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33
這年秋後,陳天彪的腐竹廠已辦了六個年頭。
晨光熹微,河陽城東南角那座不大的廠區內,工人們剛剛繞廠區跑完步,這陣子正排成方隊,跟着樓頂的廣播做操。附近早起的人們也都伸長脖子,跟着工人伸胳膊踢腿,但是人們怎麽也學不像,就交頭接耳,說這操咋不像操,倒像耍猴的。
當然不是耍猴。每節六個動作,每個動作表面上像做操,實際是車間裏某道工序的操作方法。目的就是讓工人們在身心愉悅中熟練和掌握工藝操作要領,做到真正的愛廠敬業。
工人們身着整齊的工作服,看上去個個精神飽滿,神情專注,做動作時更是一絲不茍,不敢有絲毫馬虎。他們的腳下,是剛剛清掃幹淨的水泥地面,上面有細碎的水印兒。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豆味,吸進去讓人覺得踏實,親切。
廠子雖然不大,但卻幹淨整潔,廠區四周,高高的鑽天楊昂首挺胸,樹葉茂密而闊大,晨曦中泛着油光。廠房錯落有致,無論牆壁還是玻璃,都幹幹淨淨,不染塵灰。院落裏碼放的麻袋、包裝物,整齊有序,絲毫不比國家糧庫碼放的遜色,上面蓋着墨綠色篷布,整個廠區找不到一個煙蒂,一片垃圾。
這天的日子沒什麽特別,廠裏也不是為了應付什麽檢查。
這是習慣。
俗話說,習慣成自然,到這天這習慣已經深入人心,成為人人自覺遵從的一個原則。
第一批腐竹陳天彪沒賣多少,他想送給領導們嘗嘗。當時三成是他的助手,他讓三成印了幾百張意見表,恭敬地寫上領導們的稱謂,一家一家親自去送。領導們起先不肯收,後來被他的誠心打動,便也很仁義地炒上吃了。吃完後繼續想吃的領導,陳天彪吩咐下去,開始減半送。減來減去,領導們也花錢買了。領導們自然也提出不少意見,最關鍵的一條,是腐竹得有個名字,恰恰這一條陳天彪給忽視了,或者壓根就沒想到過。起個啥名呢?陳天彪人生頭一次嘗到不念書沒個文化的難處,他讓三成想,三成想了幾天跟他說,叫“收成”吧。莊稼人說收入都叫收成,陳天彪挑不出啥毛病,可覺得還少點啥,又請來幾位河陽城有名望的讀書人,說起個好名五百塊錢。讀書人不為錢動,圖的是河陽城有了自己的腐竹,這讓吃了好幾年南方腐竹的他們大為感慨,覺得起個好名是義不容辭的責任,便絞盡腦汁,廢寝忘食,苦思冥想,起出豐收、大河陽、紅太陽、銀絲綢等等,陳天彪聽了一一叫好,獨自一個人細細咂摸時仍覺少點啥,模模糊糊說不清,跟自個腦子裏那想法還不大對路,索性自己苦想。想了廢,廢了再想,一時竟有點瘋癫。
這天夜裏睡覺,大姑紅撲撲的臉龐讓陳天彪癡望許久,那份安詳,那份踏實,那份對生活的滿足,還有不知疲倦勞作後幸福的鼾聲……望着望着,腦子裏一股清涼涼的風突然掠過。
一個名字緩緩從遠處走來,那麽親切,那麽可愛,那麽形象,那麽逼真,簡直絕了!他猛地一拍腦袋,興奮地大叫一聲:“麻大姑!”
