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親還要縱着我。”
“恨,就恨這世道吧。我們都沒有錯的,只是選了自己想要走的那一條路。”
十一月,衛泱産子。
像千萬支箭同時射向她,由四面八方而來。刀山火海都不過如此。
可惜,他不在身旁。
耗了一天一夜,終于結束浩蕩。慕嫣在産房裏陪着,衛顯衛桀都在外侯着,聽到動靜停止,慕嫣由屋內出來,卻無半點喜悅。
“是雙生子...其中...有一個在腹中已夭折。”
衛家兄弟同時沉默,過了一會兒,衛顯道:“總歸是條新生命誕生,是喜事的。滿月白天一個都不得少,衛桀,差人去準備。”
慕嫣問起何時送衛泱回青原郡,衛顯只留了一句“再議”。
衛泱得知雙生子中有一個夭折,已疲憊到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丫鬟抱着孩子給她看,紅彤彤皺巴巴的,像一團被揉過的紙,扔到嬰兒堆裏壓根認不出,她嘆口氣,才問:“是男是女?”
丫鬟道:“恭喜小姐,是個公子。”
有慕嫣陪着休養的日子并不空虛,然而慕嫣一走,她只是呆呆望着翠綠的帷帳頂,呼吸都困難。
從沒人告訴她長大是這樣累。
沒能等到孩子的父親來取名,她索性代勞。她與慕湛名字裏都有水,水相太旺,孩子便起名為境。
舊的生命像落葉歸于塵土,新的生命是春天再生的青翠,季節更換,新舊交替,自然地令旁觀的人沒有喘息的餘地。
人生也不過六尺荒土,原來不堪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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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西的戰事比想象中持續更久,南秦将南境闊入版圖,收複北方之事不可再拖,然而南秦屢攻,領兵的衛兖屢退,令人一時看不清他的對策。
巒河北岸重崂,這才阻斷南秦北上的隊伍。
終于,小慕境滿月這天傳來河西告捷的消息。
☆、團圓
用了整整九個月的時間,慕湛帶着烏桓的後裔,與在胡漢夾縫中茍且偷生的人們完成了北方最後的統一。
東陽城裏有人說他是食人的惡魔,所以才有通天的本事。
也有人偷偷說,或許他是天神派下來的,幾次三番大難不死。
衛泱等小阿境睡着了,将他交給乳母,自己去書房尋衛顯,正巧衛桀也在,見她過來,兄弟二人才停了争執。
衛泱憂心,莫不是這兄弟一對就要吵一輩子了?
衛桀叫她來評理,衛泱才得知是為娶妻一事。別的不敢說,但以她對衛桀的了解,不用多言,也知道他心裏沒能放下慕嫣,以衛桀的性子如何容忍自己的婚事被人做主?
名門望族,世家才女閱遍,只是徒增疲乏。
衛泱沒表明态度,只說:“小哥哥是到了成家的年紀,只是急不得,也不能委屈了人家的姑娘不是?”
衛顯總是拿這對兄妹沒轍。
已是三更半夜時,府裏其他人都睡了,衛泱卻說:“我這一年學會了煮飯,想還沒為兄長們煮過飯。反正時候也晚了,現在下廚,正好天亮能吃到。”
其實不過是最簡單的煮面,煮不出出挑的味道,馬馬虎虎及格。但是她心系着他們,學會了什麽新的玩意兒,還是第一個想在他們面前炫耀。
衛桀哼道:“誰叫你做這無聊玩意兒的?慕湛連廚子都請不起嗎?”
衛泱瞪他:“你這脾氣再不改,真該去山上做寂真師父的入室弟子了。”
衛顯咳了兩聲,道:“女兒家會些手藝是好事,正巧我也餓了。若湯圓兒不介意,我可以在旁邊做幫手。”
衛泱又瞪衛桀一眼:“你看看你,我和阿哥就伺候你一個了,羞不羞。”
“再說小爺可不賞你臉了!”
