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養的,又白又胖,神仙日子呀。”
馬廠長咧開肥厚的嘴唇,自我解嘲道:“我這是窮折騰,哪像你,富在心裏。走,換個地方喝茶去。”
幾乎每個當廠長的都有一專供自己喝茶的窩子。河陽的茶屋正是他們的帶動下如雨後春筍,成為河陽三産的新生力軍。開茶社的大多又是近年下崗的工人,只要抓住一個大老板,這一年的生意就有了。那些抓不住大老板的,只好動起歪腦子,名義上是喝茶休閑,實質上是賭博。河陽人幹啥都缺錢,唯獨賭博不缺錢。
馬廠長的窩子在西大街農民巷一幢居民樓裏。開茶屋的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粉嘟嘟的,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很有風情,看見馬廠長,嗲聲嗲氣道:“剛才有兩個人找你,我說你給市長彙報工作去了,讓他們晚上過來找。”
“啥人?”
“一個本地的,姓王。一個南方的,好像姓賴。”
馬廠長臉色一變,對着女孩兒耳朵嘀咕了幾句,女孩兒當下變了臉色,惶惶道:“我咋曉得是來要賬的?”
“算了,算了,把門鎖上。我們有要緊事談,別讓人打攪。”
進了包廂,馬廠長道:“是江蘇的賴兵高,要設備錢哩。哪有錢哩,我都讓錢逼着上吊哩。半年沒給工人發工資了,不瞞你車大老板,這球活我早不想幹了。累,累呀——”
能不累嗎?幹啥都不容易,車光輝打着哈哈。
“還是你好呵,民營企業,自己給自己幹,累死也值。哪像我們,苦死累活就掙那幾個幹工資,一天到晚還盡挨工人的罵。劃不來,十萬個劃不來……”
正感嘆着,腰裏的手機響了。馬廠長看看號碼,臉上浮出一層神秘的表情,他望望正在沏茶的女孩,又望望車光輝,最後還是決定在包廂裏接聽。
“喂……喂……知道,知道。你遲些再打過來,我這陣正談事……哎呀,你別瞎猜好不……真的有事,信不信由你……好了,晚上見。”
“馬廠長業務可真忙呀。”車光輝聽出是一個啥電話,故意裝傻說。
“哎,瞎忙,瞎忙。一個客戶……”馬廠長讪讪的,生怕再打進來,索性關了手機。
一談正事,馬廠長臉上的粉色馬上隐去了,苦相像是裝在耳朵裏,說吊就吊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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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車大老板,不是我故意臊你的臉,是工人不饒我呀。一聽說我把那麽好的地皮讓給了飯店,工人們跑去砸我的鍋哩,你讓我咋整。”
“哪個工人砸你的鍋,你再不要繞彎子,是你自個反悔了吧?”
“哎喲,我的車大老板,你是民營,不了解我們這些人的難處。我哪敢反悔呀,你車大老板的事,誰個敢攪渾水。真的是工人!現在這工人,動不動給你上訪,圍攻。唉,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車光輝不動聲色地聽他訴苦,叫冤,等他訴叫夠了,才單刀直入說:“你還是明說吧,何必繞那麽大彎子。”
他端着茶杯,靜靜地等馬廠長把那句話說出來。
馬廠長緘默一陣,撓頭抓耳地思索片刻,才說:“唉,要說這話我不當講,可誰讓我這人心軟哩。上次把合同簽了,廠裏有些人跟我過不去,橫挑鼻子豎挑眼,罵我當了賣國賊,還說我從你手裏拿了黑錢。沒法子,我只好花錢堵嘴。現在的人心黑呀,你給的那幾個全打點出去,這嘴還是封不住。尤其那個工會主席,簡直貪得跟啥一樣,好像我拿了你幾百萬似的。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滿足不了他呀。算了,這話也只能跟你說說,我的辦法我想,你那邊呢,再等等。興許工會主席哪天想通了,這事也好說,不就一句話嘛……”
車光輝壓住心頭的怒氣,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關于馬廠長和工會主席之間的龃龉,他早已打聽清楚。工會主席拆馬的臺不假,但跟馬要好處,簡直是天方夜譚。上次一樣給了馬二十萬,想不到這人如此貪得無厭。
“行,你說個數吧,搭夥求財,我車某人不想讓誰白出力。”
“哪能呢,算了,不談這事,喝茶,喝茶。”馬廠長撇撇嘴,臉上顯出緊張局促的神色。
“你看你,你我之間,還用得着藏着掖着,說吧,多少合适?”車光輝一臉坦蕩,口氣分明像兄弟間掏心窩子一樣。
馬廠長終于賣夠了關子,把握住時機,很随和地說:“再有個十萬八萬的,相信他們該閉嘴了。”
“行,沒問題。明天我給你辦,要支票還是現金?”
