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
天彪進去沒多久,上訪者便發生一陣騷亂。他黑住臉,厲聲讓郭春海帶人回去。郭春海陰笑着:“你算老幾?”陳天彪見沒人聽他的,脾氣越發大,沖上訪的工人說:“有本事你們鬧,能鬧出飯碗來我背你們回去。”
“姓陳的你滾開,你把老子們的飯碗砸了還跑來當好人。”人群裏爆出一聲惡罵。罵這話的人是張幹頭,紙箱廠的裝卸工,三十來歲,身子很橫實,長得兇神惡煞,紙箱廠沒兼并前打群架傷了人,蹲過幾年監獄。這些年仗着這點資本,在河化混成了個人物。見陳天彪望他,張幹頭怒了,黑臉道:“敢望我?你滾不滾,不滾休怪我不客氣。”
一看張幹頭也摻和在裏面,陳天彪的火氣更大,再次沖職工喊:“都給我回去,聽烏合之衆的話,你們有沒有頭腦?”
“誰是烏合之衆?”張幹頭存心挑釁滋事,跳到陳天彪面前,指着陳天彪鼻子,惡聲質問。
陳天彪哪能受下這等侮辱,厲聲道:“你這害群之馬,給我走開!”
沒等陳天彪說完,張幹頭沖他就是一拳。這一拳正好打在陳天彪臉上,他捂拄臉,眼冒金花,鼻臉在手指間腫脹起來。張幹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喊了聲:“打這破爛兒!”拳頭便像雨點似的朝陳天彪頭上砸去。老葛一看動了手,撲上前護住陳天彪,罵張幹頭:“你耍哪門子二貨,給我滾回去。”張幹頭沖老葛又是一拳,“敢罵老子二貨,老子連你一起打。”
人群騷亂起來,工人們有的護老葛,有的護張幹頭。張幹頭瘋了似的朝人群亂砸拳頭,幾個狗痞也乘勢起哄,郭春海趁亂瞅準陳天彪的裆,猛踹一腳。那一腳,是能要掉人的命的呀!陳天彪一聲尖叫,倒下去。騷亂的人群從他身上踩來踩去,場面完全失去控制。
這一天,若不是王大虎從外面豁上命地撲進來,沒準陳天彪就讓衆人踩死了。王大虎一陣猛撲,将張幹頭放翻在地,幾個狗痞一看王大虎豁了命,吓得住了手。等事态平息後,陳天彪已奄奄一息。
王大虎背起陳天彪,拼上力氣往外跑。
黃風看到這兒,恨恨地“呔”一聲,憤怒使他無法坐下去,一跺腳起身離開,走出很遠,心裏仍是一大片的失望。河化完了,徹底沒救了。烏合之衆,真正的烏合之衆!他徒生悲哀,說不清是為河化,還是為自己。
接下來的一切便有點戲劇性。警車呼嘯着從大什字方向開過來,毫不遲疑地沖進人群,十多個全副武裝的防暴警察跳下車,獅子一樣撲向張幹頭。張幹頭還在愣神,胳膊已被警察反扭到後頭,警察的手勁一點不比他差。他聽到胳膊“咔嚓”一聲,就再也不能動彈了。他看見郭春海把頭埋在褲裆裏,藏得很露骨。心想這雜種是逃過去了,腦子裏非常清晰地閃出郭春海踢向陳天彪的那一腳,他感到裆裏猛地一痛,忙閉上了眼睛。
警車呼嘯着開走了,聲音有點張揚,有點示威,更有點賣弄的味道。
郭春海趁人不注意,貓腰溜出人群,不見了。
人們傻傻地坐着,像一群無處覓草的羊,等牧羊人拿鞭子來趕。
天黑時分,上訪的工人都已散盡。幾輛警車仍在街上叫來叫去,給平靜的街道灑下幾分不安。
夏鴻遠接到最後一個電話,告訴他事态已徹底平息。他打發秘書回了家,自個從前樓消消停停走下來,朝院子後面的211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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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浙江女人陣珮玲正等在211門口,身邊還立着一個袅袅婷婷的女子。他知道那女子的名字,沈佳。他微笑着走過去,握住陳珮玲細軟的手。
這天晚上,夏鴻遠跟陳珮玲仔細商談了關于河化收購的事。盡管之前方案就擺到了夏鴻遠桌上,夏鴻遠還讓有關部門修改了幾次。但在這樣一個晚上,夏鴻遠還是覺得應該跟陳珮玲深入地談一談。談到後來,夏鴻遠的注意力還有目光就集中到沈佳身上不動了。沈佳也感覺到夏鴻遠目光有些邪,想提前走,被夏鴻遠阻止了。
“談得正好,幹嗎要走?沈小姐莫不是認為我跟你們陳總之間有什麽秘密吧?”