蹬鼻子上臉,說得就是衛桀這種人。
最後還是衛顯朝他腿上踹一腳才堵住他的嘴。
衛泱年幼有許多事都只有模糊的輪廓,還得衛顯幫她記得,“小時候我陪阿娘包湯圓,沒人注意着你,結果你自己爬到了面粉裏面,弄得到處都是面粉。”
衛泱道:“還不是你們慣的?”
自己帶大的妹妹,再疼一輩子都是願意的。
衛顯和完面,衛泱去接手,發現他右臉一道白色的面粉痕跡,忍不住笑出聲,然後拿娟子去給他擦拭,衛顯微微一笑,原本冷峻的容貌因一對深陷的酒窩變得溫暖。
衛泱道:“咱們三個生的真好,你有一對酒窩,我和小哥哥各一只,任誰看了我們都是一家人,也不怕走散的。”
“衛泱,如果你願意,我們兄妹是不會分開的。”
衛泱眼裏含淚:“阿哥,對不起...小阿境不能沒有爹的。你第一次帶我放風筝就教我,要學會放手。”
小慕境的百日宴雖未請外來賓客,但還是十分熱鬧,國公府張燈結彩,上次這麽熱鬧,還是衛泱在的那一年過年時候。
這孩子比衛泱想象中的安靜許多,很少哭鬧,尤其在她懷裏時。真真切切的生命抱在懷裏,為人母的責任與喜悅已将一切其他事比了下去。
衛泱親親小阿境的額頭,道:“你爹将咱們娘倆擱在這裏不管不顧,虧你不記事兒。”
又感慨:“還好是個男孩兒,以後不會像阿娘一樣被別人騙了去。”
又補充:“也別做你阿爹那樣的人...哎,你阿爹太苦了。”
她拿帕子抹去淚,慕嫣進屋叫她,見她雙眼通紅,責道:“今天這樣開心的日子又哭什麽?”
衛泱莞爾一笑,“喜極而泣呢。”
衛泱今日一襲紅衣,又是盛裝,原本想又不是要見外人,都是自家人,是不必盛裝的。但這兩年歷經的一切太苦澀,今天就換上紅裝,圖喜慶,掃去噩運。
擺在桌子上給小慕境抓周的有紙筆,有精致的小匕首,有剛出爐的饅頭和一碗湯圓。
湯圓是衛桀要放上來的,說得驗驗這孩子認不認得娘。
衛泱不知誰才是孩子。
小慕境肥嘟嘟的小短腿在桌上擺着狗刨的姿勢,像只蓮藕一樣圓呼的手臂伸向匕首的方向,衛泱暗暗觀察兩個兄長的眼色,衛顯倒不見臉色有變,衛桀确已耷拉下聯,連慕嫣也着急。
果真這孩子就選了匕首。
喜的只有衛顯,左手抱自家的小景行,右臂臂彎是小慕境,他贊賞道:“果然是留着我衛家血的男子漢。”
衛泱上前欲接過小阿境,順帶雲淡風輕地說:“抓周又不一定準的,阿哥不也知道我小時候抓的是做女紅的玩意兒嗎?也不見真的就擅長了。”
慕境笑道:“這小子一看就是個機靈的,學什麽都沒問題。”
這不,兩個胖小子,一大一小相觑,景行馬上要兩歲生辰了,已經會做許多表情,他做起鬼臉逗着小阿境,小阿境看不懂,只知道咯咯笑。
這分外美好的一幕觸傷每個大人的心弦。
他們也曾是世上最親的兄弟姐妹。
衛泱沒接過阿境,而是先報了景行。景行的姑姑仍說不清,又一直叫她,像只山林晨間的布谷鳥。
過了午宴,兩個孩子都被乳母抱下去睡了,大人們這才有精力坐下閑談。
慕嫣将一只手掌大小的紅木盒子交給衛泱:“景行滿月時我叫工匠打造的,正好一雙,兄弟倆一人一個。”
衛顯想到以前衛家兄妹也有信物:“衛桀和泱泱小時候各持有半只玉佩,合起來正好是一個,只可惜被這丫頭給弄丢了。”
