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2)
。”
河陽人罵起人來,那可真是嘴上不留情。他們罵陳天彪生就一個破爛命,罵陳天彪是土錘,就知道蠻幹,修個棺材等着活埋。“神娃娃”說陳天彪命犯桃花,一沾女人準交黴運,河化倒定了。就連邸玉蘭這次也沒放過陳天彪,她在廣場對面的新華書店門口堵住街,罵了整整一個上午。
往東看,糖廠職工在要飯
堵着鐵路線中斷
往西看,包工頭子又蠻幹
酒廠搬到亂石河灘
往南看,破爛兒的風流事不斷
河化集團要完蛋
……
關于陳天彪的流言蜚語就像八月的那場沙塵暴一樣席卷着河陽城,人們在謾罵裏獲得一種滿足,求得一種平衡。尤其那些辦廠子栽了跟頭的人,唾沫渣飛得比誰都兇。老城裏人黃風在廣場的茶社裏就聽到四個打麻将的人罵:“他陳破爛能幹啥,不就是套了銀行幾個億的貸款嗎?不是老子吹牛,那貸款要給我,十個河化都搞起來了。三萬,碰不碰?”
“碰個頭!白板。不就一個破爛兒嗎,捧上天了,現在牛逼呀,咋牛不動了?”
“碰!聽說破爛兒這回搞上的是個記者,一次給了幾十萬的廣告。”
“和了!掏錢……記者個球!說是他們副總的對象,破爛兒也太不是人了。”
老城裏人黃風鄙夷地瞅着這四個光着膀子,喝着茯茶,滿口污言穢語的惡心鬼,心裏憤憤道:“河陽城就是讓這些二吊子弄得烏煙瘴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無風不起浪。關于陳天彪找情人的事起因據說是在大風之前的半個月,有人親眼看見陳天彪領個光膀子的小姐,到河陽賓館總臺登房間。據說當時是夜裏十一點,陳天彪親自去開房間,不是跟情人幽會還能是啥?
據說那小姐長得實在那個,目擊者望了一眼便動了心,這樣的女人陳天彪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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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人家是董事長呀!目擊者嘆了口氣,出來就把這事說身邊的人。一傳十,十傳百,等陳天彪自己聽到時,跟他上床的已不僅僅是那個雜志的小記者了,廣告公司的業務經理、酒店老板娘、旅行社女老板,都讓河化職工拉到了他床上。
陳天彪斷然沒想到,如此潑髒水的,竟是自己的職工!
招弟聽到傳聞,匆匆從鄉下趕來,一見面就問:“到底咋了,怎麽滿城都是風?”陳天彪說:“這話你也信?”招弟說:“信倒是不信,不過唾沫渣子淹死人呀,你……”陳天彪說:“他說他的,我幹我的,管他呢。”招弟見陳天彪很鎮定,就知沒這回事,是人亂嚼舌根哩,當下心裏寬了一截。不過随後她又問:“聽說你真要讓工人下崗?”陳天彪說:“不是下崗,是分流。”陳天彪解釋了半天,招弟還是聽不懂,索性不說了。後來汪小麗來了,兩個人才把話岔開。小麗拉招弟去了她家,還請陳天彪中午過去吃餃子。
招弟一走,陳天彪的心思又落到了改革上。說實話,外面沙塵暴一樣的謠言并沒有讓他産生什麽不安或驚恐。他太了解河陽人了,河陽人說你好時,會把金子往你發光的臉上貼。說你壞時,恨不能将屎罐子扣你頭上。現在河化遇上了溝坎,人們不罵他才怪。
他已下定決心将八家虧損廠子全部斷奶,具體方案已公布出去。這是穩中求進,進中求變的一步棋。走好了,河化會積聚優勢,用二到五年的時間進行調整,讓優勢企業輕裝上陣,不斷擴充實力,形成核心競争力。劣勢企業或淘汰或轉軌,或許斷奶後也會殺出一條血路。至于工人,他已想好,采用一次性買斷工齡,按河陽國企改制的最上限每人發給三萬塊買斷金,分三年付清。河化有一座商貿城,他打算拿出來專門安置工人。實在不行,就分期分批輪崗。總之,河化改革的力度要大,行動要快,而且必須堅決。
促使他下這個決心的,是糖廠的破産。糖廠也是一家國有企業,早幾年,效益要比河化好,僅僅幾年,糖廠就舉步維艱,年虧損高達三千萬元,破産時早已負債累累,工人連一分錢的補償也沒得到。三年前,糖廠的老總跟他探讨過改制的事,可方方面面阻力太大,根本無法運作。如果當時改了制,糖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這地步。
很快,工會将職工意見反饋上來,不出所料,贊成和反對各占一半。工人們擔心的焦點,集中在買斷金的支付上。現在的工人很實際,好像先他一步看到企業的末路,想着趁早拿到一筆錢。陳天彪笑笑。有時他覺得,工人要求并不太高,甚至低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河化目前資金确實緊張,一次性支付困難太大,但他會想辦法。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一生那麽多溝溝坎坎都挺過來了,這一次,他會輸給困難?