“沒,沒,我哪敢那麽想。”沈佳顯得慌張。
“沒有就好,我夏鴻遠做事可是光明磊落的喲。”夏鴻遠邊說邊起身,在屋子裏踱步,踱着踱着,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沈佳肩膀上。
“市長……”沈佳慌忙站起,滿臉潮紅,神色甚是不安。
“哈哈哈哈,我說陳總,你這沈小姐可是個人才啊。怎麽樣,如果舍得,我可要挖牆腳了。”說話間,手并沒有移開。
陳珮玲不敢明着拒絕,只好站起來,笑吟吟望着夏鴻遠說:“市長這邊人才那麽多,還跟我挖牆腳?晚上我們還有點事,不再打擾市長休息了,我跟小沈告辭了。”
“好,好!”夏鴻遠倒也大度,并沒太難為陳珮玲,不過心裏,卻是牢牢記住了沈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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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陳天彪挨打的消息,招弟風風火火從鄉下趕來,一進病房就說:“沒明沒夜替他們操心,操出一頓打來,不操了,不幹了,圖啥啊,跟我回鄉下去,我養活你……”
陳天彪掙紮着擡了擡身子,說:“你別瞎說了,讓人聽見多不好。”
“怕啥,又不是我們做了虧心事。大天白日的,上千號人圍着打你,王法呢?咋就沒個人替你說句公道話?有本事去找上面的鬧啊,打自個的廠長算啥能耐?”
招弟不聽勸,越罵越起勁,邊罵邊摸陳天彪的頭、腰、腿,摸一處問一句:“疼不?”陳天彪渾身腫得不能動彈,招弟手一重,痛得他嗷嗷叫。招弟又罵:“是人嗎?下手這麽重,出門叫車撞死,讓雷劈死。”
護士聽見吵鬧,走進來問:“你是患者什麽人,醫院不許大聲喧嘩。”
“家屬!”招弟的勁兒能吃人,見護士盯着她,越發不滿,“我心裏難受,不興發發火呀。”
陳天彪沖護士擺擺手,護士忍住不滿退出去。招弟就蹲床邊哭開了,哭了好一陣子,止住淚:“小妖精哩?吃香喝辣時有她,人躺醫院裏就沒她了……醫生咋說,要緊不要緊?”
“沒事,緩幾天就好了。”陳天彪硬撐着說。
“還沒事,打死才算有事?一輩子這個脾氣,改不掉,吃虧的還不是你自己。”招弟一邊抱怨一邊往整齊裏收拾病房。
第二天,墩子也從鄉下趕來了,甩着一只空胳膊,一進門就問誰下的毒手。陳天彪怕他惹事,沒往細裏說。墩子蹲地上,眼睛裏兩股火直冒:“狗日的雜種,不想活了。”
“你別亂來,這事不怨工人,怨我。”陳天彪忙勸墩子。
“什麽工人,良心叫狗吃了。”
陳天彪當上董事長的第二年,墩子便開始辦磚廠,現在也算個人物,好歹不說也管理着上百號人呢,見自己最尊敬的人被打,哪能咽下這口氣。
“公安局呢,人抓了沒?他要不抓,我鬧他個底朝天。”
“你看你,還是這脾氣。說說廠子的事,磚銷路好不?”