衛泱忙說:“是可惜了,但我與小哥哥卻是斷不了牽連的。”
東陽城又是一年春尚好,慕嫣送來景行百日的衣服,衛泱套在小阿境身上,不大不小,剛剛好的尺寸。
慕嫣說:“日子越來越暖了,這月十五帶着孩子們去靈隐寺吧。”
衛泱道:“阿境滿月時寂真師父前來看過他,也是時候去拜訪他呢。”
慕嫣半開玩笑說:“真是羨慕你,有阿哥疼。”
在衛家那個名字是禁忌,也只有在慕嫣面前衛泱才敢提:“慕湛也很想你的。”
“嗯...當時也不是沒怨過他要我嫁到衛家來,可是看如今,我的哥哥們反目成仇,我早早置身事外,倒是對的。他...現在是贏了,可就要永遠背負上弑兄殺弟的罪孽,他一直很辛苦的,為了抗烏桓的那點破事兒,他放棄了太多,遭了太多苦,你要好好對他。”
如果不是這次分開,衛泱還不知相思原來能入骨。她本就眼淚多,提到他,又是一眼眶淚水在打轉,拿帕子輕輕拭去。
到了十五那天,慕嫣一大早就備好車馬送自己同衛泱去山上,衛泱見小阿境還在睡,原本想着就讓乳母照看,慕嫣卻不準,非得要阿境一起,衛泱隐隐約約察覺到慕嫣的意圖,不敢再想。
路上不知說些甚麽,便一再說起自己哥哥的好,将衛顯的喜好全都說了,終于到了山上。
經過上一次東陽城被鮮卑人侵略後,靈隐寺因庇佑百姓有功,被封為國寺,南秦上下弘揚佛法,香火比從前更勝。
桃花的粉和白梨花相間,半坡都是這樣的顏色。
寂真備了齋菜迎衛泱和慕嫣,領路的小僧直接帶她們去後院。
坐了片刻,不見寂真前來,小僧道:“二位夫人請先用齋飯,師父随後就到。”
景行在院裏跑累了,兩只小短腿踢踏跑到石桌前,張開手:“娘娘抱,姑姑抱。”
小阿鏡原是安安靜靜的,見到了景行便咯咯直笑。
慕嫣怨道:“可惜都是男孩兒,若有一個是女孩兒,那樣才好。”
衛泱把懷裏的小阿境遞給慕嫣,自己抱起景行,問道:“你是喜歡爹爹還是娘娘?”
小景行不假思索:“娘娘,娘娘。”
衛泱笑道:“那可不行,爹爹是姑姑的哥哥,景行要都喜歡。”
景行自然分不清這些輩分關系,只說:“都喜歡,都喜歡。”
慕嫣偏過頭去抹淚,罷了裝作若無其事:“都說孩子像姑姑,以前我還不信呢。”
用完齋飯,僧人先将衛泱和慕嫣分別領入廂房,讓兩位小少爺安靜休息。
衛泱哄阿境睡熟,就靜靜坐一旁。
也不知過了多久。
許是一陣春風化雨,許是一瓣桃花落地。
因風吹樹影動,屋裏忽明忽暗,她手心全是冷汗。
這時,廂房的門微動。
她是背向房門而坐,只聽得見木門吱呀聲音,心也随着那聲響,漸漸收緊。
等到木門複而關上,屋裏多了一人氣息,高大的影子投在地上,落在她眼裏,她不敢回頭去看。
眼淚洩了心事,原來并不覺得這一年有多難熬,可現在,是滿腹需要傾訴的委屈。
一雙有力的臂膀纏上她的身子,由後方環住她。
粗重的氣息摩挲耳畔,環在她胸前的手不斷使力,要将她嵌進胸膛裏。
她靜靜感受着那人的心跳。
小阿境大概做了香甜美夢,小小的嘴張合,口水不斷。
他非良人,但從未對她食言,值得她信賴和等待,即便用一輩子的時間。
作者有話要說: 唯有自我才是通向自己的橋與路
☆、舍斷
“怎麽又瘦了?”