大姑應聲而起,似從噩夢中被人驚醒,神經質地就往炕下跳,見她驚吓的樣子,陳天彪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等弄明白時,大姑也爆出一串幸福的笑。
“麻大姑”牌腐竹在做了一些技術改進後隆重上市,那麻哩哩、脆生生的獨特香味,一下子迷倒不少人,第一批很快銷售一空,不少商家紛紛棄了南方的遠路,就近上門催貨,廠子的生意十分紅火。
破爛兒辦腐竹廠,原是被許多人笑話的。“大叫驢”書記就曾當着全村人恥笑說:“他破爛兒要能辦起個腐竹廠,老子倒撅尻子走路,你們信不,誰敢跟我打賭?破爛兒要真辦成個廠,我讓他當驢騎!”“羞死他十八輩子先人,辦廠?哼!”民兵連長蘇萬財跟着笑話,“那狗日撿破爛撿瘋了,撿個破爛女人,生個破爛娃娃,還要辦個破爛廠廠,先人的墳都破了,沒治了,一輩子破爛命,等着吧,說不定還弄出啥破爛事哩。”
聽了這些話,陳天彪不敢生氣,但也絕不敢有絲毫的懈怠。舌頭底下活人,大姑讓他格外小心,他自己更是清楚,所以從不敢亂花一分錢,廠子幾乎是一分一分省出來的。辦了幾年廠,省城跑了無數遍,四川、北京都去過了,硬是舍不得給大姑和娃蛋們買一件新衣裳。該省處硬省,該花處死花,這是陳天彪節省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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廠子剛投産時,鄉裏來的娃子拿車間當自個的家,黃豆随便兜裏一裝,下班回去鐵爐子上一烤,香噴噴的,脆軟,解饞。陳天彪說了幾回,沒人聽,明着不裝暗裏裝,多裏不裝少裏裝,每人一天一把,攢起來,是個大數字。後來産了腐竹,爹娘老子捎話來,能拿了拿幾袋,那東西脆,比肉還香,娃子們就拿。陳天彪不好說,鄉裏鄉黨的,又是娘老子捎的話,不能讓人家說啬皮,莊戶人最恨啬皮,一成啬皮鬼,人緣就完了,往下誰來給你幹活?拿了一陣,陳天彪心裏開始疼,很疼,一袋一塊七,一天拿走十袋,十七塊沒了,還不止這個數,咋弄?
擋,擋不住,搜,搜不成。那成啥了,防賊哩,娃子們給你幹活,給你掙錢,你還把人家當賊。何況多一半是女娃子,咋搜?人家把袋子往懷裏一揣,看上去啥也沒,總不能硬往人家懷裏擩手嗎,那不成二杆子、流氓了?不搜又不成,光喊幾句頂屁用。
這不是個小事兒。農業社為啥空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拿空了。廠子才有些起色,這麽拿下去,了得!他腦子裏終于轉出個道道,只是……
這天他叫了三成,說這事兒你想個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發難。兩天後,三成把法兒想了出來。陳天彪一聽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聰明得沒法說。這法兒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頭一擰,咬咬牙說:“中。”
兩天後的下午,工人們剛下班,正準備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條胳膊喊:“開會哩,現在就進飯堂。”幾個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臉,“廠長等半天了,回你爹個頭,快進飯堂。”工人們陸陸續續走進飯堂,見陳天彪紅着臉,人剛到齊,陳天彪擡起頭,豎起兩道冷眉,臉一黑,扯起嗓子說:“有人一直給我反映,說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說這是工廠,又不是農業社。娃們都成工人了,還能學大頭社員一樣私下拿黃豆、腐竹?可有人說,真有這回事,還跟我打了賭,讓我搜,搜出來幾個讓幾個滾蛋。我說行,今天,我讓墩子帶上幾個班的班長,去搜一回,先說好,搜了要沒有,我陳天彪給大夥當面讓錯,每人發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錢。若要是搜着……”陳天彪顯得很難為情,像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嘴唇動半天,猛地咳嗽一聲,“我也不好說啥,一句話,立馬走人。”工人們頭嘩一下全低下去,臉上青的、白的、紅的,一句話,全變了色。
