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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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個創建現代化企業集團的構想很快擺在了河陽高層的桌面上。
陳天彪清楚地記得,從論證到批複,從征地到貸款,僅僅用了一個月時間。一個月呀,那是怎樣的速度!擱在別人身上怕是想都不敢想,可這個機遇硬是讓陳天彪抓住了。兩年後,當一座大型的現代化工業廠房擺在河陽人面前時,整個河陽城驚呆了!
河化集團正式挂牌剪彩的這天,河陽城彩旗飄揚,鑼鼓震天,一支六百人的攻鼓子隊把河陽城的耳膜都震破了。陳天彪洗去身上積攢了兩年的塵垢,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市長王明更是容光滿面,眉飛色舞。為示隆重,省上專門派一位要員前來剪彩,這樣的陣勢,把河陽城方圓幾十裏的老百姓都給吸引來了。
那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日子。那個日子注定要讓人們傳誦、懷念,并永久地寫進河陽城的歷史。
畫面上,人頭攢動,鼓樂齊鳴,萬裏晴空,空氣裏布滿甜甜的誘人味兒。剪彩儀式安排得有條不紊,一切都在熱烈的氣氛中歡快進行。陳天彪跟省市領導還有嘉賓們笑容可掬地站在攝像機前,等着禮儀小姐捧上剪刀,莊嚴而神聖的剪彩儀式馬上開始。
突然,會場秩序出現騷亂,盡管很細微,陳天彪和墩子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一位袅袅婷婷捧着銀色盤子的小姐不知是緊張,還是太過興奮,竟稀裏糊塗錯走了方向。本來她捧的剪刀是遞給陳天彪的,誰知她越過陳天彪,騰騰騰朝另一個方向走去。她一亂,後面的小姐全亂了方寸!
畫面上的陳天彪急得直眨眼,這場面哪能亂,亂不得啊!陳天彪臉上的表情駭急了,雙手下意識地伸出來,恨不得一把奪過剪子!
墩子啪地關了電視:“不看了,都看多少遍了,我們哥倆還是喝酒吧。”
墩子拿出酒瓶,卻見陳天彪臉色肅然,表情凝重。
“怎麽了,不舒服?”墩子悄聲問。
陳天彪癡癡的,目光死死盯住電視,不說話。
墩子垂下頭,他怕的就是這個。
“算了,過去多少年了,還想那麽多做啥。”半天後墩子這麽說了一句。
陳天彪悵嘆一聲,擡起頭:“墩子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你也瞧不起我?”
“看你,往哪說呢,快,上炕,這可是瓶老酒,半年多沒跟你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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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人招待客人最熱情的方式,就是請客人上炕。坐在地下,怎麽也不舒服。陳天彪耐不過墩子熱情,推托幾下還是上了炕。墩子翻箱倒櫃,拿出一瓶老酒來。
“墩子你說,這事兒我是不是做得特混賬?”上了炕,陳天彪問。
墩子幹笑兩聲:“從來沒聽你問這個,今兒個咋了,她惹你了?”
陳天彪搖頭,抓起瓶子灌了一口:“墩子呀,你我多少年了,老哥哥從沒在你面前現過啥洋相,你也從沒揭過老哥哥短。可我知道,這件事你有看法,當時沒說,你是怕添亂,這都幾年了,你還不說,老哥哥難受喲。”
陳天彪把話題拉開了,這話題沉重,牽扯到他跟兩個女人的關系,更牽扯到河陽人對陳天彪的評價。
墩子慌得不知咋是好,他怎麽提這個呢,他可從沒提過這個呀。老天爺,他咋就突然提起了這。都怪這破碟片,怪那女人!
不對呀,以前他也看過這碟,怎麽就不提?
墩子心想陳天彪一定是受了啥刺激,說不定他們兩口子現在有了問題,也是,老夫少妻,自古哪有不出事的。再這麽下去,怕是?墩子亂想着,眼睛焦急地望着外面,這個招弟,她咋還不回來?