這一年有太多話要說,到了面前,就只剩最簡單的寒暄問候。
他要将衛泱的身子扳過來,衛泱不願,只說:“這樣呆一會兒吧,暖和。”
她想多聽一陣子他的心跳。
就這樣保持靜默一陣子,衛泱先是忍不住,主動回頭抱在他腰上,埋頭哭怨了起來:“我以為還要更久。”
“說什麽傻話。”慕湛撫摸着她的腦袋,“我怎麽舍得讓你離開太久?”
“慕湛,我阿爹沒了。”
當着誰的面都不敢表露的悲傷,終于能盡情釋放。
隔了三層衣服,慕湛也能感覺到她炙熱的眼淚,怕吵醒孩子,衛泱只敢埋頭在他懷裏壓制哭聲,可父女親緣這生還未續,已完結。
那個從未選擇過她,對她許諾從不兌現的衛國公化骨成灰。
那個背着她去馬場看賽馬,回家給她當馬騎,教她作畫寫字的父親,永遠不複。
慕湛聽着她哭得傷心,人抱在懷裏,骨頭硌手,再看搖籃裏那白胖一團,仍在美夢裏快樂,他竟然恨起這孩子,是這孩子榨幹了她的所有。
過了一陣孩童的啼哭令衛泱不得不振作起來,她動作熟練地抱起那奶白的娃娃,對慕湛說:“你瞧像不像你?”
才三個月大的孩子能看出什麽樣來?
“不像。”
衛泱原本笑意盈盈的臉突然就冷了下來:“不像你才好。”
沒能過太久,慕嫣就來敲門催他們走,衛泱原想要跟兄長們好好告別,但又想到他們如今和慕湛是水深火熱的關系,只能作罷。
行禮也沒來得及收拾,好在慕嫣體貼,早已備好她與阿境路上要用的衣物。
正要走,慕湛又攔住了衛泱:“你可想好了,跟我下了山,往後你就與衛家再無牽連。我雖不可能讓你有別的選擇,可...到底他們是你最在乎的人,我不想你後悔。”
衛泱感嘆:“你倒是給了我選擇的機會,如今和你孩子都有了,還能去哪兒?”
還有一句,她忍住藏在了心裏。
她被囚在浣溪宮裏,他來帶她回家那一日已決定,這顆心其實永遠朝向他的。
下山下的匆忙,馬車又急路有險,衛泱一顆心都懸在嗓子眼上,生怕馬車回翻車。慕湛駕着馬車,就像橫沖直撞一樣。
衛泱緊緊抱着小阿境,生怕他害怕,結果那小子一個勁咯咯直笑,反倒覺得有趣。
這才看出是誰的兒子。
突然馬車急轉方向,馬兒前蹄陷在草堆裏,兩架馬車摩擦而過,慕湛拉缰摯馬,衛泱一手緊将小阿境護在臂彎,另一手扶着窗欄勉強定住。
驚魂剛剛平複,她掀起車室的簾子,問道:“沒事吧?”
慕湛搖搖頭。
對面迎面而來的馬車也停下。
衛泱擡頭,正是衛桀驅車駕馬,不僅他一人,還有數百名埋伏此處的青衣衛。
“大膽佞賊!你竟還敢來東陽城!”
衛泱扶着門欄探出身,問慕湛道:“你沒事吧?”
慕湛撫撫她的腦袋:“無事。”
衛泱又看向衛桀,生了怯意,便躲在慕湛身後,說道:“他是來接我的。”
“接你?”衛桀冷笑,“接你上哪兒去?你的家在哪兒不清楚了嗎?”