墩子帶上幾個班長,騰騰騰進了宿舍。陳天彪不再說話,開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們把頭垂得更低,覺得那目光是盯着自個的,有幾個女娃子手哆嗦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裏面掉出個禍來。飯堂裏雖然有點陰,工人們頭上卻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有些人腿開始抖,有些身子在顫。完了,這回說啥也完了,想不到會來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交代?再落個賊娃子的名聲,一輩子都洗不清。糊塗呵,人家廠長這麽放心我們,咋就能幹這事哩?廠長說得對,都成工人了,工人咋還能像種莊稼那陣,見啥拿啥?唉,拿習慣了,改不掉,這破手真想一刀剁掉。咚,一個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裏面的腐竹掉了出來,飯堂的人全都吸進一口冷氣,齊齊地盯住她。陳天彪依舊不吭聲,好像沒聽見東西掉地的聲音,眉頭緊緊的,臉越發黑了。
終于,墩子領着班長們回來了,誰也不敢擡頭,屏住氣等待噩運的降臨。
“你說。”陳天彪的聲音很冷,很硬,目光沖着墩子。
“廠長,這……”墩子的聲音有點虛。
“說,有啥張不開嘴的,有就是有,沒有也別冤枉娃子們。”
飯堂裏死一般的寂,吸氣聲都聽不見,誰的心都提到嗓門上。這陣子後悔來不及了,聽天由命,讓人家攆吧。
“是……”墩子不敢說,吭哧着。
“說!”陳天彪怒喝,聲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幾乎所有的人都跟着聲音擡起了頭,齊齊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簡直羞死了,頭眼看鑽到了褲裆裏。
“三成?三成竟幹這種事——”陳天彪簡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幹這個?好,看他咋說。
陳天彪像是猶豫了很久,才斷然下了決心:“說出的話潑出的水,收不回來了,沒說的,三成走人。”
嘩,人群炸開了,工人們又把目光齊齊聚在陳天彪臉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陳天彪會讓三成走人。陳天彪說完,在工人們一片嗡嗡聲中,踏着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們像是突然記起啥,嘩一下散開,朝自個房間裏跑。房間裏整整齊齊,像是壓根就沒搜過,這才松口氣。細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床底下壓的腐竹不見了,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的幹瞪着眼。
這天後晌,誰也沒去飯堂打飯,宿舍門關得嚴嚴實實。院子裏風一陣吼過一陣,刮得人心裏無比難受。大家眼睛裏窩着一股子淚,直想放開嗓子吼上幾聲。
