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2)
頭漫過一片子潮濕,眼裏竟也跟着濕起來,淚珠子不聽話地往外奔,冰冰涼涼地一陣難過。
大姑很晚才回來,一看臉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進來便蔫在炕沿子上,臉色一片白。
“不成就不成,做啥那麽愁哩?”破爛兒寬慰道。
大姑長長地籲一口氣,嘆道:“話淹死人哩,不去就罷了,何苦舌頭上帶刀子,把人住死裏戳哩?”
“說啥了?”破爛兒忍不住問。
“說啥的都有,這莊裏啊,咋就沒一個好人了呢,人窮得鬼拔毛,口氣還硬成個銅鑼。”
“啥銅鑼?棒槌!”
兩個人感慨了一陣,大姑由衷地說:“還是你對着哩,掙彈出這個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隊上當隊長,說去試試。後晌破爛兒再去時,大姑一臉喜色,說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給二舅面子,後天一早出發。破爛兒忙奔回城裏,準備去了。
動身這天,破爛兒襟子底下夾兩條“牡丹”煙,帆布包裏藏兩瓶“洋河曲”,一塊茯茶,拜見了隊長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說話時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濃黑的三角眉下長着一雙狼眼,兩道幽幽的光射在破爛兒臉上。破爛兒感到那是莊戶人少有的威風,幸虧二舅個子矮,頂多到破爛兒耳根子這,要不,二舅那氣勢,還真是讓人怕。
二舅話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幾句沙窩裏植樹要把人看好,千萬不能跟沙鄉人惹事端,該讓的讓讓人家。再就是打井時記住,叫婆姨們離井口遠遠的,打井見不得紅。
破爛兒一一記住了。
“去吧,趕在薅草前回來,給你叫的都是壯勞力,隊上等着用哩。”二舅說。
破爛兒謝過二舅,領着人上路了。
這是清明前頭,地剛種上,苗出來還有段時間,正是植樹蓋房的好時節。一隊人馬浩浩蕩蕩開出村子,春風拂動大地,盡管寒意還未消盡,破爛兒心裏卻熱乎乎甜潤潤的。
隊伍裏有駕馬車,拉着打井用的器械和五十號人的口糧,行李卷誰也舍不得放車上,背在自個肩上踏實些。大清早動身,走到日頭西斜,破爛兒看見了那一派渾黃。遠遠的,沙漠像海一樣拽直他的目光,雄渾、浩瀚、宏大……那是一片神秘的疆域,一如他生命的未知,博大中透着深沉,遼闊中隐露深邃。太陽像一圓白,不是平原上那種小而圓的紅日,是放大了幾十倍的慘白,看上去跟沙漠連在一起。西天邊的雲卻是紅的,火燒似的紅,一團一團,像大漠着火後噴上去的紅煙,姿态各異,面目猙獰。紅雲下,滾滾翻騰的沙浪像暴風,又似驟雨,一浪緊随一浪,卷起千堆沙,萬瓣雪。驚濤下的沙丘、沙梁,像一個千變萬化的女人,細膩、流暢、滑潤,蠕動中竟也風情萬種。的确,在破爛兒眼裏,沙漠真像個女人,盡管那時他還沒完整地見過女人,但在心裏,女人就是這樣的,渾圓、飽滿、結實,發出金色的光芒,逶迤的沙嶺,滾圓而修長,流暢到不打一點折皺,光滑柔順,細膩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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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灼人的熱浪湧來,胸脯子開始蒸汗,腳底下騰起幹熱,直往褲腿裏鑽。還沒到沙窩裏,人們已叫喊熱。平原上的人不經熱,破爛兒心一沉,這點熱都叫喊,真熱起來咋幹活?