“小哥哥,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啊!”衛泱痛聲,兩邊的都是至親,皆是她的不可割舍。
“衛泱,你看清楚了!這個人當初是怎麽害你的,他殺了多少東陽城的百姓!是他讓我們一家團聚不得!你還要跟他走?”
衛泱近乎心死:“我與你自小是心意相通,小哥哥,你應當比我還清楚我的決心。”
慕湛最煩婆婆媽媽,他環視了一下周遭的青衣衛,道:“既然今天你帶了這麽多人來堵我,先讓他們母子避開,老規矩,我打得過,就帶他們走,打不過,任你們處置怎樣?”
“你瘋了!”衛泱驚呼,“你真以為自己福大命大?你可以随意拿自己的命去賭,可曾想過我?”
慕湛吻了吻她額頭:“既然親自來帶你回家,就算帶不走你,死也得死你懷裏。”
“胡說什麽!”她哽咽道,“你這是逼我和你一起死。”
這時,衛桀所駕的馬車內伸出一張骨節韻致的手,擺了擺,衛桀得到命令,道:“衛泱,今個兒你們三個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你既然決定了要跟這逆賊走,往後,兄妹情斷。”
衛泱料到會有今日,可沒想到是這麽決斷的方式。
她将不懂世事的小阿境交給慕湛抱着,自己下車,腳步有些發澀,朝着衛桀的方向,屈膝跪了下去。
“哥哥們的血緣親恩,衛泱此生,只能虧欠。”
說罷朝着那方向磕了三個頭,揚衣擺,起身,回到慕湛身邊。
青衣衛自動讓開一條活路給這一家人,漫長下山的路,馬蹄聲踩出淩亂的節奏。
東陽城,衛府。
親緣,父兄。
一場颠沛流離的夢。
慕湛一口氣将馬車行到幾十裏遠的地,直到終于撐不住,才在郊野的樹蔭下停了下來。
衛泱撩起簾子,問道:“怎麽不走....”
話音斷在看到插入他左胸膛的一尾斷箭時。
偏這時孩子因沒在母親懷抱裏哭了起來。
慕湛冷眼瞧了瞧黑暗車室內的那團吵嚷的東西,對衛泱道:“你先去哄裏面的,這箭插得不深,不礙事。”
“你要死了才算礙事嗎?”衛泱頓時崩潰,眼淚奔湧而出:“狗慕湛,你沒良心,整整一年半點音訊都沒有,阿境的名字最後要過滿月,再拖不得我才給取的,我等你這麽久,就為了你在我面前逞強?”
傷口處血流不斷,令她想到那時在浣溪宮刺他的那兩刀。
她埋頭痛哭了起來,心知他多虧心髒長在右面,才一次一次死裏逃生。然而若非心髒在右,他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這一直是她不敢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她知道——他的心髒在右。
這是只屬于她的秘密,他一生不離不棄,她就能一世效忠那一顆生長在右的心髒。
聽衛泱哭了,裏面那團肉哭得更厲害,慕湛只顧得上哄大的,那小東西哭破嗓他也顧不得。
“真沒多大事的,舒俊的人在青鸾道等着,會和以後我就看大夫。”
“不準!”衛泱斥道,“你心髒長在右邊,不能叫人何人知道的,舒俊信不過的。”
衛泱抹了把淚,接着道:“前面有個村落,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是你我...第一次正式認識彼此,我被山匪綁了去,就在那廢棄村子裏,我們今夜先在那裏落腳,等你傷好再去找舒俊。”
“嗯是記得的,那是心想真是好高傲的小姑娘,一口一個丘八痞子,瞧都不瞧我一眼。”
“是啊是啊,還是那時好...現在我都恨死我自己了,眼裏只剩你,什麽理智都沒有了。”
她的話是最好的止痛藥,慕湛忍痛扯開笑意:“對,那時好,嫩的掐出水似的。只是看着爺的小叱奴都受不住。”
衛泱是又哭又笑:“下流!”
