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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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楠從北京回來了。
河化上市的事再次泡湯,有關方面對河化財務報告經過反複核查,認定是一例典型的作假上市案。為此北京方面已對推薦河化上市的省經貿委提出嚴厲批評。
“是河陽有人告狀,證券委掌握的情況比較細。”李木楠說。
陳天彪本來就有心理準備,聽了李木楠的彙報,平靜地笑笑:“跟告狀沒有關系,問題就在河化身上。”
兩年的努力付之東流,一線殘存的希望終于破滅。陳天彪眼裏是揮不走的迷茫。為了運作上市,林子強兩年花出去三千萬。三千萬啊!就像打水漂一樣白白流走了。而河化下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着落。
“小麗把東西給你了嗎?”他抑制着內心的憤慨,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李木楠從包裏拿出賬本,默默放陳天彪面前。
陳天彪沒動賬本。事實上林子強花出去的每一分錢,他都一筆筆記在心裏,之所以讓汪小麗一筆不漏地秘密追記在這裏,也是為将來做提防。河化畢竟是國有企業,陳天彪不想落到三千萬打了水漂自己到頭來卻說不清的地步。
“這事怎麽辦?”李木楠已從汪小麗的口中得知不少上市內幕,心中憤憤不平,用目光征詢陳天彪的意見。
“花都花了,還能咋辦,把它放起來吧。”陳天彪言猶未盡。他懂李木楠的意思,可上市表面上由林子強全權負責,但裏面到底插了多少雙手,恐怕連林子強本人也說不清。這是個炸彈,最好能把它捂得嚴嚴的,否則……陳天彪不敢想下去。
李木楠沒想到陳天彪會如此簡單處理這件事,心中的困惑更大。他在北京的時候就已想好,一定要把這三千萬弄清楚,絕不能讓它進了私人腰包。見陳天彪一點沒有追究的意思,他想張口争辯,卻讓陳天彪拿手勢止住了。
“啥也別想,啥也別問。木楠,聽我一句勸,凡事都有它的背景,往後做事,別太沖動……”
“我不是沖動,我是心疼工人的血汗錢。”
“算了吧,這事到此為止,記住,以後不許提起。”
李木楠不語了。他真是沒想到,陳天彪會變成這樣!怎麽會變成這樣呢?以前可不是啊。李木楠腦子裏閃過許多事,以前的陳天彪,在他眼裏不只是一位企業家,更是敢言敢為、疾惡如仇的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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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無不灰心地應道。
“……望成他好嗎?”半晌後陳天彪才問及兒子望成。
李木楠意欲離開,陳天彪問他,又不能不回答,耐着性子道:“望成很好,他的咨詢公司開得相當不錯,目前正在為省裏一家企業做上市輔導……”說到這,李木楠腦子裏忽然又閃出一個人,道,“嫂子也很好,腿病沒大礙,望成給她請了最好的針灸醫。”
陳天彪哦了一聲,心似乎松弛下來。半天,他擡起目光,投向窗外,探向遙遠的天際。天際蒼茫,浩瀚無邊,陳天彪眼裏随之一片混沌。往事一幕幕跳出來,在他內心深處翻滾,忽而驚濤駭浪,忽而雷鳴電閃,悔恨和內疚齊齊壓向他,要把他吞沒,擊穿……
這一刻他忽然徹悟,有些人,有些情是永遠種植在心裏的,是長着根連着枝的,根本無法忘卻,想拔掉它砍掉它,一點都不可能。可是晚了,到這時,他才體會到生命裏的失去還有抛棄是多麽深重的罪。
