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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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天彪一個緊急電話,讓李木楠火速趕往省城。
河化上市的事有了轉機,鄰市的金化集團臨時決定退出,把名額空了出來,省經貿委新來的孫副主任對河化很感興趣,在他的全力運作下,已經被北京有關方面退回的河化硬是重新擠了進去。
李木楠趕到省城,河化的預審已通過,所有材料正在做最後修改,孫副主任親自把關。
“汪小麗咋沒來?”陳天彪問。
“她……她說她不願來。”
“都啥時候了,開什麽玩笑!”陳天彪有些生氣,電話裏他再三強調,一定要讓財務部的汪小麗一同來,沒汪小麗,賬上的事誰也沒法處理,而處理賬務是當務之急。
“馬上打電話,叫她現在動身。”
李木楠猶豫着,像是有難言之隐,陳天彪嘆氣道:“你呀,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兩碼事,怎麽老往一起攪?”說着掏出電話,打給了汪小麗。汪小麗卻說,李木楠壓根就沒跟她說。陳天彪氣得合上手機,憤憤地盯住李木楠。
李木楠躲開陳天彪目光,心事重重地垂下了頭。
他真沒跟汪小麗說,不是他不想說,是他怕。具體怕什麽,李木楠說不清,但就是怕,尤其現在。不但沒通知汪小麗,就連他自己,接到電話後也不想動身。
李木楠想逃。這是一個秘密,半年前他就開始密謀。大風前幾乎就成了,可一場大風,又把他刮動搖了。他很痛苦。這段日子甚至不敢面對陳天彪,更不敢面對河化集團的上上下下。昨晚他想了一夜,事實上這段日子他一直在想,在猶豫,在鬥争。鬥争的結果,還是一狠心回絕了對方。
他不能做對不住陳天彪的事啊,真的不能!
陳天彪沒再多說什麽,要求李木楠馬上開展工作。時間不等人,尤其這節骨眼上。
經過幾天緊張運作,河化的材料基本達到要求,陳天彪決定讓李木楠也去北京,跟長住北京的林子強共同負責,做最後一次沖刺。這個時候,陳天彪也只有豁出來一搏了。
汪小麗作為財務主管,也一同前往北京。臨出發前,陳天彪特意将汪小麗單獨叫到房間,做了一番囑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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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陳天彪對河化上市是持反對意見的,他的态度一向很明朗,無奈上上下下合着力促成了今天這種局面,他又能奈何!興許孫副主任說得對,河化能否走出困境,這次沖刺很關鍵。考慮到河化面臨的一系列危機,陳天彪也開始對此有所盼望,要是真能靠上市度過危機,那是再好不過。不過內心深處,他仍然不敢樂觀,再三叮囑李木楠,去了之後一定要跟林子強講清楚,告訴他這是最後一搏了。林子強一直在北京,關于上市的前期工作都是他在跑,可這人毛病不少,基于種種擔心,陳天彪才決定讓李木楠去。
關于河化上市,說來話長。兩年前河化遇到組建後的第一次危機,一向熱銷的産品突然有了積壓,價格也一落千丈。短短幾個月時間,河化驚人地出現了虧損。
偏在這時候,市上提出了河化上市的構想,市長夏鴻遠多次找陳天彪,要他解放思想,開拓思路,只有進入資本市場,企業才能迅速做大做強,做成全國乃至世界一流的企業。
夏鴻遠激情高漲,信心十足,好像河化上市是唾手可得的事。
夏鴻遠是從省直機關派來的,那個時候,夏鴻遠到河陽并不久,确切點說才五個多月。五個多月裏他提出了不少頗具創意的構想,可惜一件也沒落實,他心裏有些暗暗發急。有次去省城開會,他意外得知別的地市都在極力争取企業上市,有些地市甚至成立專門機構,研究和運作這件事。夏鴻遠是個政治嗅覺極為敏感的人,他馬上判斷出企業上市不只是企業的事,它關乎政府的能力,政府在市場經濟面前的敏感度和應變力,當然,更深層次的,夏鴻遠不想說,許多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從政靠的是悟性,靠的是那一點點先于別人的靈性。有些話你比別人早提出來幾分鐘,它就是屬于你的,有些事你慢上半拍,盡管做得很成功,可是充其量也是步人後塵,沒啥實際意義。
主張和意識越來越被叫響,一個官員如果沒有自己的主張,沒有超前的意識,你就只有冷板凳坐。主張和意識如何才能表現出來,那就是搶先,誰率先誰就成了焦點。
夏鴻遠渴望成為焦點。
好在別的市都還在暗中活動,就上市而言,大家還在一個起跑線上。
夏鴻遠立即召開聽證會,向方方面面公開了自己的态度。
上市的概念一提出,立刻贏得河陽大部分官員的響應,連續五次聽證會,得到的都是衆口一詞的支持。不多時間,夏鴻遠神不知鬼不覺從省上弄來了名額。
被動的只有陳天彪。平心而論,陳天彪對上市一無所知,對資本市場更是聽天書般陌生。陳天彪是個沒文化的人,河化能走到今天,完全是他意想不到的事,就目前河化的發展,已大大超過了他的駕馭能力,他都有些後悔把河化做大做強了,原來大和強聽起來很美,做起來卻太費事。陳天彪要的不是這樣的企業,河陽有句土話,叫馬的能耐馬知道,驢的勁兒驢曉得。一匹馬能拉多大的車,是有定數的,你要無節制地往它身上加重,結果只有兩個,一個是馬掙死,一個是把車撂下。
可現在是馬和車都由不了自己,鞭子別人拿着,硬要你拉有啥辦法?