腳底下開始踩黃毛柴、蒿子、沙米棵、梭梭,近了,一步步地,跋進了沙窩鋪。
沙窩鋪是四周的沙嶺圍起的一大片窪地,裏面長滿刺蓬、紅柳、芨芨草、駱駝刺。靠近沙嶺的地方,還長着沙米、蓬稞草、白茨果等。撿破爛以前,那時娘還活着,破爛兒好像七八歲,跟着娘來。娘說這裏曾是一片湖,叫青土湖,湖水不很深,但也能沒過人。水和天一個顏色,青裏透藍,藍裏透青。湖中生滿蘆葦,葦間穿游着魚兒。秋天蘆花開了,野鴨子飛來飛去,把拳頭大的鴨蛋撒在湖裏。後來湖幹了,再後來這兒就成了沙地。娘是沙鄉的女子,常帶破爛兒進沙窩采撷。沙窩裏寶貝多,白茨果像枸杞,酸甜酸甜的,采來可以當藥材賣,也可以熬茶。蓬果燒成灰,可以和面蒸馍,也能當肥皂洗衣。特別是那沙蔥和沙米,更可以腌菜,曬“糧食”。沙蔥是一種針葉兒草,腌出來像韭菜,可以當鹹菜吃。沙米是一種血節花,花開敗結的籽,采回來拿簸箕簸幹淨,洗了曬幹,就可以當糧食吃了。
眼下是三月底,還不到草青時節,植物們仍舊幹枯着身子,風一吹,瑟瑟作響。
卸了牲口,破爛兒指揮着搭窩鋪。窩鋪就是拿幾根杆子,插土裏,綁好,上面遮一塊破油布,人夜裏睡。本來說好五十個人,臨來時又多了兩個。一個是隊長二舅的小娃子,叫三成,才打學裏出來,二舅讓跟上煉煉,給不給工錢都成。一個是大姑,她放不下心,硬跟來了,說娘家隊上她人熟,好喊叫。人群裏還有幾個女的,劉二病着,他婆姨來了,還有個楊家的丫頭,哥哥一直娶不上媳婦,家裏等錢用。再就是跟大姑一齊玩大的招弟,出嫁給本隊的墩子,墩子趕馬車時摔斷一條胳膊,隊裏當傷殘養着,日子一直緊巴,硬纏着大姑要一道來,說掙幾個錢給娃們扯幾件衣裳。她自個是一身破衣裳,洗的倒幹淨,緊繃繃裹身上,襯得腰是腰身子是身子,很撩男人眼。
四個女人的窩鋪搭在了遠處,周圍是一片密密的芨芨草。
次日微明,破爛兒吆喝人們起身幹活。沙窩裏日頭大,幹活不比平原,抓的是早晚兩頭子。夜裏大姑已給分了工,張二爸打過井,領十個人打井。李三爸幹活細勞,負責喊叫種樹。四個女人兩人兩人輪換着做吃食。竈連夜就挖好了,破爛兒吆喝時,大姑已點起炊煙,袅袅輕煙升起,像升騰起一個希望,或是飄起一個如煙如霧的夢想。
沙窩裏栽樹,難倒是不難,把地挑成一道一道的溝,将沙拉出去,從遠處取來松軟的土,填進溝裏,栽樹,澆水。這一帶已栽了不少樹,祖祖輩輩,為了擋住沙子,不讓它把村莊吞沒,唯一的辦法就是種樹。樹連成一道寬寬的屏障,隔斷黃沙肆虐路,給人遮擋出一片活下去的世界。比起平原地帶,沙鄉人過得更苦焦,怕沙,又離不開沙。地裏不長莊稼的年份,就得跑沙漠裏找活命的路。挖煤的,狩獵的,拾野菜的,歲月教會沙鄉人不少活下去的本領。
鐵鍁挖下去,滾滾沙塵揚了起來。沙是幹塘子沙,風一卷,呼呼飛起來。早晨西北風厲,從沙嶺上吼過來,老鷹撲食般卷了沙土就揚。霎時,眼前一片土蒙,沙塵嗆得人不敢吸氣,嘯叫的沙粒不停地撲打人的面孔,脖頸,鑽進人的身體。幹了一陣,破爛兒才知道沙窩裏幹活是個啥滋味,怪不得本莊裏那幾個人寧可挨窮也不到這鬼地方掙錢。
太陽升起的時候,像是一箭射出個火輪子,極快,不像平原那樣冉冉的,先探出個頭,再消消停停露出身子。沙漠的日頭像是彈出來的,“嗖”一下,就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漸漸,枯幹的梭梭、沙米棵讓太陽塗了層白光,駱駝悠悠晃進視線,像一個永遠壓不彎的老人,一步步邁着實在的步伐朝沙漠深處走去。早晨的駱駝頭擡得極高,渾身充滿豪氣,激情十足。
破爛兒一邊悶聲幹活,一邊想心事。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個心事很重的人。粗算起來,在河陽城他已混跡了十個年頭,混出了一個“破爛兒”的名,這名雖不好聽,心裏頭卻實在。可河陽城仍像個陌生又冷酷的巨人,拒絕着他,抵制着他,甚至有時不拿他當人看。這個冷漠而堅硬的城市一如眼前浩瀚無際的沙漠,誘惑着他,悲傷着他。他多想擠進去,直直地挺起腰杆,沖它大吼,我不是破爛兒,我是個能幹大事的人!