夜裏,陳天彪早早上了床,一句話也不說。蘇小玉忙活完,洗了澡,一襲粉紅進來了。
瓷白幽暗的燈光下,映出一具曼妙而又性感的身子。哦,那是女人的身子,細白的肌膚裹在絲質睡袍下,睡袍幾近透明,軟軟地垂在膝蓋處。她的脖頸裸露着,那裏呈現出一片玉色,真的是玉色,帶着粉,透着紅,燈光打上去,粉變了,紅也變了,變成一種少見的玉石色。那色彩忽而變成象牙的顏色,忽而又變成水蘿蔔的色澤。順着兩只滑潤的肩膀看下去,你就看到風景了。睡袍輕輕蓋住的,是兩座山峰,飽滿、結實,以年輕的姿态高高挺起。中間那道溝,看似是遮掩住的,其實是半露的。那是怎樣一條溝啊,順着兩座小山包滑下來,在鼓脹和澎湃中緩緩散開,卻又暗暗的收攏。于是那裏就更顯出飽滿,更顯出堅挺。睡袍的顏色也變了,因了那溝,變成另一種色兒,肉色。兩座山峰顫丢丢的,像飽熟了的玉米,更像兩只玉色的兔子,急不可待想跳出來。順着山峰下去,便是一片平坦的腹地。好平坦啊,青春的顏色寫得滿滿的,青春的彈性還有青春的肉感都呈現在那裏。
不可否認,蘇小玉是年輕的,只有二十來歲。跟床上的陳天彪比起來,做女兒也還嫌小。可這個年輕的女子發育得太快,成熟得有些讓人吃驚。尤其今夜,剛剛沐浴過的身子如開放的荷,如浮出水面的藕,如緩緩綻開的蓮。一襲暗香飄過,整個屋子變得迷離,變得令人氣短胸悶,變得讓人很想做點兒什麽。
那就做吧。
蘇小玉有些急不可待,輕輕褪下睡袍,裸着腳,朝床走去……
一具鮮活的女人肉體,一個滾燙的身子,一條寬闊的河。河呼喚魚兒,呼喚一條激情勃勃的船。
“我要……”柔軟的燈光下,蘇小玉發出熱切的呼喚,一只手伸過去,蛇一樣在陳天彪早已失卻光澤的身上撫摸。陳天彪仍舊閉着眼睛,似乎感覺不出一條美豔的蛇已爬他身上。蘇小玉好久沒跟陳天彪同床了,年輕的身子哪能經得住這長的饑渴。不等陳天彪做出反應,一只手急切地就往裏鑽,輕車熟路就探到了底。
軟的!
哦,它是軟的!
蘇小玉不甘心,剛才沐浴的時候,她就幻想了許多,把這個難得的夜晚想得那麽豐富,那麽多情,那麽熱烈。事實上自從嫁給陳天彪,她一直是饑渴的,就像一頭小鹿,從沒在老鹿身上吃飽過。
來一回啊!
她更急地撲上去,像一團火,急切地在他身上燃燒,更像一頭發情的小母牛,哞哞叫着,舔着,要。
陳天彪卻完全像個死人,任憑那具嫩得能淌出水,鮮得能冒出芽兒,熱得能灼燒死人的女人在懷裏動,在身上野,在四處亂抓,就是不做出一滴兒反應。
女人努力了半個小時,把自己的身子折騰得火燒火燎,難以自禁,卻發現對方死如冷灰,不但不配合,反而用一種殘酷的方式回擊着她。
蘇小玉憤怒了,猛地從他身上彈起來說:“到底怎麽回事,玩膩了是不是?!”
面對蘇小玉如雷般的質問,陳天彪一句未吭,騰地跳下床,披上衣服,下樓去了。
蘇小玉臉色鐵青,剛才還滾燙的身子瞬間熄了火,一股冰涼從心口處騰起,迅速就蔓延了全身。
“陳天彪,你不是人,你是魔鬼!”罵完,她伏在床上哭了起來。
陳天彪來到樓下,沒入濃濃的夜色中。腦子裏一直揮不走麻大姑的影子,一個磨盤滾出來,滾得滿地都是。那點點滴滴的恩愛,從四下溢出來,溢得他想叫、想喊。他真是想不通,自己怎麽會狠心丢下她,跟眼前這女人過起日子來?
難道僅僅因為她年輕漂亮?
夜風嘯嘯,月光慘淡,世界一片渾濁,夜氣像沙漠深處騰起的熱浪,讓人瘋狂又令人窒息。
……
六年前,陳天彪的前妻麻大姑還住在鄉下。
每個周末,陳天彪都回到鄉下去過。這天吃過飯,麻大姑張羅着喂她的豬和雞去了,陳天彪想幫她,大姑不讓。自從陳天彪在城裏有了份事業,大姑就不再讓他沾手家裏大大小小的粗活,陳天彪硬沾,大姑便氣氣地說:“讓你歇你就歇着,這粗活哪是你做的?”陳天彪雖知大姑說的是真心話,可聽了還是難受,自己咋就沾不成粗活了呢?