好在那村子不遠,慕湛還能留口氣,衛泱得扶着他,空不出手來,索性将小阿境用帶子綁在背上,幾乎拖着慕湛進了屋。
破敗的村落裏其餘生活用品都沒有,卻有一張能栖息的床,衛泱在慕嫣準備的東西裏搜尋,竟被找到傷藥,慕湛的手使不上力,握住她的手:“幫我拔了。”
衛泱喉嚨幹澀,手微顫動。
“你...忍住了。”
斷箭拔出的那一刻,血濺濕她前襟,那裏血水噴湧,衛泱瞬間沒了主意,只靠雙手去按壓那傷口,她只有一個念頭——不想看到他流血。
想要他活,好好活。
箭雖插得淺,可不是不疼,慕湛因失血過多已昏過去,衛泱聽他痛苦低喘,強迫自己理智起來,手抖用濕毛巾擦他傷口周圍的血,塗上藥,用帕子牢牢按着。
直到血不流了,才撕下衣角的布料,替他綁在傷口位置。
給他弄完傷口,又得去給小阿境化奶水喝。
她生完孩子身子虛弱,也沒能喂小阿境一口母乳,至今遺憾。
慕湛的血是止住了,不知他是趕了多少個夜才到的東陽城,下巴上冒着濃密的胡渣,眼圈發黑,人看起來落魄許多。
衛泱将阿境抱到他跟前,溫柔道:“這是阿爹,阿境認不認得?”
明眼人都看得出小阿境是更像慕湛的。深眼濃眉,還有倔脾氣。
奇怪的是這孩子以前很少哭,可今個兒一件慕湛,總是哭個不停。
入夜一家三口擠在同一張床上,環境雖差,但這是一家人的第一個團圓夜。
衛泱吻了吻一大一小的額頭,自己躺在慕湛懷裏,懷中又抱着小阿境。
她所求,不過是這一刻。
慕湛皮肉糙,睡了一夜就好的七七八八了,半夜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衛泱的臉,起初以為是做夢。
在河西時,整個西北營都差些被慕沂一把火燒盡,他只帶了幾十名親信在山谷埋伏,冬天谷風陰冷,做夢夢的都是她的溫暖身軀。
“咦...”不知哪裏傳來細細軟軟一句聲,他聞聲望去,衛泱懷裏那只小糯米球兒正啃着手指,吐着口水泡。
目光對上,一雙圓溜溜的眼彎起,手腳一并揮着表示高興。
他的心也軟了。
“阿境。”他默默念着這個名字。
“啊...”小東西回應。
慕湛一皺眉,這小東西動靜有點多啊,怕他吵着衛泱,于是自己和衛泱掉了個個兒,橫在母子中間。
小東西見母親被隔開,眼看眼睛一瞪就要哭起來,小嘴癟了癟,又吐了一個口水泡。
慕湛嫌棄:“口水包。”
☆、纏綿
南王府說大不大,上下就百餘口人,後院的人更是不多,衛泱中毒一事半天就查的清。
舒俊不肯給答複,慕湛也不問,陪他耗着,最後是舒俊耗不住,領着正房夫人跪求衛泱:“罪婦愚蠢,并無要害公主之心!”
原本就是自家後院裏的争鬥,落在平時,實在不是大事。
舒俊的妾氏柳氏懷胎,肚子一直不見動靜的正房夫人許柔一着急,就動了害人之心,結果廚房裏的人添亂,誤把送去柳氏屋裏的粥送到了衛泱住處。
慕湛這時反倒淡定,如往常一般細細品茶,既然衛泱安危無憂,其餘的都跟他是無關,他不過給出忠實建議:“舒俊吶,做男人要是連後院的事都處理不了,那還何談做大事,你說是不是?”
舒俊額頭冒冷汗,想當初為得淮南郡兵權多難得才取了淮南郡總兵白昶的獨女,若是因此休妻亦或處罰正妻,白昶怎能叫他日後好過?
而若此事他無作為,慕湛能饒得了他?