多少個日夜裏,他這麽堅信着自己,堅信是人活下去的力量。
遠處,大姑裹着紅頭巾,像一串火焰,撲撲的,他的心忽就熱了。
正怔想着,人堆裏突然爆出一串子笑,破爛兒回過神,細聽,才知是有人說葷話。幹活時寂寞,人們就拿段兒解悶,莊稼人就這點好,再苦再累,心卻是透明的,從不拿愁呀悶的捆綁自己。悶了就說段子聽,你說一個他接一個,再苦的活也輕輕松松幹完了。
李三爸正講着,劉二婆姨不依了,鬥嘴說:“三爸知道得多,給我們講講呗。”
“真聽啊?”李三爸一本正經道。
“聽。”誰都豎直了耳朵。
“問你爹去。”
人堆嘩一下笑開了。唯楊丫頭紅着臉,悶聲低頭幹活。人們說困了,擡頭瞅瞅破爛兒,見他一直不吭聲,李三爸說:“掌櫃的,說說城裏的女子,聽說城裏女子夜裏行好事前,先要把那地方洗一洗,有這事沒?”
昨兒到現在,人們一直管破爛兒叫掌櫃的。這是破爛兒長這麽大頭一回受尊重。在河陽,“掌櫃的”一般指稱那些家大業大又有聲望的人,破爛兒聽了,心裏既熱乎又忐忑,覺得大姑娘家隊上的人真是不錯。這陣聽李三爸把他往葷處拉,猛地臉紅耳熱。長這麽大,他還從沒說過這種葷話兒,城裏女子夜裏做啥事,他從哪兒知曉?他連個囫囵女人身子都沒見過,還說葷話哩。見破爛兒不吱聲,其他人東一聲西一聲催上了,他一急,忙從衣袋裏掏出煙:“抽煙,抽煙。”劉二婆姨笑說:“人家掌櫃的還是個瓜蛋子,這號事張不開口。”李三爸搶話道:“你咋曉得人家是瓜蛋子,嘗過?”人們又笑。劉二婆姨接過話茬:“我倒是想嘗,就怕有人不讓哩。”說笑間就有人朝做飯的那邊望了望,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破爛兒感覺他們在望大姑,心一陣猛跳。
吃早飯時已近九點,大姑做的黃米幹飯,炒白菜。一人端着高高一大碗,蹲沙地上吃。吃了沒幾口,有人叫起來,嚷着吃進了沙子,碜死了。破爛兒嘴裏也碜碜的,但硬挨着。沙窩裏的飯,哪有不碜的?邊吃邊偷偷瞅一眼大姑,見大姑正拿眼望他,忙低下頭。
人多眼雜,又都是大姑娘家隊上的,見面說話就得裝成另一副樣,反而不比以前自然。到了天黑,吃完仍摻有沙子的飯,人們三三兩兩躺在沙子上,讓夜風吹幹出了一天汗的身子。夜色漸濃,喧嚣了一天的沙漠漸漸平靜,涼涼的夜風,像溫柔的手掌,撫摸着日頭曬疼的臉。
一連幾天,破爛兒都沒機會跟大姑好好說上一陣話。說不清為啥,自打進了沙漠,腦子裏盡想些過去的事兒,大姑對他的好,對他的關心一次次漫上心頭,每每望見她,禁不住面紅耳熱,這是以前沒有過的,以前他只把大姑當姐,一個能訴苦能說知心話的姐,從沒想過別的。可是現在,不像了,心裏頭怪怪的,生出很多複雜模糊的念頭,尤其是聽李三爸和劉二婆姨說葷話時,忍不住就往大姑身上想。
夜裏,翻來覆去睡不着,一個人踩着稀薄的月光登上沙嶺。夜晚的沙漠靜谧安詳,夜氣無聲地湧動,這是沙漠獨有的夜氣,似風,又不是風,似浪,又不是浪。它發出水一樣的聲音,嘩嘩地流動,輕柔,缥缈,像一個神秘的存在,洗滌人的靈魂。
風弱下來,漸漸,只有大漠的孱動聲了。那是一種能把人的心扯得很遠很遠的聲音。