陳天彪想撂蹄子,可鞭子緊跟着就抽來了。
河化的危機已經暴露,企業過速擴張,多行業并舉埋下的隐患,如同腫瘤,開始發作。而潛伏在河化這個河陽巨人身上的腫瘤,決不只一塊,說危險些,它貌似龐大的外表下,隐藏着千瘡百孔。如果你清楚河化是怎麽發展來的,那你就不該對它抱太大幻想。誰讓他當年頭腦發熱,撿便宜似的一氣收容下大大小小十二個半死不活的廠子!
難怪老城裏人黃風要站在廣場罵,破爛兒就是破爛兒,啥時候都忘不了撿破爛!
都說老城裏人黃風長着烏鴉嘴,他說誰誰倒黴。陳天彪不幸又一次被他言中。
陳天彪一次次把河化的實際情況講給夏鴻遠,夏鴻遠根本聽不進去,作為一個有着遠大抱負和狂熱激情的市長,他怎能容忍一個全省叫得響的企業無節制地給他哭窮呢?
河化是啥,它是河陽地方經濟的重要支柱,是全省工業企業的骨幹,是全省的十強。你陳天彪是啥,是“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是全國勞動模範,是全省排得上號的大企業家!你給我哭窮,不是成心拆我臺嗎?
大凡當領導的,不怕自己幹不出政績,就怕下面拆他的臺。夏鴻遠在臺上激情吶喊,陳天彪卻在臺下畏縮不前,河陽就有熱鬧看了。
果然,河陽四大名人邸玉蘭在街上唱開了:東家長西家短我來說說陳破爛陳破爛,是模範
一氣把破爛全收完
睡不着覺,吃不下飯
掰着指頭把賬算
一年納稅幾千萬
養活工人過了萬
沒有錢兒搞生産
還要上市裝門面
人們嘿嘿笑着,覺得邸玉蘭胡唱。邸玉蘭一甩袖子,刷地進入了正題:來個新官耍精明屁股還沒坐太穩又吹上市又擴城
天天開會描前景
紙上談兵不臉紅
我就看你多日能
能在天上戳個洞
老城裏人黃風遠遠地站在廣場裏,目光冷如刀子,這一次他破天荒沒罵邸玉蘭。可是不巧得很,邸玉蘭罵街的話傳到了夏鴻遠耳朵裏,夏鴻遠暴跳如雷,來河陽才幾天,就讓傻婆娘編排着罵了,他這個市長還怎麽當!
夏鴻遠迅速召見陳天彪,他只要陳天彪一句話,到底上不上?
面對比自己年輕十多歲,有着碩士學歷和讓河陽人紛紛猜測的神秘背景的代市長,陳天彪臉上擺出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讓年輕的代市長禁不住疑惑,這麽大一家國有企業,怎麽交給這麽一個萎靡不振,不具有開拓創新精神的人來管理?他甚至已在腦子裏動一個可怕的念頭。
“夏市長,河化情況複雜,您能不能先……調查研究一番再讓我表态?”陳天彪抑制住內心的波瀾,語氣婉轉地說。
“你說我沒有調查研究?”夏鴻遠眉頭一緊,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在陳天彪臉上,近乎動怒地說,“那我說一串數字,河化集團組建于一九九二年五月,現有資産9.68個億,年産值過億元,自一九九四年起,連續五年居全市工業企業規模效益之冠。”
“這……這只是過去,河化目前确實遇到一些困難。”陳天彪吞吞吐吐。
“哪家企業沒困難?正因為有困難,才要争取上市。你知道上市意味着什麽嗎?是二次騰飛!大量的資金募集到位,河化産業結構調整的步子就會加快,開拓市場的能力将大大增強。現在是資本運營時代,不進入資本市場,企業只有死路一條,你明白嗎?”