後來,工人們果真看見三成背着鋪蓋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門口。風打在三成臉上,卻疼在每個人心裏。有人受不住,從屋子裏跑出來,站在了三成邊上。一個,兩個,不大工夫,幾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來,默默地站到三成跟前,啥也不說,還說啥哩,能說出來嗎。
遠處,一間屋內,陳天彪隔着窗戶,靜靜地注視這感人的場面,心裏頭有點兒苦,有點兒酸,但他最終止住了自己的步子,沒幹出前功盡棄的事。
這天夜裏,陳天彪去了三成家,當着隊長二舅的面,給了三成一千塊錢。他讓三成去學一門技術,一門豆腐渣再加工技術。三成啥話沒說,只是很感激地望着陳天彪。隊長二舅說:“三成,你們兩口子要記住你陳姐夫的好,要記得牢牢的,沒有你陳姐夫,你們啊,我不說了,你們也是長大了的人,我不說你們也該記住,記住呀……”二舅一席話,說得誰都心裏癢癢的。陳天彪是個禁不住傷感的人,鼻子一酸,說:“啥恩不恩的,你這二舅,水幫魚魚幫水的,明兒個就走,廠裏等你哩。”說完掉頭出來。
34
這時節陳天彪的家已搬到二舅隊上。
不搬不成呵。人們一見腐竹賣火了,紅了眉毛綠了眼,覺得破爛兒當初耍了他們。
當初建廠時,上面政策雖然松了些,但必須得把廠子挂靠在隊裏名下。陳天彪找了幾次“大叫驢”,非但沒同意讓挂,還抖起籮兒扯簸箕,把陳天彪罵了個驢死鞍子爛。那脹氣話說的,簡直能把人淹死。實在沒法子,陳天彪愁容滿面地求到隊長二舅頭上,二舅一直想找個機會報答陳天彪,見機會果真來了,眉毛兒一挑想都沒想便答應道:“成!這有啥不成的,好事兒。還能給隊上安頓掉幾個娃,‘大叫驢’那爛貨,心一個窄道道,娘老子身上都行短哩,能答應你?你放心,有二舅在,就有你的廠子在,用人給人,用糧借糧,不瞞你說,幹了幾年隊長,我給隊上攢了不少糧哩——”于是腐竹廠就挂靠到二舅隊上。一見廠子掙了錢,還安頓了娃們,下四壩的人就不滿了。罵他吃裏爬外,娶了個寡婦連姓都賣了,把廠子辦給了人家。
陳天彪從三成家出來,天已麻黑,西北風挾裹着遠處的麥香,近處的牛羊糞味,一齊撲進他的鼻子。誰家院子裏響出吸溜吸溜的聲音。莊戶人日子窮,吃什麽都香,那吸溜聲聽上去就讓人耳熱,覺得這日子再窮還是有滋有味地在過。陳天彪心中感慨着,穿過三成家的巷子,往東拐彎時聽到有人咳了一聲,循聲一望,模模糊糊中就看見一個女人,陳天彪覺得眼熟。又走幾步,黑影兒清晰起來,夜色下立着的,正是墩子媳婦招弟。看見陳天彪,招弟忙捋捋額前的頭發,親熱地迎過來,“是大哥呀,到誰家喧去了?”
陳天彪停住步,瞅一眼招弟,溫聲道:“噢,招弟呀,我打三成家出來,說了個事。站巷裏做啥?”
招弟挪挪腳步,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才吃過,正想上你家喧去哩,這麽巧,那先進屋坐會吧。”
墩子家還是三間老房子,兩間正房在東頭,一間小房在西頭,中間豁出三間的地方,是分家時他哥拆着搬出去的。墩子摔斷胳膊,一直沒氣力再蓋起來。那豁就那麽空在中間,夜色下竟生出幾分恐怖來。招弟将陳天彪讓進屋,忙着到小屋熬茶去了。陳天彪推說不喝,招弟說飯不吃茶總得喝一口。
自打墩子進了廠,招弟眼裏的愁容一天天淡下去。陳天彪清楚他們的日子,每月多給墩子發幾十塊錢,招弟心裏過意不去,一有空就跑陳天彪家幫大姑幹這幹那。兩個人又是打小一塊玩大的,說話脾氣都投緣,好得跟親姐妹一樣。招弟是個心強的女人,日子雖緊巴,裏裏外外收拾得卻很緊湊。兩個娃娃的衣裳洗得幹幹淨淨,補丁剪成個月牙兒,或是小兔呀,小公雞什麽的,穿身上看不出是補丁,反覺有意在那兒裝飾了一下。
茶很快熬好,招弟身子輕盈地來回在夜色下穿動,那步子,那神色已不是沙窩裏種樹時那般凝重,輕盈中透出一股俏,透出一股巧。
坐下說話,那俏便溢到臉上,巧便顯在嘴上。陳天彪這才發現,招弟的臉色愈發粉潤,眼神裏漾着股漣漪,輕柔、妩媚,心忍不住一陣搖曳,忙呷口茶,将旌蕩的心穩住。
招弟說:“娟子他爹幹得行不?他那人老叫人放心不下。”
“幹得蠻好的,他在廠裏替我操不少心哩。”
“你別哄我了,那能叫操心?你得叫他幹些活兒,重活幹不成,輕活還不有的是。他那人是個算盤珠珠,撥一撥,動一動。不撥,就呆愣在那,老實墩墩,說死也改不了。”
