興企”,政府在中小企業上做了幾年的文章,收效甚微,很有可能拿大企業示範。這樣的話,外界的傳言就很有可能成為一種事實。
“其實我們也在尋求一種雙贏,希望李總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