他打算将效益最好的三家廠子全部抵押出去,全力以赴融資,實在不行,還有兩家地段較好的廠子,一家是紙箱廠,一家是焊條廠,必要時全都賣出去。這兩個廠子設備雖然不值錢,可地皮值錢。
所有的計劃都已醞釀成熟,他等待的,是市上的批文。
陳天彪起身踱步窗前,十月的陽光下,廠子看上去異樣的平靜。風掠過視線裏的廠房,朝遠處的廣場刮去。河化大廈頂端那團粉紅,再一次出現在他的視線裏。
我有情人嗎?
他突然地問出這個問題,居然連自己也驚了一下。
在他的生命裏,除了麻大姑,就只剩下蘇小玉了。他不是沒有機會,而是他實在對生命之外的那些女人,動不起念頭來。他的腦海裏,再一次閃出大姑的影子,那磨盤一般的身影,久久地,久久地旋轉着,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
驀地,腦際中幻化出另一個身影,一個模糊而又清晰的身影。那是一個美麗得讓人驚駭的女人,一襲白裙,在斜陽下悠然地走着,粉紅的面龐盛開燦爛的笑容,清澈的眸子盛滿水汪汪的溫柔。她向自個走來,從黃昏走向深夜,帶着她的溫柔,帶着她的聖潔。那燦爛的笑容要融化他,如水的溫柔要淹沒他……
她是誰?為什麽老是出現在我的幻覺裏?
他把目光伸向遠處,盯着那一團耀眼的粉紅。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咋了,只要一看到那團粉紅,那個白衣粉面、美若仙子的女人就會清晰地出現,而後久久地盤桓在夢裏,揮之不去……
23
李木楠忙着跟河陽體改委彙報河化改制的事。李木楠現在是身兼數職,不僅是河化副總,還兼着河化體改領導小組組長。河化的體改方案是他親手編制出來的,裏面許多細節問題,他得給體改委主任一項項彙報清楚。跟他一道去的,是河化體改辦主任汪小麗。
上市泡湯以後,陳天彪便将汪小麗召了回來,最近搞內部改制,陳天彪又讓汪小麗給李木楠當助手。陳天彪這樣安排,目的再明白不過,就是想讓他們重歸于好。可他哪裏知道,有些東西一經毀壞,是再也不可能複原的。
重新面對李木楠後,汪小麗多了一份從容,少了一份羞澀。這個讓她深愛了五年的男人最終還是親手粉碎了她的愛情,也粉碎了她人生最後一個童話。她像從大夢中震醒,開始學會用另一種目光看人生。
市體改委主任對河化改制方案表現出一番少有的“熱情”,不厭其煩地詢問着李木楠,一次次推翻或是否定李木楠的意見。汪小麗有點厭煩這個男人。他詢問的神情不像是為了完善方案,而更接近于一種雞蛋裏挑骨頭的無理取鬧。聽了沒多久,就覺這個所謂的體改委主任也只不過是一個不學無術,靠嘴巴子混飯吃的角色。他除了對河陽市制定的國企改革二十四條背得爛熟外,對企業改革最本質、最關鍵的有如産權如何清晰,政企如何分開,核心競争力如何形成等幾乎一無所知。碰上這麽一個人,即使你的方案再經典、再實用,又有何用?