一提墩子,招弟眼裏的愁就有了,兩道細長的眉毛一閃一閃的。她就這毛病,老覺墩子讓廠裏白養活,在陳天彪面前,就像欠下一份很深的情,老想還又還不了。
“你也別老惦着這事,墩子哥人老實,換別人,我還不放心哩。”陳天彪說的是實話,墩子盡管沒幹力氣活,可裏裏外外的心都替他操到了。
招弟輕嘆一聲,幽怨道:“反正,這情我是還不了了。”
“你看你,老提啥還不還的,好像我找你逼債來了。你就不能往寬展處想?”陳天彪故意用一種戲谑的口氣說。他不想讓招弟拿這事壓住心,什麽欠不欠的,在他看來,人跟人只要心對路了,用不着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勸招弟,不要老在心上系個疙瘩,活一場人哩,誰還沒個讓人幫的時候?水幫魚,魚幫水,把日子過好就成,老那麽計較,活不老都給愁老了。
這話一說,招弟心裏果真亮堂許多。
35
三成學成歸來這天,陳天彪在廠子裏開了一場會。他特意穿了一件嶄新的藍哔叽制服,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頭發紋絲不亂,腳上一雙锃亮的牛皮鞋,一雙大眼炯炯有神,渾身透着一股精神氣。
那天的陽光格外明媚,萬裏晴空無一絲兒雲,天藍得醉人。已經泛黃的莊稼散發出成熟的氣息,空氣裏布滿芳香。專程從莊稼地裏趕來的職工家屬們從沒見過工廠開會是啥樣,一個個伸長脖子朝主席臺巴望。在他們眼裏,陳天彪已是了不得的人,一個娃子打他這裏掙的錢已經趕上兩個壯勞力一年的收入。大姑跟招弟坐一條凳上,兩個人一直說着悄悄話,不時地你搗我一下,我捏你一下,發出“咯咯”的笑。隊長二舅被請上主席臺,他面前放着一盒“大前門”,一杯清香的花茶,這兩樣東西都是二舅此前沒嘗過的。茶喝起來清冽冽的,比茯茶淡但比茯茶清香。煙抽着軟和,爽口。他的表情委實豐富,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滋潤。當隊長開會,随便往誰家書房炕上一坐,抱個旱煙鍋,想躺就躺,想伸腿就伸腿,哪這麽周正地坐在衆人前頭開過會。可這種感覺真好,一坐上去立馬就覺人高了,大了,精神氣兒足了。再看下頭的人,就密密麻麻,小不拉唧,比自個矮了好多。日怪,城裏這種開會真是日怪。把人分得開開的,下頭的人做啥都看得清清楚楚,誰也逃不過自個的眼皮子。再看當工人的這些娃,個個又白淨又神氣,一點都看不出是翻過土疙瘩,捋過鐵鍁把的。他斜瞅瞅陳天彪,見他比公社書記還牛,這麽大點歲數,竟能搗騰出這麽大個事,把娃蛋們調教得又規矩又懂事。嘿!還真是個人精。
終于,在人們的一片期待中,陳天彪亮起了嗓子:“今天,我們開會就一件事,請三成到廠裏。”他略作停頓,環顧一下會場,接着說,“三成過去是出了點事,我讓他走了,可三成有志氣,到外面學了技術。我陳天彪沒文化,可我喜歡有文化的人,辦廠子沒文化咋行?所以我決定,請三成回來當副廠長。”講到這兒,他帶頭鼓掌,下面的人醒過神,齊齊跟着鼓掌。一片掌聲中,三成從外邊走進來,人們把目光移過去,幾個月不見,三成一下子變了個人。臉上的羞澀不見了,換成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坦然,他朝主席臺和會場分別鞠個躬。陳天彪走過去,親手給他披上一匹紅。人們又一次鼓掌,目光裏滿是驚羨,贊嘆,覺得三成今兒個比當新郎官那天還神氣,還英俊。薛蘭蘭也在臺下,她眼裏已是一片模糊,又舍不得抹去。心裏頭更是濕熱一片,恨不得當下就撲上去,美美親上三成一口。陳天彪微笑着望望臺下,清清嗓子,繼續說:“從今往後,誰要學技術,我陳天彪給他出錢。誰家的娃娃念完高中,我陳天彪請他到廠裏,給他安排好工作。”“嘩——”又是一片掌聲。這一次是臺下自發響起來的,熱烈,持久。人們被陳天彪的話感染,興奮,激動,會場的氣氛一下子熱鬧起來。冷不丁,有個女娃子站起來,大着膽子說:“我想學裁縫,你給我出錢嗎?”