他輕輕掬起一捧沙子,夜晚的沙子是那樣的柔弱、細軟,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奇怪這樣柔軟的東西咋會發出那樣的尖嘯,他把沙子慢慢撒在自己銅色的肌膚上,肌膚發出一陣清涼的歡叫,美妙的感覺迅疾湧遍周身。
他沉浸在大漠的孤獨裏,他覺得自己成了哲人,能跟大漠一樣思考了。這個二十出頭的鄉下漢子頭一次把人生兩個字拿出來,細細地把玩,咂摸。漸漸,一個在心頭孱動了無數次卻總也捕捉不到的夢想變得清晰,他仿佛已看到自己的未來,那樣明亮,那樣清澈,他甚至能伸手觸摸那清晰的脈絡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窸窣聲驚醒他,掉頭一看,竟是大姑在為他遮擋着夜風。
他突然張開雙臂,摟住她嬌弱的身子。
沒有反抗,沒有抵擋,有的,是一陣緊過一陣的顫動。很久,大姑擡起頭,喃喃道:“回去吧,夜深,風兒涼。”
他沒法松手了,感覺再也丢不開她,猛一用力,更緊地摟住她。
可是,大姑推開了他,蒼涼地說:“我是個寡婦,我不想毀你……”
次日,負責打井的張二爸說,三成那娃放井上不成,想換個人。破爛兒說,行,你挑上誰誰過去。
沙窩裏打井,先按圖上的尺寸把坑挖下去,挖到一百米時,水利局會派技術員來,再用鑽頭鑽。水大約在二百米,支井架、箍井筒的事都由水利局的人專門指揮。張二爸的工作,就是先挖一百米,等水利局來了人,人家讓咋做就咋做。當然,連人帶機子,費用由破爛兒出。
三成挖樹溝挖了一天,大姑嫌彈道:“三成,幹活要狠着心,你那樣,不是你幹活,是活幹你哩。”
“我又不拿工錢,愛咋幹咋幹。”三成是他爹硬逼來的,幹這苦髒活,心裏就有氣,聽大姑一嫌彈,口氣就兇。大姑還要說啥,猛見破爛兒使眼色,話咽了肚裏,臉卻黑黑的。看得出,大姑見不上磨洋工的人。破爛兒雖清楚,工錢一個子兒少不了三成的,可畢竟他是隊長的兒子,說重了他給你耍臉子,你有啥治?
果然,第二天,三成耍了脾氣,說不幹了,要回。大姑黑着臉說:“回就回,二舅還讓你煉哩,煉個蘿蔔。”兩人說着就吵了起來,破爛兒急了,擋在中間勸半天,才把姐弟倆勸開。破爛兒說了一堆好話,才把三成留住,最後給三成另行按當了個差事,專門拾柴火,三成才不嚷嚷了。
26
誰也想不到,三成拾了幾天柴火,竟拾出一個天大的禍。
他和沙鄉一個叫薛蘭蘭的女子好上了。
據三成說,他跟薛蘭蘭是先相好後在一起,不在一起她家不讓薛蘭蘭嫁給他,可是這樣一來麻煩就大了。
薛蘭蘭家的人追來了,跟破爛兒講理。說是講理,其實是講錢。
“你的人,你說個話,叫我告哩還是叫我死哩。”先找來的是蘭蘭媽,一個四十多歲的沙鄉女人。
破爛兒怕事情張場,忙把蘭蘭媽拉到僻背處。“人呢?”他問。
“叫我給捆了!”蘭蘭媽恨恨道,接着又哌喊,“丢死先人呀,我不活了,我這就到公社死去——”
“他嬸子,咋回事,先說清楚嘛,說清楚告也不急。”破爛兒一邊附和一邊想對策。
“咋回事?我說不出口啊,天老爺啊,我不活了,我的閨女啊,硬讓他給害了。”
蘭蘭媽鼻子一把淚一把,哭天搶地。
破爛兒慌了手腳。跟蘭蘭媽同來的還有兩個男人,氣勢很兇。破爛兒趕忙掏出煙,敬給人家:“兩位勸勸,勸勸嘛,有話好好說。”
“拿一邊去,這事不能這麽了了!”