“好着哩,最近燒的都拉給車灰灰了,現款。”
“你可得謹慎點,別再學了我。”陳天彪嘆氣道。
“知道,我那個小廠,好管理。你安心養傷,別整天就知道把廠子挂心上,誰念你的情呢。”
墩子走時讓招弟留下侍候陳天彪,招弟搶白道:“我不侍候誰侍候,還指望那個妖精?”陳天彪聽了,心裏更不是滋味。他已讓律師把離婚協議給了蘇小玉,具體怎麽離,就讓律師幫他打理吧,他是沒精力也沒心情理這事了。一場錯誤的婚姻讓他疲憊不堪,蘇小玉當然不會痛痛快快跟他離,好戲還在後面呢,但他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準備。有些事是錯不得的,人生一步路錯了,有可能一生都錯。現在悔這些已經晚了,他只求蘇小玉能放過他,少點曲折,多點寬容。他已囑咐律師,自己所有財産,包括樓房包括存款,只要蘇小玉提出,都歸她。
他也只有這樣來彌補她了。
後來招弟又跟他說起上訪的事,陳天彪很是納悶,這次上訪背後肯定有陰謀,可陰謀的制造者是誰?動機是啥,想達到啥目的?想着想着,陳天彪猛地想起了郭春海。
郭春海在河陽城可是臭名昭著。
陳天彪一住院,河陽四大名人“神娃娃”就放出話,陳天彪煞氣太重,建大廈壓着了河陽城的土地爺,土地爺怒了,要滅陳天彪哩!又說河化建在女人雙腿間,女人吸盡了陳天彪的陽氣,陳天彪怕是自身難保……
到底“神娃娃”說過沒有,傳的人卻添油加醋,越傳越邪乎。招弟真想去問問“神娃娃”,可到了“神娃娃”家門口,腿又僵住了。
市上在河化召開緊急會議,參加的除河化中層以上領導外,還有市國資局,市體改委、經貿委的主要領導,副市長劉振先主持會議。
會議認真分析了河化目前的形勢,提出堅定不移地走好改革的路子,要求中層以上領導幹部務必保持清醒的頭腦,以堅定的信念和飽滿的熱情迎接挑戰,推進改革。
會議最後宣布,鑒于董事長陳天彪同志因病住院,河化集團的工作由李木楠副總全面主持。
郭春海坐在會議室最後一排的牆旮旯裏,頭始終垂在裆裏,重得擡不起來。
自打元旦那天僥幸逃過警察的視線,郭春海就害了恐懼症,一聽見警車叫,頭不由得就往裆裏鑽。這些日子他躲在家裏,整日提心吊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夜裏他把卧室門牢牢鎖上,蹲在床上不敢睡。腦子裏老是想起自個踢陳天彪的那一腳,想着想着身上就冒出一層冷汗。那一腳偏偏讓張幹頭看見了。腳踹向陳天彪裆裏的一瞬,他清晰地捕捉到張幹頭驚愕的目光。狗日的張幹頭,咋就偏偏讓他看見了呢?他擔心張幹頭把他供出來,他的手腕冰了又熱,熱了又冰,臆想中已讓警察戴過無數次手铐。
他想不出有啥好辦法能幫自個逃過此難。為此他很傷心,也很惱火。
通知開會時,他着實吓了一跳,心想這下完蛋了,一定是想把他騙到廠裏,然後抓他。後來腦子裏又“萬一”了一下,才戰戰兢兢地來開會。
會上竟然沒提上訪一個字!好像這事壓根沒發生過一樣。這讓他大為振奮,會一完他的頭立馬又昂了起來,胸挺得高高的。他想或許張幹頭根本沒看見,是自己看花了眼,也或許張幹頭早就放了出來,屁事沒有。不就一個破爛兒嗎?現在河化的大權都落在了李木楠手裏,他還能奈何得了我!這麽一想他立馬精神抖擻,重又威風起來。