“好了,不說了,對也是它,錯也是它,風吹樹倒,下雨路滑,對錯都是它了,喝酒吧。”陳天彪終于把目光從電視上挪開,自我調侃地說了一句。
“這就對,你是幹大事的人,少為雞毛蒜皮傷腦筋。”墩子急出了一頭汗,陳天彪再要是問下去,他就保不準說實話了。
“喝酒,喝酒,你看嘛,輕易碰不上,碰上了就好好喝一場。”墩子忙忙地斟了酒,他想拿酒擋住陳天彪的傷心事。
陳天彪看着這個老實人,心裏的感慨更多了。墩子兩口子心裏,對他離婚娶蘇小玉,一直藏着想法,過去他不想聽,也聽不進去,現在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聽他們說實話。
這話墩子咋說?
他長長地嘆了一聲,舉起酒杯。兩人正喝着,招弟一陣風進來了。
招弟是去下奶。村裏有個媳婦生了娃,鄉鄰們都要送去奶粉還有饅頭啥的,叫做下奶。回來路上遠遠地看見小車,她身子騰地熱起來,臉也紅了,心也跳了,腳步子邁得快。巷子裏幾個女人妒忌,酸溜溜地說:“瞅她那騷樣,路都不知道咋走了。”招弟裝作沒聽見,這類話她聽得多了,耳朵裏都長了繭,反正她心裏滋潤,愛咋說咋說去。她朝後望了一眼,步子邁得更歡了。
進了門,沖陳天彪說:“來了也不提前說一聲,看看,冷灰死竈的,叫人笑話。”見墩子只顧着喝酒,怨道,“就知道喝,明明他胃不好,還喝,快下來收拾雞,我和面去。”
話還沒落地,媳婦兒翠翠進了門,也是一陣驚喜,院子裏很快熱鬧起來。陳天彪讓他們別忙活,弄碗山芋米拌面就行。招弟哪聽,又是張羅着殺雞,又是跑去跟人家要發菜,好像置辦酒席一樣。
一頓飯吃下來,天已大黑,陳天彪說要回,招弟馬上拉了臉:“回回回,離不開她還跑我這窮家做啥?”
這個她,說的就是陳天彪小妻子蘇小玉。
墩子吓得伸出了舌頭,緊着給招弟擠眉弄眼。招弟不管,裝了一袋子玉米棒,打發了司機,說今兒不回了,你跟他屋裏說一聲,住我招弟家了。
墩子氣得直跺腳,不叫她提她偏提。再看陳天彪,果真臉色陰了,目光盯着那張碟,像是跟誰生氣。
“你就不能不提她,他心裏有事呢。”墩子走出來,沖招弟悄聲道。
“我偏提,整天守着個掃帚星,沒事才怪!”招弟的聲音很高,她是故意說給陳天彪聽的。
“你——”墩子恨死這個老妖了,人家不來,她念叨,來了,她又這态度。
正吵着,墩子的電話響了,磚廠打來的,說是供電站的人去了,要停電。墩子沒好氣地說:“還想幹啥,有沒有王法了?”挂了電話一會兒,又覺不妥,跟陳天彪說:“這些狗日的,整天找麻煩,我還得看看去,正燒窯哩。”
現在辦個廠,要多難有多難,誰都是你的爺,稍稍侍候得不好,就給你找麻煩。其中酸苦,陳天彪自然知道。這些年,他沒少被有關部門少騷擾過,一大半精力都用來“疏通”這些關系了。
墩子出了門,心裏還是不安,都怪招弟這妖精,亂說個啥嘛,哪壺不開提哪壺,氣死個人,你當是說我呀。也怪自己,不就一張碟,啥時不能看,偏今天看。
畫面上那個走錯方向的禮儀小姐正是蘇小玉,河陽城有名的漂亮姑娘。也正是那次錯走,陰差陽錯就惹出一檔荒唐事來。
人哪!夜色下墩子重重嘆出一聲。
墩子一走,招弟突然沒了話。剛才還理直氣壯,這陣突然就啞巴了。站在院裏,只覺被什麽擊中。她是怕跟陳天彪單獨處一起,又偏偏想跟他單獨在一起。這麽些年了,她直覺沒跟他待夠,哪怕天天見面,也還是嫌不夠。一個女人要是有了這心思,這日月,就難熬了。
媳婦兒翠翠正在洗鍋,看見婆婆在院裏發怔,撲哧偷着笑了。老妖!她也學公公那樣罵了一聲,慌張地低下頭。又忍不住擡起來,好奇地看。都說婆婆年輕時,心裏是有人的,還跟別人搶呢,只是沒搶到。翠翠信。人啊,哪個心裏不裝幾個人?年輕的翠翠也嘆起來。
