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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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煙,襲擊了陳天彪。
一場接一場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來。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封住了朱王堡通往河陽城的公路,整個村莊茫茫一片,冬日閑着沒事幹,蘇萬財拉上本家堂弟蘇栓子,提着篩子,嚷嚷着去麥場上捉鳥。捉鳥是蘇萬財的拿手把戲,只要下雪,他的手就癢癢,再說又是兩個多月沒嘗過葷腥了,嘴饞的實在受不了。
兩人出了巷子,往北一拐,踩着二尺厚的雪,穿過一片小樹林,來到麥場上。雪刺眼的亮,蘇萬財眯着眼瞅瞅草垛,草垛上也是厚厚一層雪,鳥們藏在草垛裏,叽叽喳喳地叫。
輕輕繞到草垛後頭,那兒有一片窪地,碾場時灑下不少麥谷,鳥們平日裏就在那兒覓食。蘇萬財讓栓子拿住繩頭兒,自己輕踩着雪,慢慢移到窪地裏,小心翼翼地扣下篩子,用一根拴了細麻繩的柴棍兒支起篩子的一邊。支穩了,才掏出一把細谷子,均勻地撒進篩子底下,又掏出一小撮在篩子外邊稀稀地散了一條細路,然後輕輕移過來。見沒驚動垛上的小鳥,才放心地掏出煙末子,跟栓子卷了個煙卷兒。
那天的鳥太精明,好像一開始就看到了蘇萬財的陰謀,半天竟不飛出來一只。栓子是個沒耐心的人,見鳥不上當就嚷嚷着要回,說劉三狗跟朱二姑今兒個定親,可不能耽擱了肉盤子。蘇萬財罵:“人家定親,你急啥?就劉啬皮家那盤子你也饞?他家那個細法,一輩子毛上捋虱子,能給你放幾片肉,還不如扣它幾篩子,美美地吃一頓。”
“那就再冒一根,說好了,冒完沒事我就走。”
兩人又卷了煙卷兒,四周是一片子靜,鳥的叽喳讓兩個人心懸得很空,生怕一落地會驚飛鳥兒。終于,有鳥“撲撲”地從垛上飛下來,飛到他們的目光裏。兩個人心提的更緊了,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看着就有鳥跳進篩子裏,蘇萬財搶過繩頭,怕栓子心急,拉早了,可“撲啦”一聲,鳥們又飛走了。
“走吧。”栓子嘟囔。
“夾住你的嘴,心急能吃熱豆腐?再等等,沒看見,鳥們正試探哩。”
果真,鳥們一連試探了幾次,确信不是圈套,你讓我我讓你地往裏跳,一只,二只,四只……
“拉呀!”
“急個蘿蔔,沒望見還有五只嘛!”蘇萬財懊惱地一把打開栓子的手,又屏住呼吸等。
終于,只剩下一只沒進了,蘇萬財不敢再等,屏住氣剛要拉繩兒,就有人亂喊着跑了過來。
“撲騰騰——”鳥全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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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死了還是娘抹脖子,哪個挨刀的!”