李木楠主持河化全面工作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參與了元旦上訪的所有分廠廠長全都免了職。盡管分廠都在搞買斷,有職無職已無多大實際意義,但這一招還是鎮住了工人。
工人們原還巴望着李木楠的上臺會給他們帶來一線新的希望,沒想他上任的三把火把把燒到了工人眉毛上。免掉分廠廠長後緊跟着将所有分廠的車間、庫房,甚至大門全都封起來,而且在《河陽日報》公開打出了拍賣廠房、設備的公告。第三步棋便是在集團公司廠務公開欄裏公示了買斷者的名字、買斷金,而且要求工人限期到集團公司辦理手續。
工人們這才意識到,卷鋪蓋走人已成鐵定的事實。所有分廠幾千號工人居然沒有一個站出來再次鼓動大家上訪或是鬧點別的,有消息說張幹頭和他的幾個狐朋狗友已被正式拘留。公安正在全力搜集他們平日雞零狗碎做過的壞事,打算新賬老賬一起清算。更有确切消息說,已經免了職的分廠廠長們陸陸續續被傳喚到公安局,具體談話內容不得而知。
一條更令分廠工人吃驚的消息是河化老廠的工資往上調了百分之三十。怪不得老廠的工人這些日子上班總是趾高氣揚,神氣勁兒能氣死人。這一招十二分的惡毒,老廠的工人覺得這幾年工資漲不上去并不怪廠裏,而是兼并進來的分廠搶奪了他們的利益,因此他們舉雙手擁護改革,一旦聽到分廠工人說出不利于改革的話,便會不由自主站出來維護改革。老廠和分廠的差別到這時才十分清楚地顯露出來。
分廠工人們蔫了。他們就像後娘養的孩子一樣縮着脖子,灰溜溜地到臨時設立的“買斷辦”簽字領錢,然後在一份表格上簽上“同意”二字。
河化的改革邁出了最為關鍵的一步,河陽所有的媒體都對這一重大事件做了主題鮮明的報道。
《河陽日報》頭版頭條刊發了名記林山的署名文章《甩掉包袱輕裝上陣,龍頭企業再顯活力》。
《河陽晚報》兩版篇幅發了《大集團裂變,小巨人重生》的長篇專題。
河陽電視臺追蹤采訪了李木楠。李木楠面對全河陽的觀衆,信心十足地說:改革必将會使河化這艘巨輪跑得更快,有理由相信,三到五年的時間裏,河化定會重振雄風。
浙江女人陳珮玲在浙江大酒店設宴,慶賀李木楠初戰大捷。陳珮玲舉起酒杯,恭喜道:“李總果然名不虛傳,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個包袱河化背了幾年沒甩掉,你上任幾天就甩了,佩服,佩服。”
李木楠謙虛道:“哪裏,還不是承蒙陳老板鼎力相助,我該敬你才對。”說着舉起酒杯,硬要敬陳珮玲一杯。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可早把你當自家人了。你說呢,佳佳?”陳珮玲把目光挪向沈佳,別有意味地說。
沈佳臉一紅,舉了酒杯:“我敬二位老總一杯。”
“你是替李總敬,還是替我敬?”陳珮玲笑得越發妩媚。
李木楠窘紅了臉,似乎這段時間,他對沈佳,心裏也多了那麽一種東西,忙說:“陳總就別難為她了,我喝了便是。”說着一仰脖子飲了下去。
“哎喲!李總倒是心疼上了,我這個當姐的成了外人。佳佳呀,你得提防着點,小心中了李總圈套。”
一句話說得兩人勾下頭,目光卻暗暗往對方臉上去。最近一段時間,兩人彼此心裏都是朦朦胧胧,見面越來越頻繁,似乎都有所期待。這陣四目相對,兩張臉都是一片飛紅。
陳珮玲道:“這次買斷,李總可是名聲大噪,聽說省報也馬上要采訪。怎麽樣,名人感覺是不是很好?”
