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27
天漸漸放亮。晨光均勻地塗抹在大地上。深秋的大地,呈現出一派瑟瑟抖動的蕭條。萬木漸枯,百草凋零,花是見不着了,綠色也像是一夜間讓秋風掠盡,留給人們的只是滿目枯黃。
西北風照舊吹着,唯有它,像個永不知倦的鬥士,不屈不撓,堅定不移。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灰天灰地中,河陽城睜開困頓的眼睛,迎接又一個黎明。
亂石河灘上,推土機的轟鳴在黎明還未來到前就已劃破暗夜的寧靜。西頭子那十丈長的明長城廢墟上,幾只老鷹睜着憤怒的眼睛,怒視着那幾臺“哇哇”亂叫的推土機和灰頭灰臉的人群。他們的闖入打破了亂石河灘的寧靜,也驚擾了廢墟上鷹們的好夢。老鷹們顯得很煩,它們弄不明白這些人到底要幹什麽,憑啥要闖入它們的生活?
鷹的視線裏,包工頭子車光輝披一件深藍色風衣,立在風中。起早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優點中的一個。等工地上的民工們發現時,他在風中已立了半個時辰。
他的臉上依舊露着溫和的笑容,是那種讓河陽人永遠也讀不懂的笑。河陽人的印象裏,包工頭子車光輝一年四季都在笑。不管是冷笑、熱笑、溫笑、譏笑還是嘲笑,反正在跟你說話時他總是笑着的。沒見過他發怒或是發威,也沒見過他發悲還是發愁。
同是大企業的老板,在河陽人眼裏,表情卻非常不同。陳天彪的愁,胡萬坤的酷,車光輝的笑。上到河陽官員,下到工程隊的民工,凡是跟車光輝打過交道的人,無不驚嘆他那笑。
有人說車光輝的錢,是賠笑陪出來的。也有人說凡是跟車光輝上過床的女人,都讓他的笑勾了魂。但河陽人公認的,還是車光輝笑裏藏刀,皮笑肉不笑,是個“笑面虎”。你瞧,他望見當官的,笑是從下巴往上擠的,一縷一縷擠上去,到了眉眼處,連眼都歪了。望見民工,笑又從額上落下來,像瀑布嘩一下散開,讓你覺得他溫厚、和善,那笑沐浴了你,讓你全身都舒坦。最是那遇見女人,笑從眼睛深處射出來,不用看臉,單看那眼睛,你就被一波兒一波兒的光給罩住,那光奪人心魄,直把你給淹了,沒了。
此刻,車光輝正望着眼前的景致笑。
他先笑酒廠的職工。心想胡萬坤真夠絕,想出這麽個點子,讓酒廠的幹部職工輪流到工地上拾石頭,刨沙子。每天二百人,六點鐘上工地,幹到十一點,下午還要在廠裏上班。聽說是酒廠的職工現在不好好賣酒,五百多人的銷售隊伍實際堅守崗位的不到五十人,其餘不是做小買賣就是成天鑽茶屋裏打麻将,反正銷售員個個有錢,審計時最少的也占用酒款一二十萬。檢察院抓了幾個,不敢往下抓了。五百人哪,能抓得過來!除非酒廠自己開個檢察院。胡萬坤沒轍兒了,只好想這麽個法子,說是重新打造企業精神。
車光輝不能不笑,把職工趕到工地上拾石頭,也能打造出企業精神?你瞧那些拾石頭的,兩三個人推一架子車,半天了往上撿一塊石頭。東倒西歪地灑了一工地人,一天拾的石頭賣到車光輝手裏,還不夠他們的飲料錢。
笑完酒廠的職工,車光輝又笑糖廠的工人。
在市長的再三幹預下,車光輝的河建集團吸納了三百名糖廠下崗職工。原想這些丢了飯碗的工人會珍惜這次機會,沒想一進工地他們的怨聲就來了。堂堂一介工人怎能幹民工的活,這不辱人嗎?幹了不幾天,跑得剩下不到一百人。望着他們疲疲沓沓的樣子,車光輝苦笑了。
唯有河建的職工和鄉下來的民工,才讓他真正地笑了。