蘇萬財氣得一跺腳,沖喊叫的方向罵去,還沒罵完人就到了跟前,是小寡婦麻大姑。
“不得了了,破爛兒快死了——”
麥場西頭那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裏,破爛兒真的快死了。蓋在身上的那床爛被窩就像鐵一樣,一敲嘣嘣響。破爛兒身子凍得更像冰塊,臉青黑青黑,一個磁蛋蛋,看不見一絲兒血色。麻大姑粗聲破嗓催蘇家弟兄,叫他們快背破爛兒去看醫生。栓子沒心思聽小寡婦唠叨,一扭身走了,蘇萬財一想背了這破爛又得挨書記的罵,說了幾句風涼話,也走了。
雪地裏,二十六歲的小寡婦麻大姑背着只剩一口氣的破爛兒,艱難地朝村子走去。白雪皚皚,那一深一淺的足印,記錄了這對患難夫妻最初的愛情。
其實,在這以前,破爛兒是有過一場愛情的。正是那場大雪,深埋了這一切。至今想起來,陳天彪仍感到身上冷冷的。
五十二年前,破爛兒出生在那個叫下四壩的村子裏。破爛兒是孤兒,爹媽死得早,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十七歲那年,他孤身進了河陽城,收起了破爛,兩年後的一天,他在河陽城遇見大隊書記的女兒蘭花,蘭花跟他同歲,小他幾個月,初中念完後在家閑着,不用下地幹活,也不用掙工分,唯一的事就是跑到河陽城玩,破爛兒城裏熟,自告奮勇給蘭花當起向導。
一年後,兩個人竟然有了戀情,這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啊。要是放在今天,陳天彪興許就把一切都掐死在萌芽中,偏是在那時候,吃百家飯長大的破爛兒心氣竟高得能冒過天。蘭花讓破爛兒到她家提親,破爛兒就傻乎乎跟在媒婆花大嬸後頭,來到大隊書記家,還沒等花大嬸說完話,大隊書記一把扔了破爛兒恭恭敬敬奉上的厚禮,暴跳如雷道:“一個撿破爛的,敢跑老子門上提親,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豬腦子裏進了水,也不到先人墳上撒泡尿照照?”
蘭花跑出來說:“我願意,是我讓他來的。”
書記一個巴掌打過去,蘭花捂着臉跑自個屋裏哭去了。
書記吼道:“給老子滾!再敢跑進老子的門,老子打斷你破爛的腿。”
整整一年,破爛兒去一次,書記摔一次,罵一次,蘭花哭一次,可兩個人就是分不開。
破爛兒也有些灰心了,心想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鵝肉,就想跟蘭花分開。可蘭花不依,非要嫁給他,破爛兒吃了秤砣鐵了心,又去。
兩斤白糖,兩塊茯茶,一個四斤重的肉方子,紅紙包着。媒婆花大嬸不去,說她老臉上挂不住這個臊,拿褲裆打臉哩。花大嬸發完牢騷,又規勸:“破爛兒,說句不當聽的話,再跑也是白搭,多好的主兒人家都推了,就你?趁早死了心吧,有本事,哄着睡了,生米煮成熟飯,看他大叫驢把你吃了……”
“大叫驢”是書記的外號,村裏人背地裏都這麽叫他。
媒婆花大嬸讓“大叫驢”書記駁了幾回面子,恨他,出了個馊主意。
破爛兒心一橫,就當闖鬼門關,豁出去了!
那天的陽光很好,空氣裏彌漫着莊稼成熟的味道,“大叫驢”書記躺在書房炕上,叼着五分錢一盒的經濟煙,樂滋滋地聽廣播匣子,見破爛兒進來,一個蹦子跳下炕,鞋都沒顧上穿。
“好你個死皮賴臉的爛貨,三番五次的,不知天高地厚。”他一把搶過破爛兒提的禮當,扔到院子裏。大花狗聞見葷腥味,呼一下撲過去,肉方子讓它逮個正着。
“我要娶她。”破爛兒硬梗梗道。
“挖你先人的墳!”大叫驢書記怒吼道,“今兒個老子把話挑明了,你狗日再敢動蘭花的腦子,老子擰斷你脖子,滾!”
“我要娶她!”破爛兒恨恨道,目光堅硬地對住書記,臉上一點畏懼也沒。
“反了!反了!敢騎到老子頭上拉屎。”大叫驢書記突然放緩語氣,“你滾不滾?”
“不滾!我得娶蘭花!”既然臉已撕破,破爛兒也就不覺有啥狠不過去的了。
可是他錯了,他低估了書記,這個被人罵做“大叫驢”的家夥一旦狠起來,做出的事是別人無法想象的。
書記叫來了民兵,那時節,民兵手裏是有槍的。
“給老子捆起來!”書記炸了雷,房頂都要揭破了。
就這一句話,破爛兒挨了繩子,細細的麻繩紮進肉裏,皮不開肉不綻,一捆就是三天,不給吃不給喝,兩個民兵輪流着抽他耳刮子,邊抽邊問:“還想不想蘭花?”