怪就怪在這群婦人無腦,鎮日裏只會添亂。
舒俊實在走投無路,領着罪妻去找衛泱。衛泱卧病在床,隔着簾子與淮南王夫婦相見。
“罪婦愚昧,一時惡念蒙蔽了眼,王妃就饒了罪婦吧。”
衛泱在簾內道:“你我之間并無品級之分,何必自降身份?此事我實在做不了主,北陵王的性子,舒王爺比我清楚,衛泱既為人婦,一切都聽他的。”
舒俊夫婦無功而返,衛泱抱起趴在一旁玩布偶的阿境,喃喃道:“邪念一起,就再也沒機會消停下來了。”
她不知是否該慶幸,舒俊與慕湛雖是同類人,卻是不同境地,若今日慕湛站在舒嚴的立場上,他會怎麽選——
呵,她真是糊塗了,慕湛選過的。
他那時選了她的。
一府的人因淮南王妃受了罰,舒俊最終實在沒法子,那差些吃了滑胎藥被害的柳氏又哭訴不斷,舒俊權衡過利弊,淮南區區小郡,不過是占了彙通南北的位置,商業得了便宜,還得依附着慕湛。
況且這淮南王一位是慕湛替他得到,他有法子扶他上位,也有法子将他一腳踹開。
說實話,他老早就厭煩了淮南王妃,不會下蛋的老母雞,除了蠢一無是處。
處理完賤婦,舒俊又登門去給衛泱賠罪,衛泱今日身子已經恢複,舒俊到的時候,慕湛正在給她喂藥喝。
舒俊想自己來錯了時候,但都到了門口,只能硬着頭皮進去。
衛泱見有人來,趁慕湛分神時立馬扔了勺子,慕湛回頭瞪她,她也瞪回去,她明明什麽毛病都沒了,這人非得吼她逼她吃藥,敢情不是他自己吃,不知這藥有多惡心。
她和慕湛已經打算啓程離開了——
可在這之前,她還有未完成的事。
舒嚴與她說是青梅竹馬倒不為過,武威城那時,也險是和他一塊兒走的。或許她并非導致舒嚴之死的原因,卻不可否認她間接害死舒嚴。
若非去青原郡找她,也許舒嚴不至于死在路途之中,抑或她再設想周全一些,就能保他的命。
慕湛難得有一回良心,答應讓她去舒嚴墓前拜祭。
“幼時我入太學讀書,因是女子,其他人都不理我的,只有舒嚴會主動找我說話,上課分組做課業都會帶上我。”
已是十年光陰。
慕湛沒什麽感觸,只是聽她靜靜講故事,他心裏有話憋着不敢說——那白斬雞一樣的書生,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這天底下啊就他才能把公主殿下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慕湛,別再叫我有那樣寂寞的日子了。”
她認命了,這輩子都和他緊緊鎖在一起,鑰匙——她已經親手弄丢。
舒俊在畫舫設宴送慕湛,此時他身邊已換上另一位家人,不是前王妃,不是柳氏。總之是個年輕貌美的。
二八年華,水一樣的年紀,衛泱和善,許她一口一個姐姐地叫着,自己都以為快要白頭,回首百年身呢。
畫舫裏歌舞升平,實在熱鬧,她獨望江心,與世隔絕。
她今年也不過十八,怎似大半生都度過,後半生,沒半點盼頭了?原來是她上頭已經沒有父親兄長再護着,如今她是人母,該輪到她護着這小小生命了。
淮南王底下的官員貴商忙着獻寶巴結慕湛,衛泱見多了珍寶,對俗物早沒了興趣,看也不看一眼,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怎麽惹了這位王妃。
“草民聽聞王妃喜好書畫,先前輾轉得到春須公子的真跡,今個兒就借花獻佛。”
船上的不乏附庸風雅之人,聽到春須公子的名,議論紛紛。
這春須公子太過神秘,年歲幾何,由來何處,都無人知。
畫卷被當衆鋪開,是一副雲海聽濤圖,落筆恢弘,而提的字,卻是一首訴相思意的詩。
衛泱自己的畫過的東西,一眼就認得出,市面上春須公子的畫大多是贗品,這一副的确是她的真跡。
這是她當年出嫁前,寫給衛兖的。
這幅畫出現在這,她有九成的把握是有心人故意為之,至于誰是那有心人——不重要了,這世上向來是走到最後的人為贏家。
她認得出是自己的畫,慕湛也認得出,只是那首詩寫的真是肝腸寸斷了,哪個男人能大度到看自己妻子寫給別人的情詩還泰然不動的?若是別人,為了面子會忍一時,可那人是慕湛。
衆人都為畫中已經感嘆,唯慕湛,冷笑一聲:“本王怎瞧不出哪裏好?”