晨光裏,亂石河灘就像一片荒蕪已久的處女地,急切地等待人們去開墾。天空中終年彌漫的那股死亡氣息在這個早晨似乎淡了,晨風掠過,空氣裏多了一些活氣,鮮鮮的,亮亮的。車光輝顯然是嗅到了。他聳聳鼻子,想聞得更真切一些。可是,這氣息竄動的很快,瞬間,車光輝又嗅到了一股熟悉的、糜爛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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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搖搖頭,目光掠過亂石河灘,伸向遠處茫茫的騰格裏大漠。
車光輝很是奇怪,在這樣一個清晨,面對這樣一片正在開墾的處女地,居然生不出一絲兒的興奮。他的心态,更像是一個掘墓人。那轟轟隆隆喧叫着的推土機,傳遞出來的不是建設什麽的氣息,而是一種接近毀滅的聲音。
是的,對于河陽城來說,車光輝覺得自己更像一個掘墓者。從當初的車灰灰到現在的董事長,他在河陽城大大小小攬過多少工程,自己都記不清了。站在這個清晨的天空下,他突然找不到自己在河陽城建下了什麽。身後一大片敗落的鄉鎮企業,是他的手筆,再有,就是那缺胳膊少腿的半拉子工程……要說撤的、毀的,倒是裝了一腦子。
他笑笑,為自己這獨特的創業軌跡。
他并不認為自己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甚至從來就沒想過要當企業家。所有的頭銜都是河陽人封給他的,跟他沒多大關系。他只認為自己這些年就這麽活了過來,活得有些亂,有些無奈;偶爾也活出些精彩,但都與建築無關,而是女人,是生命中不期而至的女人,讓他的生命豐富着,亮麗着。也只有在跟女人的碰撞中,他的生命才富有激情,思想才閃出靈光。
現在,他就被一個女人折磨着。
只要一閉上眼,女人的影子就明明亮亮閃了出來。女人的兩道眉黑而茂盛,形如鐮。後來他還發現,左眉中間有顆黃痣。長長的睫毛下,那一對藏而不露的眼睛,讓男人往往忘了提防。等發現被這雙眼睛牢牢吸引住後,回首凝望,才發現這是一雙多麽不同尋常的眼啊!那雙眼睛既不烏黑,也不發亮。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像是有一層薄霧罩在上面。望久了便發現,那不是霧,是一層蘊動的氣。這氣從兩口井裏升騰出來,帶着心的靈性,帶着肉的光芒,融合成一道奪人心魄的光,似水,比水柔,似火,比火烈。但決不是電,是一把柔柔的劍,能穿透男人的心髒。而在利劍出銷的一瞬,那眼是微閉着的。只露出兩彎盈盈的水波,若明若暗,似粉似黛。男人往往只注意了水波,它生動、柔媚、妙趣橫生,有一種缥缈,有一絲兒的夢幻,卻忽略了那劍。其實最傷人的,是那劍,劍柔軟無比,刺中了卻讓你轟然倒地,粉身碎骨。
不幸得很,車光輝就被那劍刺中了。
車光輝搖搖頭,這一切真是不可思議。車光輝跟女人認識也有一段時間了,以前這種感覺好像不是太濃,最近卻十分強烈。
苦惱的是,女人擊中他後,忽然就冷起來。這種欲擒故縱的老把戲,車光輝早已見怪不驚。這一次,卻難倒他了。
這女人,煎熬人啊。
這個時候,黃丫兒已做好早點,上樓去請劉素珍。
劉素珍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有些紅腫,一看就知是昨夜又哭過了。丫兒輕輕挪步至床前,喚道:“阿姨,早飯好了。”
劉素珍眼珠動了動,說:“這陣我不想吃,你跟前子先吃吧。”劉素珍的憂郁感染了丫兒,她為眼前這越來越蒼白的女人心生嘆悲。邊上悄立了片刻,輕聲勸道:“阿姨,飯你還是按時吃吧,你這病,是經不住亂餓肚子的。”
一聽“病”字,劉素珍腦子裏“嗡”一聲,爬起來就沖丫兒發火:“我病不病礙你啥事,大清早的你咒誰呀!”