“想!”
又抽一個。
“想不想了?”
“想!”破爛兒回答得更堅定。
“啪!”抽得更響,接着是一槍把子。
幾天後,破爛兒被放出來,蘭花急不可待,兩人又偷偷在一起,一個摟着一個,哭。哭夠了,蘭花狠下心子說:“跑吧,帶我跑吧!”
就跑!剛跑到河陽城,追的人就到了幾條路口都給堵上,再想跑,除非長翅膀。
他們躲進一間破房,收破爛時破爛兒常在這歇腳,兩個人又抱着哭,天黑下來,暗淡的月光下,兩個奪命的鴛鴦擁抱着,嗚嗚咽咽,哭出一串子對命運的憤懑。
彎月如鈎,鈎住兩個人的心,現實的不平,未來的渺茫,齊齊地朝他們壓來。這時候,破爛兒才覺出自己的弱小,望着天上細碎的星星,他忽然想,星星是沒有愛情的,除非它變成月亮,或者太陽。
“回去!”破爛兒抹幹眼淚,忽然說。
蘭花不回去,她鐵了心,一回去,就再也見不到破爛兒。
“回去!”破爛兒口氣硬硬的,像吐出個刀子。
蘭花見破爛兒兩眼發兇,一臉煞氣,忽然更怕地抱住他:“你不要胡來,不要!”
“我不會動你老子的,不會!”破爛兒的話從牙縫裏迸出,一股子火腥味。
“你睡了我吧,睡掉他就沒辦法了。”
蘭花邊抽咽邊緩緩解扣子,一粒,又一粒,那粉白的身子,一點點顯出來,借着月光,破爛兒看到那白在抖,在顫。那是怎樣的一片白啊,脆脆的、嫩嫩的、生生的,如同草葉上的露珠,那麽晶瑩,那麽剔透,美得令人心驚!卻又那麽烈,如油燈上的火苗,撲撲的,分明要把破爛兒點燃。蘭花的手指解到褲腰上,眼看着女兒家那一片粉全要露出來了,破爛兒牙一咬,朝天吼道:“穿上!”
可是遲了,破房子外邊,書記領着兩個民兵,惡狼一樣嗥叫着沖了進來。
“我日你十八輩子先人,挨千刀的破爛,老子把你丢進油鍋,老子挖掉你的祖墳,老子骟掉你驢日!”
蘭花一動不動,手還停在褲腰上,她的眼裏是恨,是絕望,是再也不想活下去的玉石俱焚般的剛烈。
大叫驢書記瘋了,他讓蘭花那亮白的身子炸瘋了,一腳踹過來,照準破爛兒的要命處,如果不是破爛兒躲得快,破爛兒那天就廢了。
一頓毒打後,破爛兒被弄到大隊後面一個屋子裏,陪伴他的,是房上跑地上跳的老鼠,還有一根更細的麻繩。
等他放出來後,蘭花出嫁了,草草地嫁給河陽城一個工人。
二十多年前的那場大雪,至今還紛紛揚揚飄在破爛兒的記憶裏。
破爛兒記得,那場大雪裏他做過一個夢。
他先是夢見自己推着丁零哐啷的破自行車,走在河陽城狹窄悠長的巷子裏,幹着嗓子喊:“收破爛哎,破銅爛鐵舊鞋底——收破爛哎,骨頭廢紙髒東西——”白家大嬸開了門,丢出來一紙箱子。又叫幾聲,門口有根電線杆的人家開了門,探出一個白生生的女子,有點難為情地抱出來兩雙破皮鞋,一口爛鐵鍋,一個電筒子,幾個空酒瓶,皮鞋一雙卷成個牛皮卷,幫跟底脫成兩張皮,他拿手裏折了折,一股子污濁味撲進鼻子。另一雙不太破,只是底跟幫脫了線,鞋頭子上一道口,就想這雙補補還能穿。他收好東西,談價錢,女子不會說價:“你看着給吧,不給也成。”他給了女子五角,就又往前走。
巷子裏的風很厲,吼吼地叫,幾只鷹旋在天空,誰家的收音機正在唱秦腔,《鍘美案》,破爛兒一聽就聽出來了。風打在脖子裏,嗖嗖地疼,天太冷,風灌得他直打哆嗦,腳有些木,腳後跟那道凍裂的血口子一邁步就生出鑽心的疼。