“現金,現金。”馬廠長忙亂不疊地給車光輝沏滿茶,臉色因激動而漲得通紅。
兩個人像模像樣地品了一會茶,車光輝見天色已黑,突然說:“有個地方桑拿不錯,你洗了上頭還沒洗下頭,走,我請客,好好洗它一下……”
一聽洗桑拿,馬廠長快步跟了出來。心想車光輝說的地方,保準是河陽城裏數一數二的。人還在路上,腦子裏已飄成一片。
車光輝帶馬廠長穿過一家酒店,三轉兩轉轉到一家隐秘的桑拿裏。單是裝潢的氣派和進門的神秘勁,馬廠長心就怦怦跳開了。在河陽城混了這麽些年,他哪來過這種地方?看來好人都讓包工頭子活了。
車光輝跟老板嘀咕幾句,沿原路踅身出來。站在酒店門口,撥通了工會主席家的電話。他跟工會主席說馬廠長在什麽地方幾號房如何如何,說完關上電話,回家了。
第二天,河陽城立馬傳出鏈條廠馬廠長嫖娼被抓的新聞。
29
亂石河灘的工程重新開工後,車光輝設宴招待五家單位的領導。鏈條廠的工會主席楊明川一接任廠長就去拜見車光輝,在車光輝的辦公室裏,他神神秘秘提起那個電話,車光輝模棱兩可問:“誰那麽清楚馬廠長的行蹤,他可有點冤呀,不就洗個桑拿嗎?”楊明川從車光輝的話裏聽出一股怪怪的味道,詫異地望望他,心領神會地說:“你放心,鏈條廠再也不會添亂了。”
糖酒公司新上任的是羅經理。三十來歲,以前在河陽賓館當部門經理。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砸了那道鐵栅門,還開除了幾名長期不上班自己幹生意的職工,包括開茶屋的女秘書楊琳。這事在社會上引起一陣小波瀾,不過很快便平息了。人們傳言這位羅經理有後臺,是位惹不起的主。他在拜見車光輝時只說了一句話:“該咋做我自己心裏有數。”
車光輝還是那副平易近人的樣子,他坐在最下席裏,禮貌客氣而又不失身份地幫他們夾菜,不停地舉杯敬酒。五位尊貴的客人起先都有些不自然,慢慢便融化在車光輝營造的和善友好的氣氛中。車光輝話說得謙虛到位:“五位都是河陽國企的中堅力量,國企是老大,禮應受我這小弟一拜。小弟在大家的嘴底下混口飯吃,不圖別的,只圖大家都能和和氣氣生財。”
五位客人一一跟他回敬,不知不覺兩瓶茅臺沒了,誰都有些醉意,但誰都不敢真醉,便推辭酒好了。車光輝酒興正濃,提議既然有緣坐一起,不妨喝個痛快,于是一瓶又很快沒了。桌上的王八靜靜躺在湯盆裏,誰也沒動它。
送走客人,車光輝給《河陽文學》的何主編打了電話,約他晚上帶幾個文友過來聊天。這陣子他太累,想跟文痞們一起輕松輕松。
夜裏,何主編帶着一堆男女殺進了車光輝的小洋樓。一進門便有人大聲嘯叫:“車老板,你可好久沒請我們吃酒了,今兒個非喝你個落花流水不可。”說這話的,是《河陽日報》的王牌記者林山,早期是老師,寫一手好詩,後來折騰到報社,不出一年便成了河陽的名記。林記者不善修邊幅,經常邋裏邋遢,但渾身透着詩人的才氣,是河陽文學圈公認的才子。自恃才高,從不把別人放眼裏,即便見了車光輝,也絕無半點拘謹,依然我行我素,大聲說話,大口喝酒。車光輝反倒十分敬重他,覺得他簡直有點稀有動物般彌貴。能請他來,今晚這酒喝起來便更有味道了。
客人中有一女的,梅婷,一個充滿浪漫色彩的詩人,早先跟一畫家同居,後來又迷戀上一位跟她父親同齡的老藝人,跑遍了河陽的旮旮旯旯,出了一本《河陽風情錄》,搜集了不少民俗方面的素材,正在着手創作一部地方戲,想不到今天她也能來。