“我哪有咒你,我在勸你。”黃丫兒見慣了劉素珍的瘋勁,暗地裏她拿劉素珍叫劉瘋子,有次叫失口,讓車前子聽到,車前子追問:“你剛才叫什麽,再叫一遍?”黃丫兒知道是失口,搖頭不敢。車前子不依,非要她叫,她就大膽叫了,沒想車前子聽了,笑痛了肚子:“叫得好,叫得好呀,瘋子,她真是個瘋子,他也瘋,我們一家全是瘋子!”
“還敢頂嘴,你個小妖精,到底跑我家幹嗎來了,說!”劉素珍跳下床,一把撕住黃丫兒,兩只手用滿了力,捏住黃丫兒脖子,“小妖精,小妖精,敢咒我,說,跑我家幹什麽來了?”
黃丫兒眼看接不上氣,瘋婆子這是真瘋了,一邊掙紮一邊用勁力氣喊,聲音驚動了樓下的車前子,跑上來一看,黃丫兒快讓劉素珍掐的沒氣了,一頭撞過去:“幹嗎啊這是?”
劉素珍被兒子撞得一個趔趄,摔在了床上。
“找死呀,你居然幫她?”
車前子不理她,一把拉過丫兒:“少理她,瘋子!”
到了樓下,黃丫兒終于緩過氣來,臉上剛有了血色,哭聲就出來了。長這麽大,哪受過這委屈,想想在文老先生家,她可是寶,說是當保姆,其實是當寶貝。文老先生哪舍得讓她幹活,重點的話都不敢講,瘋子居然敢把她往死裏掐,想着想着,氣來了,一把撕住車前子:“瘋子家的,我讓你掐,我讓你掐!”
黃丫兒的小手越來越用勁,她真是氣壞了。車前子“啊啊”叫着,用力往開推黃丫兒,可是推不動,最後用足了勁,踹黃丫兒一腳:“瘋丫頭,你也瘋了啊,抓爛了我的臉。”
“活該!”黃丫兒出了氣,心裏平和多了。後來見車前子臉上真讓她抓出了血印,心立馬又疼,走過去想摸摸爛處。車前子一個反撲,将她壓到了床上。
“我讓你瘋,我讓你抓!”車前子邊罵邊撓黃丫兒癢癢,黃丫兒尖聲叫着,兩條腿亂蹬,兩個人很快在床上扭起來。扭着扭着,一雙手忽然緊緊箍住了黃丫兒。
車前子喘着粗氣,重重壓在了黃丫兒身上,不動了。
“你想幹啥,放開我!”黃丫兒又急又臊。
車前子像是沒聽見,繼續緊箍着黃丫兒。一種奇怪的感覺升騰起來,車前子覺得體內的血往某個地方湧。黃丫兒也感覺自己不對勁,好像一下變得無力。
“放開我,壞蛋!”就在車前子想進一步時,黃丫兒從虛幻的迷蒙中醒過神,一把推開身上動作着的車前子,翻起身跑了。
車前子怔怔的,夢一樣。黃丫兒跑進洗手間,臉一團紅,身上燃起了火,小胸脯一起一伏,停不下來。死前子,壞前子,心裏不停地罵,兩條腿止不住地打戰。
這一幕,偏讓走下樓的劉素珍看到。劉素珍心裏訝了好幾聲,沒敢下樓,捂着臉跑回樓上去了。
28
天繼續悶熱。
新西大街西側這座拆了幾年都未能拆掉的四合院前,再次站滿了人。
這座四合院并非啥名勝古跡,也不是河陽城哪個名人的住所,但它卻實實在在成了河陽城最大的釘子戶。葉開和黃大丫是遵從父命住進來看守這所院子的。拿父親葉兆天的話說,這院子地脈硬着呢,哪能随便讓他拆掉。葉開住進醫院并最終被确診為肝癌的那個下午,黃大丫氣呼呼地将鑰匙扔給公公,說:“現在硬不硬了,你兒子硬不動了。”黃大丫并不理睬公公葉兆天的吃驚,扭着屁股離開公公家。
包工頭子車光輝是在人大開完會後的第二天下午領着人馬去強行拔這個釘子的,路上他還在想,怎麽跟黃大丫開口。沒想到黃大丫早早等在這,見着他便說:“拆,拆,拆了幹淨!”車光輝沒想到黃大丫這麽痛快,激動地一揮手,民工們便撲了上去。