後來又夢見被兩個民兵捆了繩子,押到大隊院裏,連長蘇萬財叼着經濟煙,打他一個嘴巴,罵:“你狗日吃了豹子膽,敢打蘭花的主意,說,你摸蘭花沒?”“沒摸。”他照實答。“沒摸個頭!白晃晃的奶子細嫩的肉,你能不摸?”民兵二蛋接過話,朝他尻子上踢了一腳,他見二蛋手裏拿個鐵鉗子,朝自個移來。他怕了,顫顫地說:“摸了。”
“哈哈,老子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還真給摸了。老實交代,摸上去啥滋味?”蘇萬財一臉淫笑,臉湊他跟前。
他不知道該咋交代,垂下頭,使勁想蘭花脫了衣服的樣,可咋想也想不起來。二蛋沒耐性了,猛一下夾住他的手指頭,他媽媽老子地喊。蘇萬財順手撿起一團爛棉花,一股子腥氣熏得他呵不出氣,他臉漲得紅紅的,眼珠子都要憋出來了。蘇萬財猛就把棉花塞他嘴裏,扇他一耳光道:“交不交代,不交代老子把你東西給剪了!”
破爛兒狠上心,心裏使勁罵:“二蛋,操你媽,蘇萬財,你不得好死!”
他罵的很過瘾,很解氣。
後來他就醒了。
迷迷糊糊睜開眼,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見,就覺後腦勺下面綿綿的,暖得跟枕在娘肚子上一樣,身上居然還蓋着被子,身子底下一股子熱,像睡在大書房炕上似的。
他努力地辨別着,辨不清自個到底在哪,耳朵裏響起勻細的鼾聲,兩股細氣兒撲撲吹在臉上,溫熱、潮濕、癢癢兒的,伸手一摸,竟摸見身邊是個女人,一骨碌翻起來,跳到炕下,心嗵嗵直跳。
“哧”一聲,火柴劃着了,點了燈,眼前一片暈白,等反應過來,猛見炕上躺着的是麻大姑。
“你總算活過來了。”
麻大姑掀開被窩,露出半裸着的身子,一對跳兔子似的奶頭,晃來晃去耀在破爛兒眼前。她披上外衣,下了炕,趿拉上鞋,說:“知道不,你都昏迷幾天了。”
“我咋在你家?”半晌後破爛兒問,心還惶惶的。
麻大姑給破爛兒倒碗熱開水,說:“前兒晌午我路過你家,想起你被民兵擡回去,幾天了不見人影,進去一瞅,你凍成個冰蛋蛋,吓壞了,叫栓子背你看醫生,你猜咋着,他跟蘇萬財一溜秋兒鑽了。沒法子,我就把你給背來了,你都昏了幾天,下雪那天背過來的,今兒個雪都化開了,整整四天,你命大呀,總算活了過來。”
麻大姑邊說邊往鍋裏下面片子,咕咚咕咚滾,白白的面片在滾頭上跳來跳去,發出饞人的光。水汽騰起來,掩住了麻大姑大半個身子。屋裏是一股香噴噴的熱氣。
飯熟後,破爛兒一氣吃下三大碗。
麻大姑跨在炕沿上,破爛兒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吃完就要回去,麻大姑攔住他,嗔罵道:“不要命了你,你那屋裏一個冬天不生火,凍得跟地窖一樣,又沒個熱炕,你還想再死一回呀。”
“那……我總不能再睡你屋裏。”破爛兒吞吐道,一臉的愁和尴尬。院子裏風吼吼直叫,把人的心扯得一緊一緊。
“我屋咋了?嫌冷還是嫌髒,你的羞臉重還是命重?”