“什麽名人?不要成為千古罪人就行,還不知那些工人怎麽罵我呢。”
“工人罵頂啥用?再說,他們總算拿到一筆買斷金。要是學了糖廠,一分錢拿不到還不照樣失業。這方面李總還是少考慮,免得影響你的決心。”
“影響倒不會,只是大半買斷金還沒着落,我都快愁出病了。”李木楠實話實說。通過這段時間的接觸,李木楠感覺陳珮玲并沒那麽可怕,相反,很多事她還能幫着出主意。李木楠本來就對南方老板有濃厚興趣,現在對陳珮玲還有沈佳,更是有了依賴,真是不打不成交。
“銀行不是答應貸款嗎,怎麽?還沒落實?”陳珮玲問。
“談何容易呀,以前沒跑過銀行,不知道銀行的門檻有多高,難啊,比想象難十倍,百倍。”李木楠臉上湧上愁容。
為籌措買斷金,李木楠先後跑了幾家銀行,沒想他這個主持全面工作的副總在人家眼裏連個財務部長都不如。一聽說貸款支付工人買斷金,銀行不但不貸,反催着要他還款。尤其工行王副行長,張口閉口說讓你們董事長來談,好像他李木楠是個假冒僞劣副總,一想起那人盛氣淩人的樣子,李木楠就像受到莫大侮辱似的,心理極不平衡。
“要不要我出面給夏市長說說,讓他通融通融?”陳珮玲表示出極大的同情,末了委婉地問道。
“恐怕作用不大,我就是夏市長打完電話才去找他們的,他們未必給市長這個面子。”
“車到山前必有路,來,幹了這杯,讓我們共同為河化祝福。”陳珮玲舉起酒杯,一掃臉上的同情,轉成幸福的微笑。她的舉止裏再次透出成功女人所向披靡的風采,令李木楠不得不佩服。
宴後,陳珮玲推說有事,再次将沈佳單獨留下,還特意叮囑要好好陪李總。她的用心再清楚不過了。
沈佳突然沉默,說不清為什麽,她心裏有種堵,很堵。她腦子裏反複琢磨陳珮玲最後叮囑的那句話,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在陳珮玲手下幹這麽多年,她的秘密沈佳再清楚不過。為了擺平各種關系,陳珮玲網羅到一批跟自己一樣年輕貌美又有較高學歷的女孩。她們平日在毫不起眼的工作崗位上,有些甚至不在河陽,關鍵時候卻往往被賦予某種特殊使命。剛才陳珮玲一番話,忽然讓沈佳覺得,今晚,自己扮演的就是那種角色。
“到外面走走吧?”見沈佳不高興,李木楠提議,他也不想在這種場合單獨跟沈佳相處。
沈佳搖搖頭,片刻後說:“我想回去。”
“怎麽,不舒服?”李木楠忽然關心起沈佳來。
“沒事。”沈佳心裏很溫暖,李木楠這句話,讓她心頭的陰郁淡去了一些,可是她決定不再陪李木楠了。一則怕自己心情影響到李木楠,再則,她也不想讓陳珮玲那麽去想。任何時候,她都是靠能力吃飯的,而不是靠出賣姿色,哪怕在李木楠面前。于是她果決地說:“我們回去吧,謝謝李總。”
李木楠好不掃興,送走沈佳,他獨自來到街上,機械地邁着步子,腦子裏再次想起籌款的事。大街上的熱鬧與喧嚣這時都與他無關。自從全面主持河化工作後,他開始被一件接一件的事困擾着。他找不到以前幻想中的那份感覺,當大權真正落到手裏時,才發現愁是唯一的感覺。
回到家他連腳都懶得洗,和衣躺在床上就想死睡。電話一遍接一遍叫,他懶得去接,更害怕是找他要賬的。主持工作沒幾天,他已接待不少催款的客戶。那些人一聽河化搞“買斷”,齊齊趕到他辦公室,一坐就是一整天。任憑他磨破嘴皮,就是不走。