大姑是個閑不住的人,辛苦把兩個兒子拉扯大,一個留到北京,一個去美國留學,大姑突然就老了,從身到心地老。一次陳天彪請客人到家吃飯,客人見了大姑,很恭謙地喊了聲姨,還說:“姨啊,你好福氣,有陳總這麽争氣的兒子,該好好享享清福了。”弄得大姑尴尬得不知臉往哪兒放。客人走後,大姑淺淺地嘆了聲,說:“往後有啥招待,你在城裏辦了吧,甭往家裏帶。”
打那以後,大姑開始養豬,養雞。她心細,操心操得周到,雞一窩一窩地賣出去,豬一窩接一窩地下崽,可大姑的身子也一天一天彎下去。陳天彪知道,攔是攔不住的,苦了一輩子,突然讓她閑下來,還不把她憋死?
那一天,陳天彪站在堂屋門口,盯住大姑的身子望,晚霞的餘晖裏,那身子像一磨盤,轉啊轉啊,轉出一個囫囫囵囵的家,轉出一個圓圓的月亮……轉得他心裏實實在在,一點兒空缺都沒有。
多少年前,他在監獄裏隔窗望月的時候,這個磨盤就是他望不夠的月亮。蹲在陰冷的牢房裏,望着望着就望出兩行滾燙的熱淚,淚珠子一直滾到這城市的邊上,滾到他兩個兒子的眼睛裏。從牢房到這個家,是他爺仨淚珠子鋪成的一條路呀……而路上來回奔波的,就是這磨盤。
磨盤不流淚,從她給了陳天彪這個家到今天,沒有誰見她流過淚,就是重點的嘆息,陳天彪也不曾聽到過……
有了這個磨盤,陳天彪心裏還能再有別的女人嗎?
可他還是有了!
上市的希望徹底破滅後,河化的改革便被逼到了桌面上。這是一步險棋,也是一步非下不行的棋。再不下,怕是連下的機會都沒了。
可到底怎麽下,陳天彪心裏還是沒個準譜。
難的是人啊!人往哪打發,怎麽打發?
董事會開了整整兩天,李木楠提出的“內部法人責任制改革方案”最終未能獲得董事會通過。董事們的理由很簡單,河化是河陽的一面旗幟,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不能讓河化散了攤子。李木楠再三向董事會解釋,內部法人體制改革不是散攤子,而是把劣勢企業首先推向市場,讓其自生自滅,從而确保優勢企業能輕松健康發展,不被拖死。
董事們反駁,一家人兩鍋飯,職工能答應?
陳天彪在這兩天裏沒發表任何意見,企業走到這一步,他還能說什麽?他承認,李木楠提出的分竈吃飯方案是解決目前河化危機唯一的方案,也是拯救河化的唯一途徑。河化目前十四家廠子,八家是虧損的,兩家持平,只有四家贏利。用四家廠子賺的錢養活十四家廠子幾千名工人,用不了多久,這四家也會被拖死,與其被拖死,還不如趁早讓該死的死掉。明眼人都懂這個道理,何況他陳天彪!
但真要這麽做,行得通嗎?
董事們的擔心不無道理,八家虧損的廠子要全部斷了奶,自己找飯吃,不出半年就會關門大吉。而這八家,擁有的工人最多,合起來有五千六百名。如果一下子把這麽多人推向社會,會是什麽後果?再說,河化是國有企業,做出這麽大的決定,必須經市上通過。市上會同意河化這方案嗎?
陳天彪現在很後悔,當初為什麽一定要做大呢?沒人逼他,是他錯誤地估計了自己,也錯誤地估計了這變幻莫測的形勢。
他後悔自己後來太優柔寡斷,沒把這些破爛一股腦兒全甩出去。
當天夜裏,陳天彪把李木楠叫到家裏,因為會上受挫,李木楠情緒非常低落,牢騷滿腹地說:“董事會只會和稀泥,有啥決策水平?這麽和下去,河化不垮才叫怪。”
陳天彪微笑道:“你也別急,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準出事!”
李木楠說:“集中優勢産業的實力,繼續保持河化的競争力,才有機會走出低谷。至于那些本該淘汰的企業,你救它何用?市場經濟就是淘汰經濟,沒有死亡哪有新生?”
陳天彪不說話,一張臉陰沉着,眉頭皺得很緊。李木楠說了半天,他才從冥想中醒過神,沖李木楠說:“繼續說,我在聽。”
“改革是死,不改革更是死。與其等死,還不如破釜沉舟,或許還會殺出一條血路來。”
“政府呢,你考慮過政府嗎?”