破爛兒還在猶豫,畢竟這是小寡婦的家,說不定莊子裏早有了閑話,可一想自個的冰窖,這屋的暖和就像暗中扯他的手,腳步遲疑着,終究還是沒邁出去。
麻大姑不再吭聲,專心煎中藥。藥味彌漫開來,漫在兩個人的心上。
這夜,兩個人誰也沒再睡覺,爐火燒得旺旺的,兩個人圍住爐火,說話說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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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爛兒再要進城時,大姑多了句話,有時間到豬站去轉轉。
那年月,農民讓養豬,卻不讓私下賣豬,收豬歸豬站管。大姑男人原在豬站當屠夫,操得一手好刀,可他貪酒,喝上二兩就不知姓啥,大姑說他不聽,終于喝出事來。他給站長送了一副豬下水,兩個人拉開陣勢喝,站長性奸,不到一瓶就灌翻了二愣子。他頭昏腦漲往家走,半道上讓拖拉機給輾了。
豬站在河陽城北門外,不大,空落落兩個院子,幾間房,空地裏擺幾口大黑鍋,燙豬用的。鍋邊上支幾塊木板,血污一片。破爛兒轉悠來轉悠去,幾個人正圍在門板前,操刀的操刀,涮腸的涮腸。院子裏滿是豬糞和血腥混雜的味道,站長悠閑地吧嗒着“黃金葉”煙,居高臨下地瞅着前來交豬的農民。農民們來自四鄉,一人一頭豬,豬脖子裏套個木夾板,繩頭攥在主人手裏。
不到一個星期,破爛兒看出門道來了。
河陽城就這一個豬站,可四鄉八鄰的豬多,農民賣豬是由着性子的,忽一天豬多,忽一天豬少,豬站統共五個人,豬多時忙死也收不過來,賣不掉的豬只能趕回去。第二天,破爛兒依照大姑的吩咐,買了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敲開站長的門,喧了幾句,走了。隔了幾天又來,還是兩瓶糧白酒,兩盒黃金葉,多了大姑納的一雙布鞋。日子久了,兩個人熟了,站長覺得破爛兒不錯,就說,想學屠戶就來,讓你白學。
破爛兒白學了一個月,隔三間五送站長一些“禮”,站長有時喝醉了,破爛兒把他背回去,站長家煤塊用盡了,破爛兒抽空給他拉下一院子。站長很是高興,說:“明兒個起,一天給你五毛,工資,我說了算。”
又過了一月,破爛兒領了工資,十五塊,一分沒動送給了站長老婆。站長眯着眼說:“你圖啥哩,直說。”
破爛兒笑笑,不急,喝酒,喝高興說,喝不高興不說。
再後來,豬站前面院裏,多出個代收站。當天賣不掉的豬,趕回去累贅,就趕到破爛兒這院,過秤後一律付現錢,賣豬的農民很高興。
一年後,破爛兒不單是坐院裏收,還悄悄到各村各隊收,套個驢車,天黑出門,天亮回來。這期間,破爛兒一有空就來大姑屋裏坐上一陣,隔陣子不來,心就空落。大姑早已不拿他當外人,衣裳髒了給他洗,夜裏就煤油燈下,一針一線給他縫補。看他鞋破了,又哧溜、哧溜納上一雙厚底子,拿出箱底子下壓了好幾年的條絨,做一雙新鞋。慢慢,莊子裏就風言風語,衆人嘴裏噴出的唾沫渣能把人淹死,破爛兒只當沒聽見,身正不怕影子斜,叫他說去。
正收到好處,破爛兒突然不收了,草草把收豬的東西賤賣掉,回來了。
天已擦黑,破爛兒沒心思做飯。城裏一個人懶散日子過慣了,想認認真真做頓飯吃,難,手懶了,心也懶了,躺炕上幹瞪着屋頂望半天,就望出愁腸了。二十好幾的人了,還這麽破破爛爛地過日子,這日子,哪像個日子呀。恓惶了一陣,心一狠,算了,不想了,光想頂啥用,一步一步來,我就不信!