這個老總,真是不好當啊。不當家不知油鹽貴,李木楠忽然理解起陳天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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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強出來了。
早晨一上班,工人們看見一輛黑色高級小轎車很顯眼地停到辦公樓前,林子強走下車,沖早晨的太陽微微笑了笑,美美地呼吸了幾大口新鮮空氣,然後在幾位領導的簇擁下走進辦公樓。
他白了、胖了,精神得就像剛從國外回來。他邊上樓邊沖聞聲趕來迎接的每一位同志拱手作揖,在大家的一片熱情裏走進自己辦公室。辦公室立刻一片忙亂,抹桌子的,拖地的,沏茶的,不多時,便窗明幾淨,一片鮮亮。早晨的陽光柔和地灑進來,照得室內暖融融一片,不知何人已從花店購來幾束鮮花,擺放在窗臺上,屋內的活氣更足。
李木楠靜靜地坐在小二樓裏,目光盯在紙上一動不動。很久,才撥通辦公樓那邊的電話,電話裏一片嘈雜,他什麽也沒說,就那麽拿着電話,良久,複又慢慢挂上電話。
中午,河化不少中層湊到一起,在一家新開張的酒樓為林子強接風。已被免職閑居在家等着領買斷金的幾個分廠廠長也聞聲趕來,郭春海握住林子強的手久久不肯丢開,長噓一聲說:“盼你啊——”林子強笑笑。大凡主動來給他接風的人他都一視同仁地說聲“謝謝”,然後舉起酒杯跟大家一一碰杯。林子強喝了不少酒,但自始至終把握得很好,席間他很少說話,眉宇間始終露着和善和親切。他用微笑回敬了大家,用不停地敬酒跟大夥做着感情上的交流。後來郭春海喝醉了,一激動便大罵陳天彪大罵李木楠,将酒桌上溫和的氣氛攪得變了味。林子強眉毛微微一動,便有人将郭春海架了出去。
林子強裝做什麽也沒發生,繼續跟大夥猜拳行令……
汪小麗也出來了,李木楠沒去接她。想去,又怕。自從分手後,李木楠再也不敢主動接近汪小麗。工作上的事迫不得已,硬着頭皮也得在一起。輪到私下,李木楠則是能避就避。這輩子他是欠下她的了,永遠也還不起,無法還。每每想起這些,李木楠就痛悔不已。
招弟去接汪小麗,陪她洗完澡,又上街買了套衣服。招弟迷信,說那種地方穿過的,不能再穿,要扔掉。過日子一向精打細算,節儉了再節儉的招弟,這次表現得非常大方,不容分說就把汪小麗身上衣服扒下來,果斷地扔進垃圾桶,還沖垃圾桶呸了幾口,說黴氣再也不跟着小麗了。
汪小麗來醫院看陳天彪,陳天彪掙紮着坐起,笑說:“你再不出來,你姑媽都急出病來了。”
汪小麗急着問病情,陳天彪支吾說沒事,一點輕傷,養幾天就好。招弟一旁不高興,說:“輕傷?都下不了床,還輕傷!”說着,抹起了淚。汪小麗就急着跑去問大夫,不大工夫,又走進病房說:“他們怎麽能這樣啊,恩将仇報。”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沒見你姑媽生氣嘛。”
“我才懶得生氣呢,我是氣自個。”招弟說着擦了淚,張羅着給陳天彪換藥。護士很快被叫來,汪小麗要幫忙,招弟打開她的手:“一邊去,誰家女孩幹這個?”