“鍋洗掉把茶熬上,熬酽點,你陳家大大茶瘾重。”招弟抺了把鼻子,沖廚房喊。
按鄉俗,翠翠管陳天彪叫陳家大大。翠翠誇張地嗯了一聲。
屋子裏很靜。翠翠斟了茶,出去了,臨出門一雙眼睛往兩人臉上偷偷望了望。兩人誰都沒在意,兒女面前,他們一向光明磊落。陳天彪覺得有話說,很多,沒話他就不來了。招弟也覺有話,沒話她不會這麽不自在。
可是,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就不說,坐着。人間有多少話,是屬于心的,不屬于嘴。藏在心裏的話,才是金子般的話。
茶冒着熱氣,映住兩個人的臉,誰都覺對方有些朦胧,不真實。
“望成來電話了。”坐了好長一會,陳天彪開了口。不開口不行,太壓抑。
“說啥了?”招弟猛地直起身子,打愣神中醒過神。
“她病了。”
“病了?”招弟知道是在說大姑,心裏一驚,又問,“啥病,要緊不?”
“望成不說,我想可能還是她的腿。”
“你看你,咋不問個清楚,這事也敢馬虎?”招弟怪罪起來,同時心裏也冒出另一個影子。她跟大姑,關系不一般啊,比姐妹還親。
“望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我問他肯說?你也別急,我估摸着不會有啥事。”陳天彪就着話題,又道。
“你估摸着,你估摸着,這事是估摸的?”招弟一激動,言語就不那麽好聽。陳天彪不敢接話,其實他心裏也沒底,望成只說了句母親病了,就把話題轉到河化上市的事上。再問,望成就很敷衍地拿話抵擋他。這些年,關于大姑的消息,陳天彪都是在望成這種敷衍的話語裏零零星星捕捉到的,他甚至還比不上招弟信兒多。今天來,有一半成分就是想從招弟這兒得到證實。
招弟的反應讓他明白,願望落空了。
“不行,我得問問。”招弟還是撐不住,拿起電話要給望成打,被陳天彪攔住了,“望成去了香港,過幾天才能回來。”
“你看看你們,爺倆一個德行,把她一個人丢屋裏,放心?”招弟越說越氣,眼看淚要出來了。坐一陣,嚷着要給大姑打電話。陳天彪說:“望成給她雇了保姆,我來時問過了,小保姆說她最近很晚才回來,這陣怕還沒進家呢。”
招弟擱下電話,心更亂,索性還是把電話打了過去。接電話的果然是小保姆,小保姆說大姑剛打電話來,今晚不回來了。
“忙個啥,還不回家!”招弟憤憤的,不知道是在跟誰撒氣。過了一會,又叮囑小保姆,說她是大姑的妹妹,一定要她好好侍候大姑,敢耍奸耍懶惹大姑生氣,可饒不了她。
小保姆沒好氣地說:“我不是你請的,用不着你來教訓我。”說完啪地把電話挂了。
招弟氣得對着電話吼:“這哪是保姆,真個一娘娘!”陳天彪笑勸:“小丫頭牛氣着哩,下午我也讓她嗆了一頓,拿誰的錢聽誰的話,你說她當然不受。”
“我算啥,我說了她當然不受。”招弟沒好氣地又說。陳天彪看她發火的樣子又惡又兇,笑說:“怪不得墩子怕你,你現在真有點老虎味了。”
“我就是母老虎,又老又醜的母老虎,年輕賢惠的在你屋裏養着呢,想了這陣兒去。”招弟沒來由的,又把話頭轉到了蘇小玉身上,噎得陳天彪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夜,陳天彪終是沒敢跟招弟談想談的那個話題。說不出口啊,想想當初他的堅定,還有瘋狂,什麽人都勸不進去,就感覺那時自己真是一頭瘋牛,瘋到家了。
瘋了,到現在他才明白,人是會瘋的。有些東西一股腦兒強加到你頭上時,你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成了另一個人,一個不可一世昏頭昏腦的人。老城裏人黃風罵得對,他陳天彪,充其量就破爛兒一個!