“政府當然不會同意,這個我早就考慮過了。”
“那你還堅持改?”
李木楠不語了,他承認,很多地方他還很書生,按陳天彪的話說,就是不考慮現實,紙上談兵。但把所有現實都考慮周全,還有出路嗎?這也是他執意離開河化、離開陳天彪的原因。他越來越感覺到,在河化這樣的企業,除了被捆綁被束縛,妥協忍讓,什麽作為都很難有。可惜,他未能離開。曾經的去意堅決,又變得優柔寡斷,到底舍不得什麽呢?
蘇小玉從卧室走出來,照樣趿着拖鞋,穿一套寬松而質地柔軟的睡衣,樣子看上去有些慵懶。李木楠算是這個家的常客,蘇小玉在他面前很少有什麽不自在。加之她跟李木楠年齡也差不多,還較李木楠小一歲呢。平日李木楠稱她嫂子,她佯裝不高興,非要讓他改口。至于改口叫什麽,她倒是不說,李木楠也不敢改。
“木楠來了啊,我給你倒水。”說着,蘇小玉給李木楠倒水去了。李木楠說不用,坐會就走。蘇小玉已經跨進廚房的步子又扭出來,“有些日子沒來了吧,今天多坐會。”說完,目光輕輕一動,去倒水了。
李木楠馬上就不自在。剛才蘇小玉看他那一眼,特別有意味,輕波微漾中,就有巨大的信息釋放出來。更加讓他難堪的是,他的目光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寬松睡衣下露出的兩條粉腿,細勻、光滑,發散着瓷質的光芒。再者那睡衣有點透,裏面若隐若隐,竟連黑色的底褲都能看到。李木楠一陣氣短,他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可在蘇小玉面前,就是氣短。
倒完水,蘇小玉大方地在李木楠身邊坐下,給他削蘋果。陳天彪懶得再管她,比她重要的事有許多,腦子忙不過來呢。
蘇小玉給李木楠削好蘋果,非要李木楠吃。李木楠不想吃,兩人推搡中,蘋果掉在了地上。李木楠趕忙去撿,一低頭,結果看見……
“我該走了,董事長您也早點休息。”李木楠站起身說。
“走什麽,事情還沒談完,坐。”陳天彪語氣不容置疑。李木楠稍一猶豫,還是乖乖坐下。在陳天彪面前,他還是有些怕。從他被高薪聘進河化集團那天起,陳天彪三個字,就壓住了他。不管在什麽時候,這人總是有一種力量讓他服從。
李木楠覺得自己有點宿命。
“你坐着幹什麽,睡覺去!”陳天彪又沖蘇小玉說了一聲,蘇小玉臉一紅,起身進卧室了。
兩人又接着談,陳天彪是想說服李木楠,結果說來說去,反被李木楠一席話說的沒了詞。他承認,李木楠堅持的這些,對河化目前是最見效也最實用的,一味地想着為政府臉上貼光,毀掉的不但是他自己,更是河化一萬多人的飯碗。
一萬多人啊。一想這數字,想起那一張張焦盼着的臉,陳天彪的心就重,似有萬千壓力積在心頭。後來李木楠說:“我們已經錯失了一次機會,當初如果能果斷地把這些包袱甩出去,河化不至于被逼到死路。現在真是不能猶豫了,必須痛下決心。不管什麽時候,我們都應記住,我們是企業,不是政府更不是福利單位,企業是以效益為先,以……”
“好了,不說了!”陳天彪猛地打斷李木楠,臉上表情無比痛苦。李木楠走後許久,他還不能平靜。當初,當初如果真能按李木楠說的那樣金蟬脫殼,做精做細做強,河化怕就是另一番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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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彪說的金蟬脫殼發生在河化組建後的第三年。
那是一個生長愛情的季節,空氣裏充滿玫瑰花的味道,人們只要吸上一口,愛情的甜美就會在心裏升騰起來。陳天彪和蘇小玉的愛情,正是在那時萌發的。可是在這樣一個多情的季節,陳天彪卻幹過一件近乎絕情的事。
那件事完全是因為一件小小的意外引起,但對河化卻起到了四兩撥千斤的作用。
那天陳天彪心情很好,心情很好時他不願悶在辦公室,而是習慣到廠區各個角落走走。他一連轉了幾個廠子,轉到鏈條廠時,一種意想不到的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