莊子裏墨黑一片,坑坑窪窪的巷道幾次險些将他絆倒。西北風呼呼地響過,卷起幾聲狗叫,叫得他心慌。誰家的娃子挨了打,狼崽子般哌喊。穿過麥場,繞過幹澇池,往右一拐,窪地裏隐隐約約的舊院子,就是麻大姑家了。
莊門關着,他想喊門,又怕叫人聽見,就抓住門環拍打了幾下。立刻,院裏響起踢踏的腳步聲,随後門縫裏傳出細軟地問:“誰呀?”
門闩輕輕抽開,門軸吱呀一聲。
“咋才過來?”聲音裏有一種輕輕的責怪。
破爛兒心裏一熱。
進了屋,猛望見案板上擺着一把一把的手擀長面,鍋在爐子上空滾,爐邊扣着幾個菜盤子,蒜窩子香噴噴地噴出油潑大蒜泥味。
“做啥好吃頭,這麽香。”破爛兒明白人裝糊塗,拿話掩飾住心頭的竊喜。
“看見了還問,我說你咋也學城裏人,油腔滑調的。”大姑嗔道,臉上是掩不住的高興,見破爛兒擋住了鍋,又說,“炕上坐去,我給你下飯。”
一見着長面,破爛兒肚子就叫了起來,恨不能立刻端上碗,脫了鞋,上炕,眼巴巴盯住鍋望。
看見他的眼饞相,大姑撲哧笑出了聲:“不就一個長面嘛,你想吃,我天天給你擀。”
油潑蒜泥一拌,就着沙蔥、豬肉炖粉條,長面那個香,簡直能香到骨頭裏。破爛兒一氣吞下三碗,人撐着站了起來,饞還是沒解掉。大姑看他吃的香,自己也跟着吃下兩碗。
吃完飯,洗了碗,大姑在火上熬了茯茶,又從箱子裏翻出一罐白糖,過年時娘家二舅拿來的,一直沒舍得喝,今夜,算是派上用場了。
破爛兒把收豬的事說了,大姑不解地問:“收得好好的,咋又不收了?”
“那龜孫子,心黑着哩。”說着就把前因後果道了出來。
原來,破爛兒跟站長鬧翻了。
破爛兒靠啥賺錢?一是秤。他的秤一開始就有假,不過破爛兒心輕,心太重了錢拿到手也燙得慌。一百斤短一斤,再不能輕,再輕沒賺頭。二是等級。肥豬算一等,肥夾瘦,花豬算二等,瘦豬黑豬算三等,豬站一直這麽收。到了破爛兒這,沒一等,頂到頭是二等,多的是三等,還多了個三等半,破爛兒獨創的。不賣就拉倒,不嫌破煩你趕回去。賣豬的再計較,這豬還得賣。而且破爛兒話活泛,見好豬先給你驗個三等,嘴皮子磨了半天,破爛兒口一松,行,算我虧,就依你,二等。人們反覺占了便宜,利利索索賣了。破爛兒賣給豬場的,好壞不說一律一等,站長發了話,誰敢有意見。
站長當然不白說話,他家天天吃肉,老婆都吃膩了,專揀瘦的要。這還不算,站長抽的煙檔次高了,喝的酒快要趕上公社書記了,還有穿的、用的。可這龜子孫一天比一天貪,居然提出要給他老家蓋幾間房。幾間房是多少錢?破爛兒不幹,啥事都不能太過,這是他活人的原則。
“你咋個打算?”大姑問。她知道破爛兒心野,莊稼地拴不住他,再說惹翻了“大叫驢”書記,回到莊裏也盡是氣受。
破爛兒點了根煙,這陣子他已抽上煙,不過是五分錢一盒的“經濟”。他瞅瞅大姑,今兒個的大姑格外好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燈底下撲閃撲閃的,像兩眼清泉,鼻梁上沁着細碎的水花花,燈光下很撩人的眼,說話間,胸脯兒一顫一顫……
見破爛兒盯了自個望,大姑禁不住臉一紅,羞澀地低下頭,手在爐子上劃出一個毫無意義的圓。
“我租了北門外一個倉庫,想再收一陣子東西。”破爛兒忽地意識到自己望的太貪了,差點連自個也給望亂,忙說。
一聽又要收破爛,大姑心裏不知怎麽就憂郁起來,愁眉說:“就不能做點別的?”