15
河化停産的消息驚動了市政府,夏鴻遠接連幾個電話,将陳天彪催到辦公室。進門就訓:“不錯啊,現在越來越有膽略了,說,到底咋回事?”
陳天彪沒說話,路上他便想好策略,這次說啥也要堅持住。
“現在是啥時節,這不成心找事嗎?”夏鴻遠很生氣,接二連三的工廠停工,工人鬧事,他這個市長已經成信訪辦主任了。
“你倒是說話呀,就算是停産,也得跟市上打個招呼,這季度全市工業企業都在下滑,你湊哪門子熱鬧?”
等夏鴻遠問夠了,不那麽激動了,陳天彪才說:“生産一天我賠二十萬,報告早就打了,可沒人拍板。”
“那是你管理上出問題,要從自己身上多找原因!”
不說這話陳天彪還能忍受,一說這種官話套話,陳天彪的犟脾氣上來了。
“碳酸鈣跟氰铵大幅跌價,比去年降了百分之四十,電價上漲,原材料供應困難,這些問題大家都知道,整個化工企業都在虧損,再生産怕連老本都要賠進去。”
“行業出問題是暫時的,可你停了産讓工人怎麽想,市民怎麽說,外面的傳言還少嗎?”
陳天彪無話了,想好的一肚子話到這兒派不上用場,索性閉起嘴,任由夏鴻遠說下去。
夏鴻遠責成相關部門,在河化召開現場辦公會,他的目的就一個,河化必須開機。
陳天彪一點積極性都沒,現場會這東西,開久了你便知道,它是聾子的耳朵,不頂用。那些應邀出席會議的方方面面的頭頭腦腦,講起大道理來頭頭是道,個個是高手,激情勃勃的樣子讓人想起麥田裏趕場的麻雀。但你真指望能從他們嘴裏聽到點什麽,你就愚蠢了。
陳天彪走出會場,趁着這工夫,他到下面各分廠轉了一圈,所到之處,一片焦慮,工人們的情緒跟他想的一模一樣,見面就問,真的要分家嗎?
陳天彪避過這個敏感話題,安撫性地說了幾句空話。他現在越來越會說空話了,都是跟上面學的。工人們顯然很失望,他們沒從陳天彪臉上看到想看的表情,那種在過去歲月裏無數次帶給他們夢想和實惠的表情。
分家指的是河化最近醞釀的一項改革,可以說是大手術。幾年來兼并過來的分廠要麽虧損,要麽勉強持平,都是拿大廠的利潤填窟窿。陳天彪等于是替別人養活孩子。前幾年大廠利潤好,矛盾便被掩蓋,陳天彪也想得通,反正利潤擺在賬上,不養活工人就得養活政府,企業是一分留不下,這便是河陽特色。大廠效益一滑坡,矛盾尖銳起來,可以說大廠就是連拖帶壓給弄趴下的。陳天彪直恨自己當初頭腦發熱,把這些爛攤子全接過來,替政府扛着幾千號人不說,每年額外交的稅收、公益贊助、社會捐款、政府借款少說也在四五千萬,這筆錢累在一起,怕是又能建一個河化。現在陳天彪不想扛了,扛不動了,誰的娘誰哭,誰的孩子誰養。
話說起容易做起難,方案醞釀了一年多,可誰也下不了這決心。直到大風前一天,李木楠把重新修訂過的方案給他,陳天彪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刮大風的那些個日夜,陳天彪困在辦公室裏,差點把方案翻爛,他一生從沒做過這麽艱難的抉擇。
分家就意味着散夥,意味着他一手打造的河化徹底解體。
八個分廠将面臨倒閉,六千號人将會下崗失業!