主車間裏,工人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女職工織着毛衣,男職工或是甩撲克,或是閑聊,有兩個人居然十分投入地下圍棋。兩道生産線靜靜地停在那裏,另一道上,機子轟隆隆空轉。操作臺後面,一對小青年正卿卿我我,看上去很纏綿,很投入。
陳天彪靜靜地觀察半天,沒有人發現他,工人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歡樂裏,只有那空轉的機子,向他訴說這裏的散漫,悠閑……
他回到辦公室,這個意外猛地驚醒他,河化已不是原來他經營的那個化工廠,而是一個龐大的新家族,這個家族新添了不少成員,他們雜七雜八,沒有經過嚴格的訓練,甚至還不具備起碼的愛崗意識。如果不加遏制,河化會毀在這些人手上。
他沒有發火,改造一批人的觀念,靠發火和制裁是不管用的。他在尋求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讓人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一種新觀念,這觀念才能牢靠,才能成為大家共同維護的東西。
他将李木楠叫來,問有人只想拿錢不想幹活,怎麽辦?李木楠說,換一種方式讓他們拿,直到他們拿的不好意思。陳天彪豁然一笑,點了點頭。第二天,他突然給鏈條廠單獨開了一次會,宣布鏈條廠放假一個月,工人可以到勞動局自己聯系培訓,一個月後拿培訓合格證重新報到。工人們一聽樂壞了,全都有說有笑地走了。
接下來,他開始往勞動局打電話,過問報名培訓的情況,勞動局的回答讓他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個月很快過去了,重新報名時,二百號工人居然全都交了培訓合格證。這種合格證,二十塊錢一張,勞動局公開賣。
陳天彪的心翻了,他終于明白好好的鏈條廠為啥總是虧損,這是一批不可救藥的工人,或許他們應該一直生存在虧損企業裏。他不想再花什麽心血,如果每個兼并的廠子都讓他花大量心血,河化是走不多遠的。他決定斷腕割愛,也好給其他廠子給點顏色。
鏈條廠雖然不大,占地優勢卻很明顯,地處河陽城商業密集區,有不少人早就盯上這塊地盤,只是讓河化搶了先機。陳天彪放出風,決定将鏈條廠改建商廈,尋求合作夥伴。一個月後,在衆多洽談者中,陳天彪獨獨選中腐竹廠的浙江老板楊東升。楊東升的麻大姑牌腐竹遠銷西北五省,生意很火,賺足了錢,想投資建一座現代化的商貿城。但精明的楊東升開價很低,他認定可以像當初不費吹灰之力拿下“麻大姑”這個品牌一樣拿下這塊地盤。陳天彪成其心願,還價更低,條件是必須帶走這二百名工人。楊東升非常高興,二百名工人不就占二百個攤位嗎?少掏二百多萬,這買賣太劃算。合同很快簽好,鏈條廠的工人也是一片歡呼,終于不再幹苦力了,白得一個攤位,搖身一變自己就做了商貿城的小老板。經商一個月賺的錢比廠裏幹一年掙的還多,在這個全民經商的年代,人們想錢都想瘋了,誰還會在機遇面前猶豫?
商貿城很快破土動工。按合同,每個職工須先預交押金兩萬元,算是借款,商貿城建成後,按股分紅。陳天彪多了個心眼,将這錢截留到河化賬上,楊東升因撿了便宜,不好跟陳天彪計較。
僅僅一年,商貿城便在河陽落成,剪彩那天,河陽城好不熱鬧,可獨獨陳天彪皺着眉,他在替楊東升算計關門的日子。這場交易,表面看河化吃了虧,但陳天彪清楚,他把二百人的負擔甩給了楊東升,而且更關鍵的是,楊東升籌資幾千萬興建商貿城,這步棋一開始就輸了。河陽是個農業城市,社會購買力本來就弱,這些年各處的老板都來投資建商城,但真正賺了錢的沒幾個。為啥?河陽人有個根深蒂固的習慣,買一般日用品,從來不進大商城。河陽人建的批發市場盡管規模不大,但購物方便,輕車熟路,誰會費那麽大勁爬上幾層樓去買一個拖把,或是幾個紙杯?再說,修那麽大商城,商戶從哪來?建商城一是需要社會購買力,再一個是必須與社會消費習俗相吻合。河陽畢竟是河陽呀,浙江人再精明,還能一口氣改變河陽人多年形成的習慣?