“還能做啥,就這個命呗。”破爛兒道,眼裏掠過一道很深的傷,那傷不像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該有的,倒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
大姑立刻受了感染,明亮的眼睛漸漸變暗,圓的臉上掠過一層冷,粉紅已下去,陰雲爬上來。屋子裏的空氣驟間冷下來。生活的重壓,命運的不幸齊齊壓過來,壓住兩顆年輕的心……
月牙兒這時才慢慢爬出來,吃力地劃破厚重的黑暗,把淺淺的月光兒灑下來,灑在破舊的院落,灑向紙糊着的窗幔,也灑向這兩顆濕冷的心……
很久,破爛兒起身說:“我該回去了。”
“再坐會兒,你一走,我怕。”大姑勾着頭,說。
破爛兒頓覺詞窮,一時不知該說啥,倉促間問了句:“怕啥?”
大姑揚揚頭,伸手捋了一下劉海兒,像是捋了一下亂哄哄的心事,微微皺眉,瞅瞅破爛兒,沉沉道:“說出來怕你笑話,我這院子,都成狼窩了。”
破爛兒心一緊,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莊子不大,是非卻不少,難道?他不敢想,望着眼前凄美動人的大姑,心裏掠過一道更深的暗。
正在這時,院裏“咚”一聲響,很厲,很瘆人。兩人不約而同地跳到窗前,往外望。
是隔牆扔進了東西,緊跟着,院外響過一片子腳步聲,狗叫嘹亮起來。破爛兒跑出去一看,一條死狗,還有一雙破鞋。他恨恨罵:“我日你先人!”抄起死狗扔出去,再進屋時,就聽見大姑低低的啜泣聲。
這啜泣,立刻激起他男人的血氣,仿佛自己的親人受到莫大的侮辱,聲音如洪鐘般凜然道:“是誰,你說!”大姑捧起頭巾角,擦去眼角的淚,抽泣道:“說了頂啥用,天天夜裏就這樣,不是捶門就是扔東西,你能擋住?”
“到底是誰!”破爛兒氣吼如牛,脖子裏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個名字:蘇萬財。
“狗日的,等我收拾他!”
罵完,忽又蹲地下,雙手抱頭,痛苦地痙攣起來。這蘇萬財,他是惹不過的,仗着有“大叫驢”書記做後臺,成天挎個槍把子,叼着煙,盛氣淩人地在莊子裏擺來擺去,看誰不順眼,就沖尻子搗一槍把子。莊裏人見他比見“大叫驢”書記還怕。
……
轉眼間,時間又過了半年。
破爛兒在北門外設點收購,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廢銅爛鐵,破鞋爛襪子,狗啃不動的骨頭,甚至連一些政策不允許的,也偷着收。
膽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陽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腦子裏濾了一遍,竟謀算着要辦個腐竹廠。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沒注意,可自從跟着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沒忘掉過。那東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來香,咽肚裏更香。河陽人肉不常吃,腐竹卻常買,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當肉吃,娃娃大人從嘴裏香到眉頭上。他偷着跟四川人談了幾次,差不多妥了,就是還缺幾萬塊錢。幾萬塊呀,在那個年代可以吓倒一個莊子的人,可吓不倒他破爛兒。這些年在河陽城收破爛,他經見的世面廣,結交的人也廣,新近又結了林業局一個副局長。
說出來沒人相信,破爛兒還能結交上局長,可他真交了,而且還不止一個。不單局長,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過他不想動用主任的關系,要辦廠,用主任的地方多着哩,錢的事,他已有了着落,林業局那個王副局長答應幫他。
提起王副局長,破爛兒覺得結交得還算容易。有天北門外那破院裏來了個幹部模樣的人,破爛兒一眼瞅出這人是個官,忙忙從抽屜裏拿出好煙,主動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來人是林業局的王副局長時,破爛兒臉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問:“王局長,有啥賣的嗎?”