多麽可怕的事實!
回到總廠,會議接近尾聲,辦公室主任問:“晚飯怎麽安排?”
“都這個樣子了,還想吃,回家去!”
“禮品要不要準備,來的可都是一把手?”
“一把手咋了,我現在只有困難,要拿他們都拿去。”
辦公室主任一陣難堪,半天又說:“夏市長等會要來,不安排飯怕是不合适。”
“來能解決啥問題,說幾句空話喝一肚子酒就算解決問題了?”陳天彪像是跟自己過不去,工人們的神情又在眼前浮出來,這段時間他到工人家轉了轉,想不到王大虎那樣的家庭河化竟有不少,他這個廠長當得真是窩囊!
“我去銀行,誰找我都說不在。”他編個理由,關了手機,一頭鑽進車,溜了。
現場辦公會不了了之,彙報到夏鴻遠耳朵裏的,是河化停工屬于人為,董事會面對市場束手無策。高管層驕傲自大,目空一切,不能正确領會市委、市政府精神,步調不一致,态度不積極。
有時候一頓飯的後果是很可怕的,這是陳天彪很久以後才悟到的。
轉眼之間,國慶節到了。
今年的國慶節比往年清靜多了。節前,市上反複動員,缜密布置,要求各單位積極行動,以飽滿的熱情向共和國的生日獻禮,同時也展示河陽人民不畏風災的精神面貌。老城裏人黃風卻說,都亂成個馬蜂窩了,還展示個鳥!
黃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大女婿那個狗屁作家葉開病情進一步加重,醫院已請來專家會診。而他的破鳥二丫死也不肯去醫院替換一下爛鳥大丫。這讓黃風無限傷感。他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一個娘胎裏生的人都如此惡毒,這世道還有什麽藥可救!
抛開黃風的氣話不說,河陽城卻是異常冷清。往年的國慶節,幾家大企業争着出風頭,早早就把河陽城弄熱鬧了。酒廠的廣告鋪天蓋地,河化的宣傳有聲有色,就連包工頭子車光輝的建築公司也會大把大把拿出錢給河陽人請來歌星、笑星,讓河陽人一飽眼福耳福。一到節日這天,河化猛虎,河酒雄獅,河建巨龍,河啤色狼加上下河的攻鼓子,咆哮着從深山中走來,那氣勢,正如河化的崛起,不把河陽城鬧個歡騰根本不收攤。河化猛虎說的是河化集團自成立後,逢年過節搞慶典總是有一頭巨型猛虎,日子一久便成河化的象征。河酒雄獅是河陽酒廠節慶或大型促銷時總有一對雄猛的獅子,帶着九十九對小獅子。群獅狂舞,象征酒廠的産品個個暢銷。河建巨龍是包工頭子車光輝請河陽城的老藝人花三年時間紮成的一條長九十九米,直徑九點九米的巨龍,龍身下面安着小滑輪車。舞龍時由九十九名工人合力推車擺動,頗為壯觀。河啤色狼是說河陽啤酒廠因巨龍、猛虎、雄獅都讓人搶了,一時半會形不成自己的風格,節間難免遜色,不過有人根據河啤的一句廣告語“河陽啤酒,壯英雄膽”順勢叫出個河啤色狼,倒也形象。