他最蠻橫,他說了算。
衛泱道:“都是多年前的畫了,畫者今日心情當然與往日有不同,王爺不喜歡,不收便是。”只是她又怎能容忍自己的畫再經波折,為居心叵測的人所利用?
“妾身曾有幸見過春須先生一面,倒也非民間所傳那般神乎其神了,不過是個普通中年男子,與各位無異。他既已收筆不畫,便是想回歸普通百姓的生活,這畫留着,只怕對他是種打擾。”
說罷,淡漠一句:“燒了吧。”
她特地看向舒俊,舒俊對上她的目光,如看蛇蠍。
人人都做過害人事,那舒俊不恨壓着他的慕湛,不恨在淮南郡比他有聲望的白昶,卻恨她一個婦人。
小人心腸,與慕湛終有不同。
她與慕湛這幾日說不上話,直到榻上北去的船,才能安靜說一陣子。
奶娘陪着阿境,她去甲板上尋慕湛,他正站在船尾,望着遠去的彼岸。
那是另半壁江山。
是原本該是她的家的地方。
衛泱也望着那裏,沒由來地疼,像是五髒肺腑擠在一塊,腸子糾結,要将她撕裂。
她最終嘆了口氣,回了艙裏,沒去打擾。
整艘船都是慕湛的人,如今人人見她都喚一聲“王妃”,再沒人叫她嘉炎公主,或是衛姑娘。
她選擇同他北上,便是連同姓名也抛棄。
“啊...唔...”小阿境會發一些簡單的音,其實什麽都聽不出,衛泱仍覺得欣喜。阿境身上還帶着衛顯送的長命鎖,這孩子,長得其實最像衛顯,衛顯也是最疼這孩子了。
她這才明白帶孩子的辛苦,那時衛顯帶她,一定輕松不了。
眼淚打在自己手背上,一旦開了閘口,就收不住。
她呢喃着:“阿哥,對不起。”
過了陣慕湛回來,以為她睡着了,輕手輕腳上了床,把她攬進懷裏頭,衛泱這才道:“我醒着呢。”
他皺眉:“怎沒給我留燈?”
衛泱嗔道:“為何叫我總是等你?你就不早些進來嗎?”
“有心事?”
“慕湛...你可知為何我會一次一次原諒衛兖,無論他做了什麽錯事?”
“若答案會惹爺生氣,你最好別說。”
“其實我心裏一直算着呢,他對我的好有幾次,壞有幾次,一一相抵後,還是好更多的。”
“那我呢?”
“自然是壞更多。”
“...”
可真感情,往往是計算不得的。不是衛兖,不是別人,而是他,途經了那麽多好風景,偏偏是他。
“你可後悔過?”
“自然後悔過?這世上有哪個決定是不需要後悔的?在東陽城這一年,其實我原本想不等了的...我一刻都等不下去,每每這個時候,卻又想到在北峰山上,你說過你願意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我就想,除了你還有誰能這樣對我呢?等罷,只要你我都活着,總能等得到的。”
北峰山是他永遠的傷痛,他在河西打仗時仍時常噩夢,那時她不曾醒來...
其實那時不是沒想過要殺死她的。
他匿跡那一年,其實曾去過東陽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