“是套舊家具,想賣掉換套新的。”
“應該換,應該換,現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實用。”
破爛兒邊說邊替王局長點上煙,王局長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麽,忽然說,“不過,你得晚上拉。”
“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雜,換家具不好。”
王局長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開口道:“看不出你一個收破爛的,心眼兒倒多。”
破爛兒心上像是讓蜜蜂蜇了一下,不過他忍着,臉上的笑愈發殷勤。
夜裏,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長家,王副局長跟他老婆看電視,見他進來,也沒讓座,指着沙發、寫字臺、衣櫃說:“就這些,你給個價。”破爛兒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說出來,掏出專門買的好煙,殷勤地遞過去,又掏出火柴給他點上,眼睛敏銳地搜索着。見破爛兒不吭聲,王副局長說:“這麽着吧,你給五百,這些全拉走。”破爛兒眉一緊,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卻說:“不急,不急,東西我拉,價錢嘛,好說。”一直沒吭聲的局長老婆搭了腔:“放心,我們不會虧待你的,以後有個啥事的,随便給你幫個忙,不也值個千兒八百的。”
“對着哩,對着哩,到底是局長太太,說話就是不一樣。”
他沒叫老婆,而是學一些城裏幹部稱“太太”,這招果然靈,局長太太遞給他一個小板凳,說:“坐吧。”
他就坐下來,只要一攀扯上話,破爛兒就不是破爛兒了,不出半個小時,他就把局長一家說舒服了,尤其是局長太太,冷眉兒早就舒展開,一笑一颦。臨走時,破爛兒說:“這麽着吧,明兒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
第二天,破爛兒換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長太太去瞅。局長太太果然好眼力,連沙發帶家具,總共瞅了一千四百塊,破爛兒一聲不吭,搶先付上錢,夜裏以新換舊,誰也沒提錢的事。
一來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長家的常客,談起辦廠的事時,王副局長自然鼎力相助,說正好局裏有些樹要種,索性你去種吧。
簽合同時,合同上寫的是八萬五,王副局長笑着說,統共付你七萬,咋樣?破爛兒合計了一下,打兩眼井得三萬,樹苗兒得一萬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說:“怕不夠哩,多少再加點。”
王副局長慢騰騰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進抽屜裏,眯成細縫的眼裏是不容讨價還價的堅決。
破爛兒不敢猶豫了,牙一咬:“成,七萬就七萬,不過得先付錢。”王副局長爽快地一笑,“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間,還用得着打啞謎。”
簽完合同,破爛兒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掙不了錢,而是沒人去掙這個錢。破爛兒一不是隊長,二不是書記,到哪裏尋五十號人哩?原想轉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個萬一,到手的銅變成爛鐵,這買賣不能做。
後晌,他趕回莊裏把難腸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尋思半天,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個法來。這事一不能張揚,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讓“大叫驢”曉得了,非給他一蹄子踢掉。莊裏可靠些的,又沒幾個人,算來算去,也就五六個人。大姑性急,連夜一家一家問去了。破爛兒守在屋裏,心裏頭七上八下,這兩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個訴說的人,這麽一想,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