人大是在代表們的強烈要求下專門召開這次會的。會上幾個代表義憤填膺,猛烈抨擊了葉兆天的霸道行為,說他嚴重幹擾了河陽的城市建設,給河陽城抹了一道永遠擦不掉的黑。車光輝覺得好笑,不就一座院子嘛,何必上綱上線。有個代表質問他,是不是有領導施加壓力?車光輝先是驚訝,繼而便明白過來,他沖代表溫暖地笑笑,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代表正義凜然地說:“你只管放心去拆,誰再幹擾,我們代表去問他。”那口氣真有種為人民利益犧牲一切的豪情,車光輝忍不住感動,說:“謝謝代表。”
這座院子讓車光輝賣了整整三年的人情。賣足了,賣過瘾了,再不能繼續賣了,所以他才下決心實打實地來拆。
當天下午,車光輝将黃大丫接到東關核桃園的小洋樓裏。黃大丫當時說的是氣話,牆剛一推倒,心裏的難過便上來了。她跳着撲向車光輝,罵車光輝不是東西,是南霸天、黃世仁,是河陽城的大惡霸。沒辦法,車光輝只好将她強行抱上車,離開了那裏。
“不就一套平房嘛,何必那樣?”車光輝勸解道。
“平房?它跟你說的平房不一樣。”
“咋個不一樣?”
“反正不一樣!”黃大丫恨恨道。她想起了平房裏度過的日子,想起了跟葉開的點點滴滴。現在葉開要死了,她卻連房子都看不住。
她的眼淚再一次流下來。
車光輝遞給她一片紙巾:“好了,你在我樓盤裏任挑一套,挑兩套也行,看上哪挑哪。”車光輝說的是實話,他已想好,在補償的問題上,只要黃大丫開口,他決不還價。
“我挑這兒你舍得嗎?”黃大丫忽然說,并起身打量起屋子來。
“舍得,只要你看上,我這就派人收拾。”
黃大丫突然沒話了。她從車光輝眼裏,似乎看到一樣東西,這東西已不是一天兩天,似乎從他們認識起,就有,不過今天更強烈。她相信只要她開口,這男人真會把小洋樓送給她。
可是她能開口嗎,不能!黃大丫再次想起病房裏奄奄一息的葉開,心情一暗,沒心思跟車光輝鬥嘴了。
河陽城那座孤零零的院子終于灰飛煙滅。人們經過西大街時,再也不會因眼裏冷不丁闖進一個暗瘡而牢騷滿腹。老城裏人黃風得知這消息,心裏微微沖過一絲涼風,他再次憶起祖上留給他的那座古院子,憶起二十年前那場大火。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不可毀滅的。他以前對葉家這座破院充滿了鄙夷,甚或仇恨。自己祖上那樣珍貴的古院子都給毀了,你個破爛四合院子,還死皮賴臉擺在那兒丢人現眼。這時他卻忽然生出一絲傷感,該毀不該毀的都沒了,就連文老先生的古院子都讓一個浙江人買了,說是建啥電子廠,這河陽城還有啥讓人留戀的。毀吧!他“呔”了一聲,發誓再也不想那古院子了。
老城裏人黃風并不知道自己的大女子破鳥住進了小洋樓。黃大丫對此守口如瓶,而且行蹤詭秘。她的行蹤瞞過了河陽城的眼睛,就連最好事的邸玉蘭這次也沒能打探到這個新聞。她只告訴葉開自己租了間民房,月租六十塊錢。病入膏肓的葉開此時已無力拯救落難中的妻子,望着一天天憔悴的黃大丫,他強壓住心頭的傷悲,緊緊攥住大丫豐腴細膩的手,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說出來。大丫理解他的心情,抹把淚說:“開,你好好養病,病好了我們買幢別墅。”葉開閉上眼睛,一股冰涼的淚水從睫毛下噴湧出來,他想起曾答應妻子的話,等小說賣了後給她買一套複式樓房。這個願望只能帶到墓裏去了。他的小說寫了一半,剩下的永遠也沒人替他完成了,這是多麽深重的遺憾啊!