目睹了河化的潮起潮落,親身經歷了河化的幾次大震蕩,汪小麗評價事物的态度越來越像陳天彪。這些年她遇到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們的所作所為,讓她從骨子裏生出一種厭惡。現在一聽那些不着邊際的大道理,她就條件反射似的頭痛,甚至反胃。她正想找個借口溜出來,透一點新鮮空氣,李木楠的手機響了。隐隐約約聽到打電話的是個女人,語氣很急切,再看李木楠,說了沒兩句,額上已滲出細碎的汗。汪小麗瞅他一眼,心裏忍不住泛起一股酸澀。
兩人走出體改委,李木楠極力掩飾自己,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是一位老同學,她家裏出了點事,讓我過去一下。”
汪小麗笑笑。她突然覺得李木楠很好笑,自己也很好笑,這又何苦呢?
從體改委回來,汪小麗徑直去見陳天彪。
陳天彪臨窗而立,背影像一棵風中屹立的樹。汪小麗站在門口,凝視了好一會兒,才敲響本就敞開着的門。
陳天彪回轉身,凝着的臉緩然放松:“怎麽樣,體改委有沒有提出不同意見?”
“還能沒有?簡直是雞蛋裏挑骨頭。”汪小麗很是憤憤然,她把體改委主任橫挑鼻子豎挑眼的過程述說了一遍,末了,又補充道,“看樣子,他們壓根就不想批。”
陳天彪皺起眉頭,心裏掠過一層暗,片刻後,若有所思地說:“這點我們早應該想到,現在沒人想讓河化這樣。”
“我也這麽想,萬一市上卡住不批,這改制不又成了紙上談兵?”
“有啥辦法,說是企業的事,可又由不得你企業,這也不光是我們一家,現在的國有企業,都是這個處境。”
“可南方就不一樣,國有企業都朝私有化方向改,企業的自主權大得很,政府只管宏觀上的調控,企業的經營權完全交給了企業。”
“南方,南方,老提什麽南方,這裏是河陽!”陳天彪猛然發了火,汪小麗吓得噤聲。
過了一會,陳天彪又說:“小麗啊,你進廠也有些日子了,跟着我也不是一天兩天。看問題,一定要全面,年輕人光會意氣用事不行,要學會審時度勢,要學會辯證,更要學會綜合分析或判斷。讓你擔任體改辦主任,我是有私心的。一是想鍛煉你,二來……”陳天彪忽然有些說不下去,汪小麗看見他眼裏多了東西,那東西呈霧狀,茫茫蒼蒼。
她嗯了一聲,低下頭,等陳天彪把話說完。
陳天彪咬了下牙,又道:“我現在孤單啊,有種衆叛親離的感覺。”
“不會的,真的不會。”汪小麗緊忙起身,陳天彪的話把她吓着了。陳天彪打斷她道:“有些事你這個年紀還搞不明白,不過沒關系,多磨砺磨砺,你會成熟得快。”
“我聽您的,一定聽您的。”
“不是聽我的,而是凡事要有你自己的判斷!”陳天彪加重語氣道。汪小麗不吱聲了,陳天彪對她,幾乎跟女兒一樣,這裏面有姑姑招弟的原因,也更有陳天彪自己的原因。汪小麗能深深感受到,陳天彪內心的那份孤獨,那份不被理解。
作為河化集團體改辦主任,她非常清楚河化改革的艱難,也十分理解陳天彪所處的兩難境地。一頭是企業,一頭是工人,二者實在難以兼顧啊。河陽下崗職工實在太多了,再下,不只是難以交代,而是良心不安啊。
還有政府這層關系,汪小麗雖然體會沒陳天彪那麽多,那麽深刻,但就她這些年跟政府打的交道,她就知道,哪方面都能開罪,都能說不,獨獨政府,說不得,也不能說。
汪小麗還有一份難,望着陳天彪憂慮不堪的樣子,她為自己不能替他分憂解難而心生慚愧。她是陳天彪一手培養起來的,河化剛剛起步的那年,她有幸被派到省商學院讀了三年大學,學成歸來後,一直想報效廠子。一眨眼,五六年光景逝去了,自己對河化、對陳天彪一點大的作為都沒有。有時她真恨自己,覺得那三年學真是白上了。可陳天彪反而時時刻刻鼓勵她,給她機會施展,這讓她越發心生自責和內疚。這次河化提出改制,盡管她內心深處極不情願再跟李木楠一起工作,但為了自己這個心願,她還是強裝歡顏地給李木楠當起了助手。
“木楠呢,他咋沒回來?”陳天彪問。
“他……他接到個電話,說是有急事辦。”汪小麗說着,腦子裏卻又揣度起那個怪異的電話來。那女人是誰,難道他已有了新愛?