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神娃娃”卻說,河化猛虎是下山虎,河酒雄獅是雜毛獅,河建巨龍是卧地龍,更像是條爬地蛇。唯有河啤他沒說啥。“神娃娃”一說,衆人再看,便覺“神娃娃”真是神,他瞎眼從沒見過,卻說得如此形象。那虎雖然氣吞萬裏,卻直奔山下而來,眼裏便少了猛威。那獅雖然雄猛有力,毛色卻五顏六色,看上去有一種花裏胡哨不實在的感覺。更有那巨龍,因龍體太過笨重,龍頭不能前後飛揚,龍身無法離地而騰空,在大街上直來直去奔走,其狀酷似一條蟒蛇。
不知是“神娃娃”說漏了嘴,還是河陽人看走了眼,到了國慶這天早上,河陽城還是一派死寂。幾家大廠像是合起來罷工似的,沒有誰願意給河陽城的節日增添點歡樂。這樣的場面讓河陽人充滿傷感,因為放假,人們無處可去,不約而同地來到廣場,三三兩兩湊一起,争論着通天柱頂上的那團粉紅到底是啥。一群袒胸露臂、塗脂抹粉的紅唇小姐放肆地在人群中穿梭,她們沒有節日,掙紮得很辛苦。
河化大廈四周,四鄉八鄰算卦的、算命的、指點人生迷津的早早就蹲在那兒,半仙們面前放個紙牌,有些畫着八卦圖,有些索性只簡單寫一個“卦”字。離半仙不遠處的花園旁邊,“瞎賢”抱個三弦子,盤腿而坐,一雙瞎眼黑咕隆咚瞪着天,瞪了一陣,嘆出一聲悶氣,手一動,三弦子渾厚的弦音響起來。很快有人圍過去,蹲“瞎賢”身邊,不大工夫,裏三層外三層圍個嚴實。“瞎賢”的生意來了,清清嗓子,唱起了河陽人最愛聽的賢孝。今兒個過節,瞎賢心情好,不想唱傷悲的。
瞎賢唱得有聲有色,聞聽者無不為他的渾厚男中音打動,叫好者便掏出碎票,扔進“瞎賢”的瓷缸裏。
聽完賢孝,人們又開始百無聊賴地四下張望。這時候,一顆明晃晃的光頭從廣場通往共和街的那條碎石巷道裏閃出來,上午的陽光照在油亮油亮的光頭上,發出耀眼的光芒。
人們驚嘆,丁萬壽來了!
這丁萬壽,河陽四大名人排名第二。
丁萬壽原本出生在河陽一個名門之家,祖上是有名的中醫,據說他的祖太爺還到清宮裏號過脈,不過事隔久遠,無從查考,他的爺爺卻是地地道道的名醫。
丁萬壽本來很有希望承襲祖業,當一名名醫。誰知十二歲那年他去河陽城東的水塘子戲水,正玩到興起,就見一團紫煙從水塘子中央升起,忽兒幻做一條青龍,忽兒幻做一朵蓮花。十二歲的丁萬壽哪見過這等奇景,直讓那團紫煙給迷了。不知不覺中,身子竟随了那團紫煙去。忽地,青龍不見了,蓮花不見了,水中奇奇地立着一裸體女子,貌若仙子,其笑盈盈,直把十二歲的丁萬壽魂給勾了。女子見他癡望,遂伸手牽住他,慢慢将他引到面前。一股奇香撲來,丁萬壽一陣暈眩,就倒在了女子懷中,頭抵着女子酥胸,手攬住女子細腰,甚是迷醉,醒來後卻見自己躺在父親上班的醫院裏。起先他還有思維,問父親怎麽會在這兒?父親告訴他,他溺水了,幸虧被過路者發現,要不……父親說着哭起來,要知道,他可是父親的獨苗呀。哪知丁萬壽猛從病床上躍起:“仙子,我要仙子。”說着兩手亂抓,像是要抓住什麽。父親驚了,忙喚助手将他摁倒,打了鎮靜劑。