黃大丫多的時候陪在醫院裏,婆婆得悉兒子患了肝癌,從北京飛速趕來。她像個堅定的報應主義者,口口聲聲說葉家從沒幹過傷天害理的事,兒子不會得癌的,一定是醫院弄錯了。後來聽說男人葉兆天在追捕越獄逃犯時,危機時刻一槍擊斃了逃犯,她“天呀”一聲,轟然倒地,仿佛中槍的是她自己。她醒來後便在家裏設起了香壇,終日跪拜在菩薩面前,替男人贖罪。
這期間大丫收到北京一家出版社的信,信中說葉開的中篇小說集《大漠魂》即将出版。這是一個讓她欣慰的消息,但她考慮再三還是把這個消息爛在了肚裏。她說不清為啥不把這消息告訴葉開,有一天她躺在小洋樓的卧室裏,反反複複想把這事情想明白,想到最後卻為車光輝這麽長時間不來小洋樓大動肝火。
拿我當什麽了,要飯的,還是逃難的?
當下她便怒沖沖找到車光輝的辦公室,掏出鑰匙,啪地扔到桌上。車光輝驚得瞪大眼睛:“誰惹你生氣了,發哪門子火啊!”
大丫一團火窩肚子裏,見他居然像個沒事人,當下憋不住就發了出來。“誰稀罕你個破房子,陰森森的,像墳墓,我到外邊租房子去。”
車光輝把玩着鑰匙,半天不說話。
黃大丫發了半天火,突然頓住。自己這是咋了,跑這地兒發哪門子火?沮喪像一根有力的鞭子,把她抽醒。黃大丫掉頭往外走,車光輝趕忙追出來,在樓道裏攔住了她。
“我知道你心裏難過,這陣我實在忙,要不你先住着,晚上我讓丫兒去陪你?”
“誰讓她陪!我妹妹陪我還用得着你批準?你當你是誰,有錢咋的,有錢就欺負人?”黃大丫更覺委屈,這個男人像是遠遠地牽住一根繩子,耍猴一樣戲弄她。
“這咋成欺負你了?”車光輝這才覺得有點過,他心裏的那點小九九看來已被女人識破。他不敢再裝了,再裝,怕大好機會就會白白喪失掉。果然,黃大丫不客氣地戳穿他:“你清楚,你心裏的鬼你明白!”