果然,商貿城開張不出半年,就支撐不住了。客流量太少,交易額上不去,進去的商戶又搬了出來,回到自個的老地方經營去了。商貿城成一座空樓,楊東升栽了。
工人們愁眉苦臉前來找陳天彪,陳天彪很同情地安慰他們,說實在沒辦法,你們已跟廠裏解除了勞動合同,我也是愛莫能助呀。工人們再告艱難,陳天彪寬容地說,你們到公司財務去借些錢吧,誰讓你們曾經是河化的職工呢。
工人們陸陸續續借夠兩萬塊錢後,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可是遲了,他們只能自己照顧自己,河化集團已經不是他們的了。
後來,楊東升迫不得已,将商貿城和腐竹廠一并抵頂給了銀行,就這,還背了一屁股債。
這能怪得了誰呢,自古最無情的就是商戰,一步失算,滿盤皆輸呀——
李木楠又拿了一個方案,陳天彪還是不滿意。
“人呢,人咋辦?”陳天彪固執地問。
“河化就是讓人的包袱壓倒了,要讓我說,現在裁員一半,企業效益才能提高。”
陳天彪盯住李木楠,李木楠的直率敢言讓他感動。班子成員中,唯有李木楠敢對他講真話,講氣話。包括他離婚娶蘇小玉,建河化大廈等許多大的決斷面前,李木楠不止一次反對過他。後來的事實恰恰證明,李木楠的反對是正确的。陳天彪承認,李木楠是富有遠見的,尤其現代企業管理和戰略方面,李木楠可以算是專家。
但他能聽李木楠的嗎?
“你去過早市嗎?”半晌後陳天彪問。
“沒有,我跑那兒幹啥?”李木楠有些不解地盯住陳天彪。
“有機會你去早市轉轉。”陳天彪說。
河陽城西區的體育場,不知啥時興起了早市,每天天不亮,四處的小販們齊齊趕來,賣瓜果蔬菜的,賣早點的,賣減價貨的,河陽人便早早來這兒選購。李木楠一連去了兩次,除了看到熱鬧的交易場面外,沒發現別的。陳天彪再次問他時,他說去過了,想不到那兒挺熱鬧。
陳天彪的神情微微一動,想說什麽,卻又止住。
此時剛好九點,正是早市結束的時間,陳天彪拉起李木楠:“走,我們一道去看看。”
早市離河化不太遠,車子幾分鐘就到了。小販們正推着三輪車往外走,幾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粗聲呵斥着磨磨蹭蹭還想多賣一會的小販。提着菜籃子的老頭老太太們從陳天彪和李木楠身邊擦過,他們談論着今兒的菜價又比昨兒貴了幾角。李木楠心裏犯疑惑,不就一個早市嘛,有啥看頭?
當他跟着陳天彪走進去時,目光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
只見剛剛擺過小攤的地方,一窩蜂地圍去五六十號人。有老人,有婦女,居然還有二三十歲的小夥子和小媳婦。他們撲向菜販們扔下的菜葉、爛菜幫,争搶起來。有兩個險些為一棵白菜打起架來……
李木楠的眼睛像是被什麽猛地蜇了一下,他別過臉,朝遠處的祁連山望去。
“知道不,他們過去可都是企業的主人,現在為了養家糊口,不得不跑來撿這些……”陳天彪沉沉地說。
他不知啥時點了煙,煙霧罩住他的目光,李木楠覺得那裏面掩藏着很深的東西。
回來的路上,兩個人都不說話。臨進辦公室時,陳天彪說:“即或是下,也得給他們有個交代。”
22
月末的一天,河化的職工突然圍住了辦公大樓。
事情的起因是河化要分流職工。方案剛剛定下來,外面就嚷嚷成一片,工人們圍住陳天彪,紛紛讨要說法。起先陳天彪還耐心做解釋,後來見工人們實在太過分,索性不理了。
工人們越嚷越激烈,說啥話的都有,有幾個甚至在公開謾罵。李木楠出來了,他黑住臉,沖領頭的幾個發火:“吵什麽吵,都給我回去!”
工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沒人回。奇怪的是,也沒人再罵了。
“怎麽,想鬧事是不是,想上班的回去,不想上班的留下!”