陳天彪呆若木雞,一提資本市場,他越發沒了信心。盡管他相信市長說的是真,可讓自己駕着這麽一輛大車,貿然踩進壓根不熟悉的雷區,他還是心驚膽戰。他已經邁錯一步了,再錯下去,河化就要毀在他手裏。
“市長,河化現在不是求進的時候,它需要喘口氣,需要調整,你給我一段時間考慮,行不?”陳天彪近乎是在哀求。
“多長時間?一個月、一年,或者五年?我們能等起嗎?你知不知道争取一個名額有多難,你不上,人家還搶着上呢。”
夏鴻遠的口氣不只是批評了,他的臉上已經浮出一層對眼前這個冥頑不化的農民企業家的蔑視,說完這句,他不打算再跟陳天彪争論下去,他迅速做着另一種考慮,一種有可能徹底改變河化命運的考慮。在他看來,誰阻撓河化上市,就是阻撓河陽前進的腳步,不換思想就換人,這一點夏鴻遠說得到做得到。
半個月後,因為陳天彪一而再再而三地報憂不報喜,河陽市做出調整河化集團董事會的決定。市國資局以國有資産所有者的身份,增派年富力強,專業知識豐富的林子強出任股東代表。股東會開了一天,先是林子強和河化集團企劃部長李木楠新當選為董事,董事會上,陳天彪又一次當選為董事長,林子強當選為副董事長。
一股莫大的壓力朝他壓來,陳天彪預感到形勢不妙,但又沒有更好的措施可采取。盡管他最後以兩票的微弱優勢超出林子強,保住了董事長的位子,但在随後召開的董事會上,林子強完全以國有資産代言人的身份,以強硬的态度力主河化上市。在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态下,陳天彪選擇了妥協。
妥協是一門藝術,但妥協更出于無奈。
這些年,在事關河化往哪走,走多遠的重大決策上,他已不止一次選擇妥協。
河化上市的步子終于邁開,林子強作為此項事宜的全權負責人,一路過五關斬六将,将河化上市的希望延伸到了首都北京。
然後就麻煩疊出。一次次地退審,一次次地補充,沒完沒了的錢流水一樣滾向北京。
陳天彪真是不敢想。一想,他就感覺自己是罪人。
好在現在希望又有了。
懸念随之産生,希望最終能成真嗎?
陳天彪拿起電話,他要跟兒子望成了解一些事情。電話響半天,終于接了起來,那頭傳來一聲“喂”。
陳天彪猛地摁了電話,想不到又是她接電話!