“對,不能這麽了了!”
于是就按沙鄉的鄉俗來了。
破爛兒先出六百塊錢,給蘭蘭媽壓驚。蘭蘭媽同意把三成放回來,剩下的事,由破爛兒擔在身上。
當夜,破爛兒和大姑去了戈壁,領回了三成。他們去時,三成光着身子,一根繩子捆住他的手腳,頭耷拉在地上,等着挨宰。
誰也沒說啥,出了這號醜事,打罵已是無用。大姑象征性地寬慰幾句蘭蘭,一扭身先回來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破爛兒就又站到了蘭蘭家門口。
這件事整整熬費掉破爛兒十天的時間,來來回回跑幾趟,蘭蘭家才答應讓三成娶蘭蘭,條件是彩禮雙倍,隊長二舅先給蘭蘭哥說一房媳婦。隊長二舅很感激破爛兒,好歹不說,這事算是結了。
樹種完時,井才打了一半。水利局來了三個人,一個師傅,兩個徒弟。幹活的人回了一大半,三個女的也走了。楊家丫頭聽說三成的醜事後,哭了一鼻子,誰也沒注意到,在這個熱浪滾滾,沙塵漫天的地方,還會悄悄生長出這麽一份情。大姑說,楊丫頭不值,為三成這麽個爛貨。不管值不值,楊家丫頭的眼淚是流到沙窩裏了。大姑侍候着十幾個人,破爛兒又去了河陽城,他已着手腐竹廠的事,風裏來土裏去,人瘦下去很多。大姑每望他一回,心裏總忍不住想,這人到底翻天哩還是入地哩,他咋就沒個閑下來的時候?
最後一場春雨嘩嘩落下來,下了一天一夜,火爆的大漠溫柔了,空氣清爽了許多,隐隐約約中,沙漠能看見綠了。
水利局的趙師傅很煩人,頓頓揀好的吃不說,一天到晚嘴裏沒個幹淨,一肚子男盜女娼。喧起葷段兒來比李三爸能喧多了。打井的人一天到晚猴子追猩猩似的圍住他,讓他講那些笑掉牙的段兒。大姑卻很煩,那男人的眼賊鼠鼠的,一天到晚盯住她的身子不放。一看見大姑,就興奮得像是回到了年輕時候,眉飛色舞。
趙師傅又在講,講到精彩處,人們嘩一下笑了。李三爸笑得飯都噴了出來,窩鋪前響起一片哎喲。笑完了都說這段子好,有味,再吃飯,好像那段子進了碗裏,嚼的那是個香。
夜裏,大姑細細想了這段子,竟也捂住肚子笑了幾回,笑完就難受,空空蕩蕩的。雨後的沙漠有點冷,涼意從四處襲來,她瑟縮着身子,很久才入睡。迷糊中覺得有只手在身子上蠕動,起先還以為是夢,美滋滋的,等男人重重地壓上來時,才頓覺不好,有人摸進窩鋪了,一陣亂叫,驚惶中見是趙師傅這個老不死的壓住她,她奮力掙紮,趙師傅死死抓住她的褲腰帶不放,嘴像豬拱地似的拱着她的奶子。大姑急了,摸出枕頭底下藏的剪子,就往趙師傅身上戳。趙師傅這才怕了,松開手,提着褲子跑了。
大姑一直哭到天明,漠風聽到了,星星聽到了,就連睡了的沙鼠們也聽到了。
姓趙的挨了一頓猛揍!如果不是兩個徒弟拉得快,怕是要給揍死哩。
破爛兒回到沙窩鋪,聽了大姑的哭說,獅子一樣吼叫着撲向趙師傅。破爛兒那麽大個身架,揍個趙師傅,簡直就是老鷹啄小雞。
趙師傅不服氣,挨了揍還犟嘴:“不就一個小寡婦嘛,又不是你老婆。”他又挨了一頓猛揍,這次他兩個徒弟沒拉。
是夜,破爛兒走進大姑的窩鋪,再也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