這句一出,工人們全怕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像在等什麽。陳天彪站在不遠處,看西洋景一樣看住李木楠。李木楠掏出手機,給人勞部和保衛部打電話,工人們一見他要來真的,嘩一下散了。
陳天彪這才回了樓上。剛才那一幕,觸動了他某一根神經,進辦公室好久,他還怔怔地想着。工人們不怕他,居然怕李木楠,什麽原因呢?
李木楠叫來人勞部長和車間主任,召開現場會,車間主任多方找理由,為圍攻的工人辯護,李木楠一激動,當場做出決定,将剛才帶頭圍攻的幾個予以停班。會後,他走進陳天彪辦公室。
“這幫工人,不能給好顏色。”
陳天彪望望他,一時不知該說啥,末了,只說:“工人也有工人的難處。”
“如果老是想着工人的難處,企業就永遠沒法改革。我還是那個觀點,企業不是救濟院,更不是養老院,我們要的是能創造價值的人。”
陳天彪今天不想聽這些,他腦子有些亂,見李木楠還想說,做個手勢制止道:“好了,大道理留着以後講,先把眼前的問題解決掉。”
李木楠一愣,再看陳天彪神情,就知道他煩了,臉一苦,告辭出來。沒想在樓口碰見蘇小玉。
“你……”自從辭職在家後,蘇小玉很少再到廠裏來。尤其這一年,陳天彪再三警告她,沒事少在廠區裏晃。蘇小玉也懶得晃,她才不想在這裏顯擺呢,沒意思。
“你什麽你,不能來啊。”蘇小玉俏皮地說了一句,看住李木楠。李木楠臉無端地就紅了,目光想躲開,卻又……
蘇小玉穿一條緊身長裙,裙擺沒及腳面,上面又披一條駝色披肩,顯得既青春又華麗。面對這樣一個女子,很難把他跟五十多歲的陳天彪聯系起來,可是她真真切切是陳董事長的夫人。
“傻眼了啊,瞧你,沒一點出息。”蘇小玉往前邁了小半步,離李木楠很近了,呵着香噴噴的氣息悄聲說。
有工人從遠處把目光看過來,樓裏出來兩位辦事人員,想跟李木楠打招呼,一看情形,低下頭繞了過去。
“找董事長吧,我帶你進去。”李木楠略顯惶亂地說。
“幹嗎要找他,找你不行啊。”蘇小玉揚起脖子,挑釁地看住李木楠,“中午沒應酬吧,陪我吃飯去。”
“哪有時間,你看這廠裏亂的,我馬上要去車間,剛才還鬧事呢。”李木楠躲躲閃閃說。
“喲,怎麽一下又為廠子獻起身來了,你不是要去南方嗎,人家沈小姐可天天盼你呢。”
蘇小玉說的似是醋話,這話卻傷着了李木楠。沈小姐叫沈佳,南方一家企業的總經理助理,李木楠去南方的事,就因沈佳而起,雙方條件都談妥了,李木楠這邊又打了退堂鼓。上周沈佳還打電話催,讓李木楠盡快過去,那邊職位已留好,就等他走馬上任。
“來吧,與其跟河化一塊死掉,不如到這邊施展你的抱負。”沈佳态度還是那麽誠懇,那麽迫切。李木楠卻越發猶豫,他真的能割舍下河化?
“怎麽,舍不得離開啊,那好,陪我吃飯去!”蘇小玉咄咄逼人。說着就要把胳膊套上來,李木楠吓得慌忙一躲。這工夫,陳天彪從樓上下來,看了他們一眼,沒好氣地沖蘇小玉說:“又跑來做什麽,有事?”
李木楠趁勢逃開。
河化集團職工鬧事風波很快得以平息,但消息還是傳到了外邊。一時之間,社會上議論四起。糖廠剛剛鬧完,河化又要分流職工。幾乎同時,一條小道消息也不胫而走。有人說,河化董事長陳天彪外頭養着情人!
這消息一下子激怒了河化的職工,媽媽日,怪不得廠子成了這樣?
于是,關于陳天彪養情人的事,一傳十,十傳百,從河化內部很快響到了社會上。這一次,河陽人對陳天彪不再寬容了,而是異口同聲:“球!想不到他也是這號爛貨。忘本了,日他先人,學殷纣王哩,把江山葬到女人身上了。”
“河陽城咋盡出這號二吊子貨,這是毀哩,好不容易幹大個企業,讓這些敗家子就給毀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