陳天彪一愣,會場的人也愣了神,目光一下又集中到陳天彪臉上,等着他的回答。
陳天彪思索片刻,笑着答複:“這錢我不好出,你學廠子裏用得着的技術,我二話不說。學裁縫,現在還不能付錢給你,不過将來我若辦服裝廠,頭一個請你。”
女娃子笑着坐下,她的大膽又帶動幾個年輕人,嚷着學技術。陳天彪說:“行,明天你們到三成副廠長那兒報名。”
大姑和招弟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陳天彪。這是她們頭一次聽陳天彪講話,新奇、陌生、驚訝、贊許……目光複雜得如同秋日的山野。會開完後,兩人眼裏熱熱的,心裏潮潮的,像是頭一次發現,世上還有這麽好的男人……
又是一個秋日的早晨,工人們做操的時候,新建的辦公樓一扇窗戶裏,陳天彪默默注視着這一百多號人的隊伍,心裏感慨萬千。晨光透過玻璃,映在他臉上,黝黑的皮膚在晨光中泛着青紫色的光亮。細心望去,這張青春的臉龐已染上濃濃的歲月風塵,額頭和眼角過早出現的皺紋再次印證着創業的艱辛和守業的艱難。
這一年,農村已經包産到戶,從大集體走向單幹的農民們正在經受一場洗禮。面對人多地少的矛盾,一向憨直的莊稼人開始算計,而陳天彪有幸成為莊戶人第一個算計的對象。大姑娘家隊上圍繞到底該不該分地給陳天彪一家進行了曠日持久的一場争論。因為單幹,隊長二舅的威信受到了挑戰,在全隊幾百號人的利益面前,隊長二舅不得不做出讓步。陳天彪一家沒有分到土地。本莊那邊,等大姑趕去時,土地早已分光。好像本莊人的記憶裏,壓根就沒陳天彪和大姑這兩個人。失去了土地,大姑突然像個失去依靠的孩子,晴朗的臉變得陰郁,一向随和溫厚的脾氣也在悄悄改變。這種不适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日子好像被濃濃的黑雲罩着,一家人開心不起來。有天夜裏,陳天彪半夜做夢吓醒來,見大姑傻傻地坐炕上,眼神怪怪的,吓得他忙拿寬心的話安慰。大姑突然咧嘴一笑,強裝無事道:“看你說的啥話,誰愁了,你看我像個愁的人?”陳天彪聽了,越發覺出大姑是把千愁萬恨強壓在心裏,不想給他添負擔哩。直到大姑辦起自己的養豬場,生活才又慢慢恢複到以前的面目。
接下來,大姑娘家隊上有人提出分廠子的建議,當初簡單的挂靠又使問題複雜起來。有人說廠子既然是隊上的,就該人人有份,陳天彪沒道理一個人獨吞。隊長二舅竭盡全力,擺出一副誓死捍衛陳天彪利益的架勢,但他的地位畢竟已經動搖,人們再也不習慣看他臉色聽他發號施令。一方堅持要分,一方據理怒争,隊長二舅一氣之下身染重病,差點丢掉性命。問題一直鬧到縣裏,前前後後來了幾撥人,可誰也吃不準到底該分不該分。有幾個大頭社員耐不住性子,索性跑到廠裏鬧事,陳天彪再三規勸,還是阻擋不住他們“瓜分”的野心。他們沖進車間,見啥拿啥,工人們吓得機器都不敢開。這時候,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一向寡言少語,很少在人面前走動的墩子,忽然撲進車間,一只獨臂揮舞着棍子,朝正在撒野的幾個人一陣亂舞。沒有人能想到獨臂墩子敢跟人玩命,混亂中那幾個人丢下手裏的東西一片尖叫,抱頭逃走。而後,墩子像個忠實的守門人,一天到晚提根鐵棍立在門口,沒陳天彪的批準一個閑人也不放進。莊戶人嘴上嚷叫得兇,一見墩子豁命,心裏還是怯了幾分。
廠子雖說恢複正常,陳天彪心裏卻蒙上一層抹不掉的陰影,辛辛苦苦幹了這麽些年,咋就成了大家的呢?