黃大丫撒完脾氣就往外走。車光輝一急,伸手拽住她。黃大丫恨恨甩開他的手,奪步走了。車光輝怕人看見不敢去追,傻傻地立在門口,望着美麗的背影消逝在樓梯口。
一股子沮喪湧來。望着辦公桌上躺着的鑰匙,車光輝為自己的小聰明後悔得要捶胸。看來不是哪個女人都吃他這套的,對這個黃大丫,他必須另想辦法。
苦惱完,車光輝的心思又回到河建上。這段時間,河建遇到了麻煩。亂石河灘已經開工的五項工程被告知停工,一半以上的工人沒有活幹,被迫放了假。他跟建設單位交涉了幾次,到現在還沒有明确的答複。
工程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廣場的擴建方案出了問題。當初方案論證時,就有很多人不同意,夏鴻遠耐着性子給大家做工作,說河西三地二市,就河陽廣場設施最落後,面積最小,跟河陽這座文化古城不匹配。經濟發展了,人口增加了,河陽的城市廣場面貌卻很破舊,無法滿足現代化城市的功能需求。夏鴻遠的苦口婆心還是沒換來大家的共識,最後夏鴻遠怒了,拍了桌子:“我就不信河陽建不起一座廣場,建!”
官員怒,才是真的怒。不出幾天,河陽廣場的擴建被提上議事日程。具體讨論中,又經歷了三上三下。夏鴻遠一直主張将廣場周圍的建築物全部拆除,廣場面積擴大兩倍。征求意見時卻遭到周圍單位的強烈反對。這些單位一直仗着地處黃金地段,每年僅房租就能養活不少人,突然要把它們趕出市中心,等于是斷了他們的財路。方案因此擱淺下來。後來又把拆遷單位縮至一半,沒想矛盾更加激化。上訪者終日不斷,理由是憑啥光拆我們,不拆他們……此事一拖再拖,到最後不得不讓步到最低限度,由原來的搬遷二十家到現在的五家,而且是先建後拆。誰知工程剛剛啓動,裏面兩家又不幹了。
一家是糖酒公司。糖酒公司簽訂搬遷協議時,大部分職工已放了長假。一聽公司搬遷,在家待了幾年的職工紛紛跑來上班,還提出補發放假期間的工資。經理不答應,差點讓職工從樓上扔下去。經理這才找到夏市長,說啥也不同意搬了。
另一家是大河飯店。原方案中将大河飯店從城中心搬至西門,跟鏈條廠對換,鏈條廠搬至古河灘,但現在鏈條廠不幹了。大河飯店乘勢也毀了約。
這事讓夏鴻遠大為惱火。夏鴻遠來河陽上任前,曾咨詢過他的老師,省政府政研室主任。老師說河陽撤地設市,第一任市長抓工業出了政績,抓出了河化、河建、河酒幾大集團。第二任市長提出了“三個大辦”(大辦工業,大辦鄉鎮企業,大辦第三産業)在全省刮了一場大辦風。政績突出,市長當了省上某委的主任。老師說從政最大的忌諱是重複別人,再三叮囑夏鴻遠要另辟蹊徑,出奇制勝。夏鴻遠上任後苦思冥想,百思不得其解。老師賜給他“賣”“改”兩個字。這“賣”字可做企業改制講,重點要在“賣”上做文章;這“改”字可做城市改造講,重點要抓能見成效的改造。夏鴻遠恍然大悟,回來便着手做這兩篇文章。
無奈夏鴻遠時運不濟,現在河陽經濟萎靡不振,要幹點政績實在太難。“賣”的文章倒還好做,這“改”實在是不易。一個小小的廣場擴建起來都這麽難,其他的,想想都覺牙痛。
車光輝正在着力想辦法做通糖酒公司和鏈條廠的工作,工程不能停太久,否則,他今年的效益就全泡湯了。
糖酒公司的朱經理是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年輕時當過老師,後來在市委某個部門做秘書。“三個大辦”時被派到糖酒公司挂職鍛煉,等熬到經理這個位置時,糖酒公司已近乎破産。朱經理人長得斯斯文文,戴副眼鏡。做事奉行三思而後行的準則,事事顯得小心謹慎,給人一種優柔寡斷的錯覺。車光輝一連約了兩天,都沒能約到,不得不親自登門造訪。上了糖酒大樓才發現,辦公區這層樓道口安了一道鐵栅門,鐵将軍把門。裏面安靜得能聽見蒼蠅的聲音。站在陰森森的樓道口,車光輝想起了昔日這樓的輝煌。他剛開始創業時,每年都要從這裏拿走不少名煙名酒。那時樓道裏排着長長的隊,經理一天到晚忙着批條子,碰到老熟人連寒暄幾句的工夫都沒,一晃才幾年工夫,這裏已人去樓空,徒留下無限的傷悲。車光輝獨自傷了會神,這裏的凄清再次觸動他某根神經,令他發出十年河東,十年河西的人生喟嘆。
終于打聽到朱經理辦公室的一個女秘書楊琳在人民巷開了間茶社,說不定他就在那裏。車光輝獨自走進茶社,打算碰碰運氣。女秘書一眼就認出他,黯然的臉上掠出一道喜色,熱情地招呼他:“想不到車大老板屈臨小店,快請坐。”車光輝忙解釋:“我不是來消費的,我來找人。”女秘書目光狡黠地動了動,不由分說将他拉進包廂沏了茶,坐他邊上說:“車大老板是來找朱經理的?”