接電話的是麻大姑。陳天彪跟麻大姑離婚後,麻大姑先是在鄉下生活了一段日子,後來兒子望成再三要接她去北京,她也許是想通了,也許是受不了鄉下那份寂寞和孤苦,去了。
說來殘酷得很,陳天彪竟然沒跟大姑通過一次電話,只要是大姑接線,他立馬惶惶地挂了。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陳天彪像是把這恩全給忘了。
這日剛回到家,二車間的王大虎敲開了門,一進門就撲通給他跪下,陳天彪一把扶起他:“怎麽了老王,有話慢慢說。”
王大虎泣不成聲,半天才說:“我老婆沒了。”
王大虎的老婆叫蘇連梅,才四十三歲,以前是河陽飲料廠的工人,飲料廠倒閉後,在家門口擺了個小攤,不多時日因為那一片拆遷,小攤擺不成了,六神無主地困在家裏。王大虎上有老,下有小,父親王中河曾是河陽城最早的“紅色”成員,後來跟西路軍一路打到了新疆,打仗時受了傷,一只眼沒了。他先是被安排到河陽區委,因為沒文化,自己要求不幹了,主動到了街道工廠,幹起了苦活兒。如今那工廠早就不存在了,王中河四處上訪,要求解決他的養老,時至今日事情也沒個着落。
如今他已是九十多歲的老人。
陳天彪趕到王大虎家時,不少工人都來了,忙活着搭帳篷,設靈堂。王大虎的老婆是早上五點二十落的氣,腫瘤醫院的醫生曾經誇海口,手術做得很成功,沒想術後還沒半月,人便沒了。
王中河木呆呆坐在椅子上,一只眼閉着,另一只眼空洞着,跟誰也不說話,樣子看上去跟死了沒什麽兩樣。
陳天彪略略問了些情況,王大虎說,家裏沒一分錢了,手術費花了兩萬多,到現在還欠醫院一千多塊,今早擡人時醫院死活不讓人走,說是辦清手續再走,廠裏幾個工人火了,要砸醫院的收費室,驚動了110,後來得知是王中河的兒媳婦,才把他們放了出來。
陳天彪掏出電話,給財務部和工會辦做了安排,要求他們先幫着王大虎辦理喪事,醫院的事,完了再說。
帳篷搭好了,工人們幫着把蘇連梅擡到帳篷裏。天氣太熱,人又是長期輸過液體的,怕是很快就會有異味。有個老工人出主意,拉來了一車沙,拿開水澆濕了,把蘇連梅直接放沙上。陳天彪又打電話讓辦公室弄來幾瓶液氮,帳篷裏的空氣一下涼下來。
因為陳天彪親自指揮,事情很快有了條理,不大工夫,靈堂設了起來,花圈、紗帳襯托得氣氛一片子悲涼。王大虎的女兒靈靈在幾個婦女的陪同下,趴在靈堂前哭了起來。
一條生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去了,她才四十三歲,一天好日子也還沒過。望望這個家,陳天彪的淚水禁不住下來了。
王大虎家就住在拆遷區,河陽人稱這一片子叫“貧民窟”。大約是陳天彪親自為死者張羅喪事,“貧民窟”的人很快跑來看稀罕,不大工夫便圍了一大堆,指指點點,評頭論足。穿過厚厚的人群,陳天彪觸到一雙冷冷的眼睛,那目光有點毒,有點狠。他一動不動地盯住陳天彪,鷹一樣尖銳。
是老城裏人黃風。
陳天彪躲開他,交代了幾句,然後就離開王大虎家。
回到家裏,見岳丈蘇萬財來了,跷着二郎腿坐沙發上,正騰雲駕霧地抽煙。蘇小玉沒想他這麽快回來,一時有些尴尬,臉色漲紅,想說什麽,又結舌得說不出。
“回來了?”蘇萬財放下腿,嚯嚯笑了笑。
蘇萬財跟陳天彪年齡差不多大,面相卻老出許多,加上這些年一直不幹正事,尤其女兒蘇小玉嫁給陳天彪後,更像是當了太上皇,走哪也死有理,整個人啥時都是牛氣沖天的樣子。
陳天彪眉毛一揚,沒說話,目光卻狠狠地瞅了蘇小玉一眼。他曾鄭重地跟蘇小玉交代過,請她父親以後少來這個家。
蘇萬財并不拿陳天彪的冷臉當回事,習慣了。啥東西一習慣,就變得無所謂。他大大咧咧抽口煙道:“廠裏死了人?”
陳天彪仍舊不說話,後悔回來之前沒打電話問清楚。正欲轉身出門,又聽蘇萬財說:“這種事兒你也親自去?手下那麽多人,随便打發幾個不就行了,死的又不是啥要緊人。”
“你少說兩句行不,又是茶又是煙,堵不住你的嘴?”蘇小玉見父親不識眼色,恨恨搶白了句。
陳天彪掃一眼他們父女,沒做任何表示,上了樓。剛在床上躺下,就聽樓下響起父女倆的吵架聲。
“他是董事長,冷臉子我受,你是我丫頭,跟我兇個啥?”
“我替你臉紅!”蘇小玉像是把啥東西恨恨摔了一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事少往這跑,欠你的還是少你的,三天兩頭跑來丢人?”