此時,腐竹廠已經發展到三條腐竹線,一個飼料車間,一個釀醋車間,一百五十號工人,年産值二百萬元,規模算是不小。“麻大姑”牌腐竹不僅在河陽城享有盛名,全省都擁有市場,前景十分看好。陳天彪一心想着再往大裏發展,三五年內再讓廠子翻個番,誰知又遇上這檔子難纏事。
站在窗前,看着晨風中威立的墩子,陳天彪心裏泛過一層浪。墩子頭上還裹着紗布,為了廠子,墩子頭上縫了五針,那殷紅的血一直泊在陳天彪心裏,怎麽也褪不掉。
很久,陳天彪才收回目光,回到辦公桌前,問題一日不解決,他就一日不得靜心,再這麽拖下去,廠子拖不垮也把他給拖垮了。
望着牆上一幅幅玻璃框,不知是該激動還是該傷心。框子裏面是他辦廠六年一點一滴創造出來的制度。三成把這些編成了條條框框,寫在紙上,挂到牆上。他識字不多,讀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話,但他知道那上面凝着他的心血,浸着他的智慧。如果有一天廠子真讓人給分了,這些心血不都白費了?
多管用的東西呀!
創立這些制度,說來還真讓人可笑。當初他并不知制度是啥玩意,能頂啥用,只是自個瞅着哪兒不對勁,必須解決,苦思冥想出一個招兒,一用還真管用,就讓三成将這招兒寫下來。再發現問題,再想一個招兒,就這麽着,慢慢竟也積攢下這麽多。後來三成把這些編成制度,縣上來人參觀廠子,見廠子越辦越有起色,讓他介紹管理經驗,他懂個啥管理,讓人問急了,笑着說,我就當老婆補衣裳哩,發現一個洞洞,找一個補丁補上,再發現一個就再補一個。領導們全都笑了,說他謙虛。陳天彪卻一本正經道,有了洞洞不怕,關鍵是找準藥方子,藥方子對路,啥問題也能解決。
這些話讓河陽城一個筆杆子費腦子潤色了一番,還起了個“補漏洞管理法”和“對症下藥”原理的名字,一下給吹了出去。河陽城幾個大廠連着請他作報告,說是請他傳經送寶,把他羞弄的,再也不敢在人前瞎說話了。以後來了參觀、調研的,索性推給三成。三成文墨深,說得頭頭是道,上面聽了,還真拿它當經驗交流。唉!
啥經驗,不就逼出來的嗎?出了問題不解決,問題越壘越高,壘到一定程度,想治也治不了。
誰能想得到,許多年後,他的“補漏洞管理法”和“對症下藥”原理竟被寫進一本著名的管理學著作,成了風靡一時極其時尚的企業管理理論,被中國企業家們奉為至寶,廣為傳頌。
而這個秋後的早晨,他還在為這些條條框框犯愁!
三成走進來,問他飼料快賣光了,要不要再生産?
陳天彪忽然問:“有一天你我不造腐竹和飼料了,你說我們做啥去?”三成吃驚地瞪住陳天彪,半天不敢相信陳天彪會問出這樣的話。
“你不會同意把廠子分掉吧?”
陳天彪像是突然醒過神:“我咋跟你問這個哩,日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