汪小麗半天才明白過,臉一紅,背過臉去。
護士走後,兩人都是滿頭大汗,招弟用毛巾細細地抹去陳天彪頭上的汗,心疼道:“疼壞了吧,這陣好點沒?”陳天彪努力着笑了笑,“你也擦擦汗吧,看你,比我還疼。”
李木楠正在考慮要不要主動給林子強開個歡迎會什麽的,畢竟現在是他主持工作,不熱鬧一下似乎說不過去。沒想林子強很快就找來了。
目光相對的一瞬,兩個人都想從對方臉上捕捉到些什麽,可惜都未如願。時光賦予他們很多智慧,讓他們在這種場合變得從容、變得圓滑。
李木楠起身,客氣地請林子強坐。
“正打算給你接風呢,看來氣色不錯嘛,好,回來就好,回來我就有主心骨了。”
這話說的,真是讓林子強有些吃驚,印象中李木楠好像不是這樣。才幾天工夫,怎麽感覺變了個人?
林子強大大方方坐下,并不為李木楠所迷惑。這世界,能迷惑他的東西越來越少,尤其這次經歷後。他的态度很端正,拿請示的口吻道:“我來問問,我的工作怎麽安排?”
李木楠自然知道林子強是跑來做什麽的,幹笑兩聲,謙和地說:“董事長住了院,廠裏一下沒了領頭羊。很多事又火燒眉毛,耽擱不得。你來真是太好了,你是副董事長,你說吧,咋都成。”其實昨晚他就林子強的分工苦想了半晚上,打定主意絕不讓林子強沾手改革的事,最好去抓抓黨務或者工會什麽的,離生産經營越遠越好。
林子強倒是很大度地說:“我這次進去,廠裏上上下下肯定有不少議論,過幾天檢察院要來做些說明。這樣吧,要不我先熟悉熟悉,你想好了随時通知我。”
“行。”李木楠爽快地應了。既然是玩,就玩個痛快,反正現在他也不怕哪個。林子強隐隐感覺到李木楠的辣,還有狠,不簡單啊。心裏似乎有點不舒服,幾年前他就知道,對他來說,河化真正的對手不是陳天彪,是李木楠。沒承想,兩人的交鋒這麽快就開始。
李木楠這天也是成心,臉皮遲早是要撕破的,這一層他看得很透,林子強快出門時,他突然問了句:“家裏都好吧?”
林子強的腳步稍一遲疑,馬上就又淡定,朗聲道:“還行。酒廠搞了個新品牌,老婆還挺忙的。哎,對了,啥時喝你們的喜酒?小汪這次可跟着我受罪了,你要好好補償補償她。”
李木楠沒想到他會提汪小麗,一時語塞,讪讪地笑道:“我跟她……算了,不說了,你是大忙人,別耽誤了時間。”
林子強反倒不想走了,站那裏又說:“江上月的母親跟老婆孩子還在公安局招待所住着,廠裏是不是該關照一下?”
李木楠順水推舟說:“要不你給工會安排一下,讓他們照你的意思去辦就是了。”
“好吧,你表态了,我這就去辦。”
這話說的,滴水不漏啊。
林子強走後,李木楠從抽屜裏取出一張紙巾,邊擦頭上的汗邊詛咒自己,說是不怕,還是被他搞亂了。現在是你主持工作,而不是他林子強,為啥讓人家三言兩語就問得亂了方寸?怪來怪去,才明白,搞亂他的不是林子強,而是汪小麗。
說曹操曹操就到,李木楠還沒徹底鎮靜下來,汪小麗又敲門進來了。
“你……回來了……”他慢慢從椅子上站起,聲音打着趔趄。
“回來了。”汪小麗倒是顯得平靜。那場死去的愛情,不管給汪小麗留下怎樣的傷痛,表面上,她卻從未有過受傷的樣子。生活給不同的人不同的感受,不同的風雨留在不同心上的印跡是不同的。汪小麗一開始是痛苦的,死的心都有。後來明白自己不過是給別人做了幾年替身,忽然就通達了。她失去的不是愛,贖回的卻是自己。
“回來就好。”李木楠明顯有幾分尴尬,搜腸刮肚在找詞,末了卻說,“要不要休息幾天?”