“是我欠你們的,行了吧。”蘇萬財口氣軟下來,對這個女兒,蘇萬財還是很怕的,再怎麽着也是他的搖錢樹,女兒不高興,他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蘇小玉的聲音也小下來。
陳天彪關上門,想讓樓下的聲音離他遠點,他還沉浸在王大虎一家的不幸中,王大虎家的日子那麽難,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他裏裏外外轉了一圈,粗略估算了下,家産合起來也超不過萬元。女兒靈靈才十七,去年就因交不起學費辍學了,聽說在一家私人食品廠打工,一個月掙幾百塊。想着想着,他掏出電話,問財務部,王大虎的集資款退清沒?會計說,退清了,都交了醫藥費,廠裏還墊了近一萬呢。
“以工會的名義給他們送去兩千,這事別讓其他人知道。”
合上電話沒幾分鐘,他又撥通另一個號,對方一聽是他,馬上态度好起來。陳天彪說:“你那兒還缺人不,我有個親戚,小姑娘,想在你那兒找份工作,能不能安排一下?”
對方想都沒想就說:“陳董的親戚,我哪敢推辭,明天就讓來,坐辦公室。”
“辦公室就不必了,給安排個掙錢多的崗位,她家境不好,年紀又小,還望多照顧。”
對方說:“沒問題,到打字室打字去,一個月發一千二,如果嫌少,我再加。”
陳天彪表示感謝,兩人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挂斷了電話。這時樓下又吵了起來,陳天彪出來沖樓下發火:“你們有完沒完?”
蘇萬財霍地從沙發上彈起來:“你給評評理,我來一回她甩一回臉子,好像我這個老子是讨飯的,俗話說子不嫌娘醜,她這是把我當老子嗎?”
蘇小玉緊跟着道:“有你這種老子嗎,你做的那些個丢人事,天下哪個老子做得出來?”
“我做哪些丢人事了,啊?偷了還是搶了,你說個明白!”
“我說不出口!”蘇小玉猛地将手裏東西掼了一下,樓下發出很響的一聲。蘇小玉給父親發脾氣,是常有的事。蘇小玉這樣做,一大半原因是陳天彪。陳天彪跟蘇萬財,關系緊張着呢。
陳天彪裝作啥也沒聽到,沖樓下的蘇萬財說:“你盡管喝,茶有的是。”
蘇萬財這次是來賣兔子的,他在鄉下辦了一個養殖場,辦廠的時候找過陳天彪,陳天彪沒支持也沒反對,事實上從蘇萬財的面粉廠倒閉後,他的事陳天彪都采取這态度。蘇萬財卻認為不反對就是支持,因此辦廠時三番五次找陳天彪借款。陳天彪自然不會借給他,蘇萬財最終還是從女兒蘇小玉那兒弄到了錢。此後,蘇萬財三天兩頭跑來,不讓進家他就找到廠裏,不是賣豬就是賣羊,反正河北集團後勤部的人他都熟,不用陳天彪發話,人家照樣給他面子,按高出市場價許多的價格收了。後來陳天彪知道了,把後勤部長狠狠批了一頓,還在相關會議上專門強調,以後凡是蘇萬財的東西,白給也不能要。
蘇萬財并不計較,世上的豬羊一個樣,臉上又沒刻我蘇萬財的名字,只要我不出面,你從哪兒知曉。
蘇萬財現在不養豬羊了,那東西盡賠錢,賠得他都認不得人了。事實上這兩年他啥也沒養,廠子早不像廠子,前幾天他從別人手裏低價收購了一批兔子,他想賺一把。蘇萬財最近開銷大,手頭很不方便。他提着兔子去找後勤部長,後勤部長很為難地說,實在不好辦,廠裏現在資金緊,工資都按時開不了,哪還有錢搞福利?蘇萬財軟纏硬磨,部長就是不敢答應,一口一個沒錢。蘇萬財哪能信,河化沒錢,這世上誰還有錢?前些年搞福利,搞得全河陽眼紅,甭說幾百只兔子,就是拉來幾火車牦牛,也給分了。可惜那時自個傻,沒抓住機會。蘇萬財認定是陳天彪作梗,這才提了兩只兔子來探口風,沒想又讓陳天彪甩了冷臉子。
陳天彪睡了一覺,醒來後天已發黑,從樓上下來,見蘇小玉蜷縮在沙發上睡着了。他廚房裏轉一圈,本是想找東西填肚子,結果就看見了兩只兔子。也不知從哪裏生出的恨,陳天彪弄醒了沙發上的蘇小玉,質問:“是他提來的?”