“是,他人在嗎?”
“你是為搬遷的事來的吧?”
“正是。”
“今天不湊巧,朱經理有事去外地了。”女秘書替朱經理向他道歉。車光輝見女秘書很健談,索性跟她聊起來。車光輝這才知道,糖酒公司的工人鬧事不僅僅為了公司搬遷,主要是讓公司退還他們的股金。
“那錢呢,工人的股金去了哪裏?”
“唉——”女秘書嘆口氣,心事重重地說,“先頭說是股份,後來上面又把入的股全拿走了,把糖酒大樓一半的産權賣給了公司。那錢公司壓根就沒見過,等于工人掏錢買了半幢大樓。”
“可當時不是宣傳你們改制後效益翻了幾番嗎?”車光輝記起河陽搞股份制改造的事。改制後報紙廣播天天宣傳,說股份制讓這些企業重新煥發了生機,企業效益大幅增長,大有“一股就靈”的勢頭。
“那都是市體改委弄的,我們聽了也覺臉紅。事實上公司只是翻了個牌子,經營上一點起色也沒有。”
“朱經理呢,他當初為啥不阻擋?應該把工人們的股金用于企業的經營嘛,買産權能救活公司?”
“唉——朱經理那人,在政府部門幹時聽上面話聽習慣了,哪敢抗上面的旨。上面讓咋他就咋,這不,反把自己害得沒地方去了。”
車光輝記起跟朱經理的幾次接觸,覺得他并不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恭順的背後反倒隐藏着勃勃野心。一聽女秘書這樣評價他,車光輝對這人的僞裝暗暗嘆服,不愧是機關下來的,腦子真是夠用。
車光輝很快從市委組織部一個朋友處打聽到,朱經理果然活動着當體改委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工人鬧事,這事都已成了。車光輝暗自一笑,決計要會會這個朱經理。
會面是在女秘書楊琳的安排下實現的。朱經理行蹤詭秘,沒有楊琳的幫忙車光輝要找到他還真不容易。好在楊琳樂意幫車光輝,兩個人在楊琳的茶屋裏見了面。
朱經理依舊跟以前一樣,西裝革履,斯斯文文。不過他對車光輝的态度更謙恭了,車總長車總短地叫着,把自個在糖酒公司的苦衷道了一大堆。然後說:“實在對不起,車總,這事給你添麻煩了。”
麻煩?工程一停工,車光輝的損失大得連自己都不敢算,朱經理居然用麻煩兩個字來形容。
“沒關系,小事一樁,朱經理的前程才是大事。”車光輝笑笑,輕輕喝茶,面色平靜如水,目光和藹地盯住朱經理。
“謝謝車總還惦記着我,慚愧,兄弟我慚愧呀。”朱經理做出一副慚愧相。如果不是早已心中有底,車光輝這陣怕又要感動了。
“搬遷的事,還望朱經理幫個忙,畢竟牽扯到五家單位,幾千萬的工程呀。”
“這——”朱經理艱難地低下頭,面色難堪了許多。他猶豫片刻,說去趟洗手間,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
楊琳旋風般閃進來,問談的咋樣?車光輝笑笑,說朱經理這人不錯,夠義氣。楊琳說他除過膽小怕事,其他還真沒得挑。
“是嗎?”車光輝冷不丁盯住楊琳問。楊琳頓覺失言,讪讪一笑,旋了出去。
朱經理再次走進包廂時,手裏多出一個袋子。
他盯住車光輝望了片刻,顫顫地将袋子往車光輝面前推了推,嗫嚅說:“實在對不住,我怕……沒能耐幫你忙了。”車光輝伸手摸摸袋子,袋子裏一沓沓硬硬的人民幣讓他的手縮了回來,驚詫地問:“你這是做甚?”