他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忽兒清楚,忽兒糊塗。清楚時直喊肚子餓,吃多少也不飽。糊塗時便滿嘴瘋言瘋語,嚷着要見仙子,要跟仙子下水游玩。一日,趁父親不備,他從醫院跑出來,赤條條跳入水塘,果真看到仙子。他驚呀,樂呀,歡叫着朝仙子撲去,哪知一頭栽進水裏。父親聞聲趕來,他已被路人救起,口吐白沫,沒了神志。父親帶他四處求醫,跑遍了大江南北,他再也沒清醒過來。“文革”中父親被當做牛鬼蛇神拉出來批鬥,受不住折磨,自殺身亡。父親死的那夜,丁萬壽突然從昏迷中醒過來社,沖天哇哇了幾聲,然後就癡癡地盯住一個方向,一望就是半天。
此後,丁萬壽便成了癡子。說不清清醒還是傻着,反正就成了這樣。整天跑東竄西,見人就伸手,見吃的就拿。日子一久,人們便将他當成了乞丐。
在河陽,你要是想做生意,特別是想做飲食生意,那你就得第一個去拜丁萬壽。為啥?丁萬壽是丐幫頭子呀。
凡事都有自己的理,乞丐也有乞丐的理。在河陽,丁萬壽就是乞丐的理。你要是拜好了,拜妥了,那你就順了這個理。你要是不信服,走着瞧吧。
有個外地老板,偏是不信。他在北關弄了塊地皮,修了個飲食市場。誰也拜了,就是不拜丁萬壽。開張這天,着實熱鬧,河陽方方面面的人物都來了,門面撐了個足。鞭炮響過,掌聲響過,方方面面領導的話講過,宣告市場開業了。就在這時,一路人馬浩浩蕩蕩,非常壯觀地開進市場。眨眼工夫,大大小小二百多家攤點前,挨個兒蹲了乞丐。不說話,不伸手,只是拖着長長的鼻涕,笑,傻笑。食客們聞知市場開張,趕來一飽口福,飯菜剛上桌,門口蹲的乞丐騰地撲進去,對準飯菜就是一陣猛吐。
一連十天,天天如此。
還有誰敢到這市場來吃?
你猜咋着?投資幾百萬的小吃市場硬是讓一幫乞丐給攪了,沒法開了,關門大吉。直到第三年,另一位老板接手,這市場才啓動起來。
至此,丁萬壽牢牢确立了他河陽第二名人的穩固地位。
不過,河陽四大名人丁萬壽至今仍沒忘他是個乞丐,老本行說啥也不能丢啊。
因為是國慶節,丁萬壽要的文明,人們給的也大方。不出二十分鐘,他手裏已攥了一大把毛票,照這麽要下去,今兒個丁萬壽準能收入個二三百。可偏偏丁萬壽今天不走運,就在他眉飛色舞要得起勁時,廣場裏突然炸響一聲驚雷,人們嘩一下散開,齊齊地往外跑。
咋了?
河陽出大事了!