蘇小玉揉着兩只眼睛,慌慌張張說:“是他提來的,我不讓放,他……”
陳天彪沒再多說,操起兔子,出門扔進垃圾道。進門還見蘇小玉愣怔在沙發邊,陳天彪感覺到不大對勁兒。
“怎麽,不舒服?”這時他才關心起年輕的妻子來。
“不,不,我沒事。”蘇小玉惶惶地跑進廚房,想給陳天彪做點吃的,一緊張被熱水燙着了,疼得她跳起來。
陳天彪不動聲色地看住她。
看着看着,眼前忽然晃出一扇磨盤。是磨盤,圓圓的,轉啊轉,不停地轉……
他的雙眼一下就濕潤。
三車間再次停産,這一次是大停,原料供不上了。
幾乎同時,兼并過來的三個分廠也相繼停産。
陳天彪似乎并不着急,他對找上門來的幾個分廠廠長說,停産不見得是壞事,你們生産了這些年,賺過錢沒有?
幾個廠長讓他問的低下了頭。
自兼并過來,河化的分廠幾乎都靠大廠這邊貼損,陳天彪一直期望他們能自己扭虧,現在看來這個想法簡直愚蠢。
“工人們嚷着要工資呀?”有個廠長說。
“要?”陳天彪控制住情緒,“你告訴他們,工資不是要的。”
“董事長,要不再找找市上吧,我們的紙箱質量不錯,就是價格稍稍貴一點,可市裏的企業都從外地訂貨。”紙箱廠廠長帶着情緒說。
“要找你找,我可替你當不了婆婆。”陳天彪哭笑不得。紙箱廠的産品是不錯,可成本居高不下,設備老化,耗材高,加上要養活一大堆工人,早就沒了競争力。去年陳天彪就想讓他們停産,但市上硬性出臺一項政策,把紙箱廠列在了必保單位。就是這種必保,讓這些人認為,市裏企業訂他們的貨是天經地義。聽聽剛才那口氣,價格稍稍貴點,好像價格貴還成他聲讨別人的理由了。
必保單位是市上的形象工程,也說是面子單位。在下崗鋪天蓋地,失業這個詞第一次光明地跳到國人面前時,能保住一些單位是很得人心的。為此市上采取了一系列溫情措施,包括協調貸款,包括市長包點,包括以行政手段幹預市場供求,去年就是市上出面,将紙箱廠積壓産品賣給了本市幾家小廠。
在強大的市場面前,市上也顯得很被動,很無奈,有時的舉措簡直像小孩子玩過家家,滑稽得很。
一聽陳天彪口氣不好,紙箱廠廠長不敢再多嘴,悶聲抽起了煙。
幾個人圍了一上午,沒從陳天彪嘴裏聽到一句想聽的話。陳天彪這次看起來是心硬了,鐵了,非要讓河化經歷一場痛變了。
陳天彪扔下黔驢技窮的一幫人,獨自下了樓,在廠區裏轉悠片刻,發現自己現在也有點黔驢技窮。
不是好事啊,以前遇到難題,從沒這麽煩躁,更沒這麽悲觀,這次,真不一樣。
他忽然想到招弟家去坐坐。每當心情堵塞,煩悶解不開時,他就不由得想起招弟一家子。
人跟人的感情真是複雜得很,五十歲的陳天彪在通往鄉間的路上忽然想起了感情這個詞,想起了遙遠的歲月,想起了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許多熱血沸騰的故事。他仿佛看見自己正走在鄉間的小道上,赤着腳,打着泥腿,脖子上挂一條永遠被汗浸濕的毛巾。他的身後,是一條高高斜斜的影子,無論春秋還是冬夏,他都那麽忠誠地跟在他身後,他吃苦他也吃苦,他挨餓他也挨餓,他栽跟鬥他也會趴下。而在他們的身後,在那個灑滿辛酸和恥辱的鄉下小村落,炊煙和牛屎混合着的霧騰騰的天空下,兩雙眼睛正穿透麥田和苞谷地構成的重重障礙,眼巴巴地望着他們。路正是在這毫無希望的巴望中一步步延伸,居然神奇地延伸到了令他們神往的河陽城,這是多麽的不可思議呀。許多時候,陳天彪真是不敢相信,這一生就跟做夢一般,有時候他真是不敢伸手觸摸這已到手的成功和輝煌。有時夜半醒來,他會突然地恐懼、害怕,仿佛掉進一個陷阱,自己正被許多陌生的、猙獰的、充滿貪欲的聲音包圍,無數雙手從陷阱裏伸出來,有貪婪的,有霸道的,有絕情的,有冷漠得近乎冰硬的,更有充滿了邪惡的,他們要把他推向更深的陷阱,推向永遠找不到麥田和炊煙的地方。
那地方居然金碧輝煌,光芒四射。
陳天彪淚流滿面,嗚咽如嘶,醒過神後才發現有一雙手牢牢拽着他,不讓他迷失。他感動得涕泗橫流,泣不成聲。
車子在通往鄉間的公路上有點颠簸,陳天彪的心起伏難靜。車窗外的大地蒼蒼茫茫,麥收已經結束,成熟的苞谷業已收割,太陽灼烤下的大地寂靜無聲,只有一波一波的風在不停地訴說。
過去的歲月裏,這片土地上的确發生了許多故事,有些已深深植進了人們的心田。
驀地,陳天彪仿佛看見一個身影,孤零零的,蹒跚在鄉間小道,緊跟着一個聲音響起來。
“收——破爛哎,有破爛賣不?”