車光輝為他們備齊了紅酒、白酒、啤酒,準備了一大堆水果,幾種牌子的香煙。文痞們一到他這裏,個個撕去僞裝,露出好酒好色的本性。按他們的話說,這叫殺富濟貧,吃大戶。
一陣狂轟濫炸後,衆人臉上皆有了酒色,話題便漸漸從酒和女人轉移到時政上。一談時政,文痞們立馬激動許多,熱情遠遠壓過了女人和酒,但大多限在空發感嘆和滿腹牢騷上。
車光輝取笑道:“你們這些文人,做不了官便罵官場肮髒,掙不了錢便罵有錢人心黑,世道到了你們眼裏,盡是一片黑暗。啥時你們能看到光明,你們也就有救了。”
梅婷道:“文人是一群沒落的精神貴族,活在自己構織的無奈裏,他們眼裏永遠沒有光明。”
車光輝笑道:“你們吃着河陽,罵着河陽,可氣,可悲,可愛。”
林山接話道:“有一天連文人都啞巴了,你再看這世道。哈!必将死水一潭,毫無生氣。”
話題又扯到河陽的選舉上,裏面有人大放厥詞:“下屆選舉我必投丁萬壽一票!”
林山立即訓斥:“嗨!你那是人話嗎?就沖你這心态,一輩子也沒機會投票。”
另一人道:“管他誰當哩,反正有肉吃有酒喝便是。”
車光輝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們個個世外高人似的,原來卻是見不得陽光的。”
林山高聲道:“我們何不齊心協力助車老板一臂之力,這應當是我等奮鬥的方向哇!”
林山一語,舉座皆驚,目光齊齊地聚在車光輝臉上。當下車光輝便覺一臉芒刺,搖頭笑道:“別拿我開涮,這話不扯了,不扯了……”
林山斷喝:“誰說不扯,這是大事呀——”
何主編見林山酒高失态,起身告辭:“酒也喝了,煙也抽了,諸位該告辭了,車總,改日再敘。”
林山不懷好意地一笑,揚言落下打火機了,說不能便宜車老板,便将衆人轟走,自己随車光輝踅身回來。
“你今天喝大了。”車光輝一進屋便說。
“一派胡言!我能喝大?憑他們那臭拳,能把我喝大?”林山倒在沙發上,點了煙猛吸,皮鞋在沙發上蹭出兩條土印。
車光輝瞅他一眼,心想今天他又賴皮不走了,邊收拾殘局邊說:“你這酒性,還能當記者?往後注意點。”
“注意個啥?那些領導見了我,個個頭痛,過瘾呀——”
“可你得為自個的前程着想。”
“讓我茍且偷生?罷,罷,罷,看來我白把你當朋友了。”
兩人争執幾句,林山要水喝。車不輝拿出一盒上好的銀針,沏了一杯,說:“這茶送你吧,以後多喝茶,少喝酒。”
林山突然翻起身,一本正經說:“剛才我說的是真話,這話我尋思好久,既然說了出來,不妨好好談談。”
車光輝這才發現他的确沒醉,剛才是故意裝的。
“我對這事沒興趣。”
“愚蠢至極!如今是民營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經濟層面的變革必将帶來社會更深層面的變革。這是機遇呀,天降大任于是人,你卻整日纏綿在女色中,悲也!當收斂處則收斂,畢竟你是成大事者,焉能與我等鼠輩茍合?算了,機會在你手裏,抓不抓全取決于你,關我何事——睡了。”
車光輝還想聽,林山已打起了呼嚕。半支煙夾在手指中,煙頭一閃一閃的,像他思想的靈光,飄忽不定,讓人不可捉摸。
月色透過窗棂,灑了一地。車光輝躺在床上,卻無一絲睡意,像有千萬匹駿馬在腦中馳騁,他索性放開想象,姿意狂想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