“這是十五萬,我先還你。另五萬我女兒上學花了,等我湊夠馬上還你。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這——”車光輝壓根無意讨回這二十萬辛苦費。他原想勸說朱經理放棄從政為官的夢想,把心思用在公司經營上。見朱經理一下讓事情來了個急轉彎,反把他逼到不仁不義、過河拆橋的小人堆裏。車光輝自己從不做這種事,也恨別人出爾反爾。既然朱經理把竿子伸過來,他也只好硬着頭皮往前爬了。
“算了,朋友一場,何必那麽認真呢?”
“不,我想我們之間還是清清白白的好。那五萬我打了借條,你收好了。”
“這樣還真就清白了。”車光輝望着白紙黑字的借條,突然覺得很滑稽。人和人之間,原來竟是這麽回事。他嘲笑自己的多情,更恨不把他當人看的朱經理。心一橫,眉一挑,把借條推到已經讓他鄙夷的朱經理面前,說:“這借條你收好,我想買一份東西。”
“啥?”朱經理一臉蠟黃,哆嗦的目光落在車光輝臉上。
“買你一份辭職報告。”
扔下這句話,車光輝提上那十五萬塊錢,恨恨走出茶社。
接下來車光輝又去做鏈條廠馬廠長的工作。
鏈條廠是河陽“三個大辦”中創辦的一家國有企業,二百多號人,是原來林業局下屬的一個廠子倒閉後改建的。廠子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優越。馬廠長從部隊轉業後,正趕上“三個大辦”的浪潮,從軍人搖身一變成了國企的廠長。幾年下來,他魁梧的身材日漸發胖,脖子裏都堆滿了肉,頭像個巨大的肉球栽在壇子上。兩只眼睛讓肉壓迫成兩條線,每眨一下都顯得困難。
找到馬廠長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愛上洗頭屋洗頭。有不少洗頭屋的小姐認得他,背地裏稱他“馬肉”。車光輝走進一家名叫“相思鳥”的洗頭屋,見“馬肉”頭紮在小姐懷裏,躺在沙發椅上享受着哩。車光輝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看小姐的兩只手在“馬肉”肥嘟嘟的臉上毫無章法地拍打來拍打去,打得“馬肉”舒服無比,就想自己這手要是掄圓了打到那肥肉上,“馬肉”會不會有感覺?因為那肉實在太厚了,簡直比肥豬的屁股還要厚。
小姐給“馬肉”打拍完臉,又開始捏胳膊捶腿。“馬肉”的雙眼始終微閉,他閉上眼時,你很難從他臉上找到眼的位置,直等舒服無比地享受完全過程,才在肥嘟嘟的肉西瓜上裂出兩道刀紋。
“哎喲,車大老板,敢情你也在這兒遭罪呀。”“馬肉”終于享受完,沒想到車光輝會在他邊上,他立馬像個麻袋似的滾下來,趕忙跟車光輝打招呼。
“我是看你享受哩。”車光輝握了下他肥膩的手,嘿嘿一笑說:“還是馬廠長會活人,看你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