停車!陳天彪喝了一聲,快快地跳下車,聲音還在,缭繞在天地間,那麽悠長,那麽動聽,卻又那麽撕心。
他怔怔地盯住田野,風吼吼,天茫茫,那個影兒一拐一拐地遠去了……
久久,陳天彪都迷茫得醒不過神,等他重新走上車時,眼裏已是一片淚痕。
車子終于停了下來。
離河陽城幾十裏路的這個名叫下四壩的村莊,人們看陳天彪的目光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遠遠望見陳天彪的奧迪開進村子,婆姨們摟緊娃蛋,老漢們牽好牲口,自覺站到村巷兩邊的院牆下,給陳天彪騰出一條寬展的車道。瞅着小車停到墩子家門口,有幾個婆姨心裏升騰起對招弟的一片熱羨,目光從莊門裏硬擠進去,想探出今兒個河陽城赫赫有名的大老板給招弟又帶來啥好禮。那個牽着花犍牛的白胡子老漢像是憶起什麽往事,竟在神經兮兮的亂想中丢開了牛缰繩,花犍牛望着自己的主人孤獨地遠去,打個沙啞的噴鼻,甩甩脖子,四蹄挪動着朝眼前的陌生物走去。幾只母雞在巷道裏覓食,不時驚起脖子,沖墩子家“咯咯”叫上幾聲。村子沉浸在寧靜的安詳中,藍色的天空下,一縷縷炊煙袅袅升起。
招弟不在。陳天彪進門的時候,墩子正在看影碟,見陳天彪進來,墩子手忙腳亂,取碟時差點将花瓶打翻。陳天彪見他慌慌張張,詫異地問:“搞什麽鬼哩,張皇失措的。”
墩子讪讪地笑笑:“沒啥,一個人悶得慌,亂打發時間。”
墩子辦了一家磚廠,生意也不好做。陳天彪瞥了一眼,墩子看的竟是河化集團剪彩時的錄影,心裏一動,忍不住說:“放上一起看,我也悶得慌。”
墩子憨憨地一笑,有點猶豫。陳天彪又說:“舍不得啊,怕費了你家電?”
墩子不好意思了,趕忙将影碟放了進去。
兩人喝着茶,目光一刻不離地盯住畫面。
午後的陽光射進來,将他們的記憶拉出老遠……
那是陳天彪出獄後的第四個年頭,也許上蒼有意垂青這位多災多難的人,僅僅四年,小小的鄉辦化工廠便讓他玩魔方似的玩出一副新面孔,一片新天地。這個已經關門大吉的小廠交陳天彪手裏時,只剩兩個看大門的老頭,一堆爛鐵一樣的廢棄設備,幾間破磚房,再就是将近八十萬的外債。誰也想不到,四年工夫,它竟一躍成為河陽經濟的新寵,生産的碳酸鈣遠銷西北、西南十二個省市,塑料薄膜覆蓋千裏隴原,主廠年産值達八千多萬,效益指數排名河陽工業企業第五,輔助産業如雨後春筍,活力四射。這還不算,它所創造的陳天彪新經濟模式像一道強有力的電磁波,刺激着河陽人的神經,陳天彪及其河陽化工廠正被演繹成一個新經濟神話,令河陽人津津樂道。
當時河陽剛剛撤地建市,一切機遇都在孕育中。新上任的市長王明意氣風發,雄心勃勃,正想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盡情地抒寫激情,陳天彪瞅準這個機會,把自己的宏偉構想談了出來。王明一聽,激動地握住陳天彪的手說:“幹,老陳!為什麽不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