李木楠接的是蘇小玉電話,蘇小玉說在他家門口,有急事,讓他速回。李木楠匆匆趕去,果真見蘇小玉站他家門口。
“有事?”李木楠問。
“開門再說。”蘇小玉很霸道,李木楠最怕她霸道,只好打開門,請蘇小玉進屋。
剛進去,蘇小玉一下子就将李木楠抱住了。李木楠吓得魂都沒了:“小玉你這是幹啥,快松手!”
“我不松!”蘇小玉抱得更緊。李木楠邊推目光邊朝門這邊看,生怕有人跟進來。蘇小玉一只腿伸過去,一腳關上了門。
“木楠哥……”她叫得越發親昵,抱着李木楠的雙臂更加用力,整個身子不管不顧地貼上來,李木楠有點接不上氣。蘇小玉是屬火的,性格屬火,脾氣屬火,身子,更是屬火。
“小玉!”李木楠狠勁推着蘇小玉,喘着粗氣說:“你瘋了,叫我來到底什麽事?”
“我沒瘋,我就是想見你!”蘇小玉猛地把嘴巴湊上來,差點就用舌頭封住李木楠的嘴。
“不要!”李木楠狂吼一聲,一把推開了蘇小玉。
蘇小玉沒想到李木楠那麽狠心,一個趔趄倒地上,哇一聲哭開了。她在哭自己,也在哭曾經的日子。曾經,曾經多麽好啊,是她把一切斷送了……
她的哭聲更猛。
李木楠驚魂未定,慌忙撲進洗手間,拿涼水洗了把臉,平靜一會,見蘇小玉還倒在地上,走過來問:“沒摔痛吧?”
“你少管!”蘇小玉惡惡地站起來,一雙眼睛要吃了李木楠。
“小玉你聽我說。”
“我什麽也不要聽,我要離婚!”
“什麽?”
李木楠被這句話駭住。這女人瘋了,這麽急把他招來,竟說要離婚。這話要是讓陳天彪聽到,怎麽是好?
在屋子裏亂轉一陣,李木楠還是想不出拿什麽話勸蘇小玉好。蘇小玉瘋瘋癫癫有段時間了,他一直在回避,不敢面對她。
蘇小玉卻不管,大哭了一陣,撲上來,一把抓住李木楠的手:“木楠,帶我走,離開河陽,去哪也成,走得遠遠的,好嗎?”
李木楠面色駭然:“小玉,你別胡說。”
“我不是胡說。木楠,原諒我的以前吧,求求你帶我走。我一天也不想待在這裏了,他不愛我,真的不愛,我受不了這份冷落,受不了失敗,我想遠走高飛。”
這話一出,李木楠就要崩潰了。以前,他們有以前嗎?李木楠有一陣恍惚,緊跟着,心裏就湧上劇烈的痛,還有酸楚。
當初,他那麽愛她,以為她也同樣愛他。兩顆青春的心,眼看就要撞一起了,就在他決定求婚的那個晚上,蘇小玉卻突然告訴他,她要嫁給陳天彪。
窮!很長的日子裏,李木楠都在想,愛情到底是什麽,或者,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愛情這東西。在物質和金錢面前,愛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要是當初自己不那麽一貧如洗,一條像樣的圍巾都不能買給她,蘇小玉會離開他嫁給陳天彪嗎?
她是嫁給金錢的,也嫁給了權力。這一點,她自己也承認。“木楠,我知道你愛我,對我好,可我不能嫁給你,真不能。我需要的不只是愛,我要更多。可這些東西你給不了我,就讓愛死在你心裏吧,不要恨我,也不要罵我,讓我搏一把。這輩子,我真是不想白活!”
一個瘋狂的女人!他曾這麽理解她。後來她嫁了過去,嫁給一個大她二十多歲的男人,李木楠覺得自己特失敗,特沒用。再後來,他的想法居然變了。
他不怪她,真的不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有人為情而活,有人為錢而活,也有人為權而活。但蘇小玉今天突然提出要跟他私奔,卻讓他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