沒有人能料到,河陽今兒個會出大事。等人們從城裏蜂擁到郊外鐵路邊時,蘭新鐵路已中斷将近一小時。先一步趕來的警察封鎖住現場,荷槍實彈堵住了路。人們失望極了,一腔熱血給凝在了半道上,只好遠遠地踩着莊稼地裏的土塊,仰起脖子巴望。
蘭新鐵路上,黑壓壓爬滿了人,足足有兩列火車那麽長。人群大約一千米處,一列火車吓得正停在鐵軌上冒粗氣。人們不明緣由,互相打聽,才知是河陽糖廠下了崗的兩千多工人要集體卧軌自殺。幸虧讓邸玉蘭發現了,舞動着紅綢子,連喊帶唱,才把疾駛而來的火車給擋住。
要不然,天爺——
16
這年的國慶節對市長夏鴻遠來說,無異于一場災難。因為沒有一家企業響應政府的號召,夏鴻遠狼狽不堪,這是他主政河陽以來最敗興的事。夏鴻遠連回省城的心思都沒,獨自窩在招待所211室,睡大覺。
211室位于市委招待所後院風景區,從大門進去,是招待所新修的兩棟三層小洋樓,歐式風格,很別致。專供接待省上或中央領導,當然一些重大的商務談判、貿易活動偶爾也用一下。小洋樓後面是一幢六層的接待樓,外表看沒啥稀奇,裏面卻很不尋常。進去過的人都說,趕上北京的五星級飯店了。河陽召開重大的會議,代表們就住這兒。再往後走,是一片綠樹環抱着的風景地,有假山、小溪,更多的則是綠瑩瑩的草地。沿着草地上曲徑通幽的小廊往裏走五百米,是一片小園子。
園子裏,幾棵碩大的核桃樹,幾棵碧翠的蘋果樹。樹上挂着紅丢丢的蘋果,綠生生的核桃,散發出秋天氣息。樹下擺放的木桶裏,石榴和鳳尾竹長得正旺。鳳尾竹耿直不彎,石榴則古怪虬曲。沿着木桶和花盆擺放成的甬道走進去,就能看見那座被河陽人稱為“紅房子”的平房了。
211是這座平房的房號。據說自打河陽的老書記搬出去後,這兒就成了外地調來的單身首長們的卧房兼工作室。關于這座平房的種種傳聞,一直是河陽城極為神秘的話題。有人說這間屋子的陳設多半是五涼時代留下來的遺物,只有地毯是晚清年間河陽城最有名的織毯人寧毯匠織的。有人說這間屋子打個噴嚏,河陽城都要感冒。還有人說單是從這間屋子提拔起的服務員,就足夠一個連,官職最低的,現在也是個科長。河陽城最火的歌廳“萬紫千紅”的老板娘徐虹,年輕時就是這平房的服務員,目前,已是千萬級的富婆。傳聞歸傳聞,“紅房子”依舊靜靜地躺在綠蔭中,不張揚,也不奪目。
這天早晨的211室很安靜,因為是節日,主人想好好睡個懶覺。電話線拔了,手機關了。他不想別人煩他,所以秘書無法跟他聯系。等到迫不得已去敲門時,鐵路邊上圍觀的群衆已經很多了。
等市長夏鴻遠的小車開進人群中時,國慶節的太陽已經爬上人的頭頂,火辣辣曬得人滿身淌汗,聞訊趕來的小攤販們比賽似的高聲叫賣一瓶兩塊五的河陽牌礦泉水。
局面一直僵持着,趴在軌上的工人們絲毫不給市長面子。已經下了臺的廠長面無血色,死狗一樣癱在地上拽不起來。
“工人們條件很苛刻,根本無法接受。”先前一步趕來的副市長劉振先彙報說。
“啥條件?說。”夏鴻遠一看陣勢,急了。
“一是發清拖欠他們五年的工資,二是市上安排全部下崗職工。”
“你答應下來不就行了?”夏鴻遠沖沒腦子的副市長發火。
“我答應了,可……工人們不相信,罵……紅嘴白毛,說話不牢。”副市長劉振先一臉難堪,粉嘟嘟的臉上盡是汗珠子。
夏鴻遠急得想罵娘,後來忍住了,只在心裏恨恨罵了一句,說:“誰領的頭,總有個領頭的吧!”
劉振先盡量不讓自己太顯慌張,擦把汗說:“一個是工會主席蘇連泉,另一個叫王春壽,據說是個老混混,咋呼得很兇。”
“把他們叫來!”
人們面面相觑,沒人敢應聲,也沒誰去叫。夏鴻遠怒了,沖副市長劉振先吼:“去呀,平時的威風哪去了?”
劉振先耷拉着頭,一肚子窩囊火。這次他算是領教了,都說河陽這官不好當,他還不信,今兒這世面,他算經得有價值。
正僵着,夏鴻遠的手機響了,一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