“不休息了。”汪小麗平靜得出奇,好像跟李木楠從未有過什麽關系,“我來請示工作。”
“這樣啊。”李木楠結巴半天,說,“沒人說要變你的工作,如果不休息,就繼續到企改辦上班吧,很多事還等着你處理呢。”
“謝謝李總,我先告辭了。”
李木楠大腦一片空白。這兩個人,一前一後給他上了兩堂課啊。
林子強上班後,并沒像李木楠擔憂的那樣制造什麽麻煩,相反,他事事站在李木楠一邊,主動維護李木楠的權威。李木楠幾乎要感動,偶爾也會問自己,是不是受陳天彪影響太重,誤解了林子強?
貸款的事遲遲沒有着落,買斷金仍然無法支付,改革逼迫停頓。班子會上,林子強建議,應該抓緊落實幾個分廠的出售,拿這筆錢支付買斷金。李木楠将這項工作分工到林子強頭上,叮囑道:“出售的目的是妥善安置職工,一定要做到現款出售,不能再來個十年八年分期付款。”
河化幾個分廠的地理位置都很優越,出售公告登報後,前來咨詢的人倒是不少,但一聽必須是現款支付,而且一次付清,問津者全都嘆息而回。李木楠這邊急等用錢,不停地催促林子強加把勁。林子強一邊訴苦一邊解釋說:“河陽這些年出售企業從沒一次性付過款,有些甚至簽了五十年付清的合同,行情都讓小企業弄壞了,這步棋看來走不通。”李木楠說:“再弄不來錢分廠的工人要造反了,你說咋整?”林子強說:“辦法倒是有一個,不知能不能幹?”李木楠情急地問:“啥辦法,快說。”林子強說:“我認識一家投資公司的老板,現在正好有一筆錢閑着,我們可以借來救急。”李木楠埋怨道:“有這事咋不早吭聲,我都讓錢逼瘋了。”李木楠真是讓錢逼瘋了,每天追屁股後面要錢的各路人馬有好幾撥,再搞不來錢,他連廠子裏都不敢來了。
林子強頓了頓,緩緩說:“他們放的是高利貸……”
李木楠心裏騰一聲,半天,忍不住問:“利息多少?”
“百分之十,而且是提前扣除。”
“太高了吧,不能……往低談?”這時候,李木楠已經在冒險。一個聲音阻擋着他,馬上打住,不能就這話題往下說。另一個聲音蠱惑他,能不能成功,興許就在這一搏。
林子強觀察他好久,道:“這是最低線,我談了幾次,才談到這個數上。不過,一次能借到一千萬……”
李木楠動心了,一千萬啊,足能救急。不過他還是佯裝做不了主地問:“你的意見呢?”
林子強笑笑:“這事還是你做主。”
李木楠随後就召開總經理辦公會,參加會議的除高層領導外,還擴大了財務部牛部長,企改辦汪小麗等幾個中層。會上大家都在看李木楠臉色,聽他的口風。這事最後表态定了下來。李木楠對做記錄的辦公室主任說,把記錄做好。
財務部牛部長問:“借一千萬到賬只有九百萬,賬怎麽記?”李木楠說,“還用我教你嗎?你是老財務了,技術處理應該懂吧?”
辦公室主任擡頭問:“這話記不記了?”
李木楠惱怒至極,問辦公室主任:“水平太高了吧你?”
簽合同時,對方提出到期不能還本,以河化集團氰铵公司的産權做抵押。林子強吃不準,跑來請示。李木楠說:“抵押就抵押,我不信到時候還不了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