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但在下人眼裏她與管家丫鬟沒什麽區別,衛泱這一回來就隆重宴請姚月娘,擺明了要擺正這姚月娘在府裏的地位。
姚月娘明白她的心意,但自己是個與世無争的人,從前的日子過慣了,早已麻木,何必勞煩別人為自己再費心,謝過衛泱好意之後,仍是認命。
衛泱卻不認同她:“嫂子你這說法不對,人既然活着就該力争上游,衛泱雖不是争強好鬥的人,但應争取的時候就當争取,你是我們衛家的大長媳婦,走在街上多少人女子羨慕着你呢。”
姚月娘與衛泱相處算不得久,但偌大衛府也就衛泱一個能親厚的,別人冷眼待她她倒尚能接受,但已有人待她好,就渾身的不習慣,間說着就泛起了淚花,雙手握住衛泱的,語重心長道:“在外面再風光能如何?女人過得好不好終究還是男人說了算的...”
“嫂嫂你說什麽呢,哥哥只是太忙而已。”
姚月娘十八歲的年華,生生給閨怨折磨老了五歲,衛泱既可憐姚月娘,但令姚月娘變成這樣的人是她的哥哥,她總不能說阿哥的不是。
衛顯與姚月娘的這場婚姻,說不上誰不對,只是明擺着不是适合的人而已。
三年前衛顯的,鮮衣怒馬少年郎,東陽城的女子皆為盼顧。姚月娘的哥哥姚金郎在戰場上與他一起出生入死,在燕沙關一戰中為拖延敵軍被亂箭穿死,壯烈犧牲前将相依為命的妹妹姚月娘交給衛顯照顧。衛顯十八歲時西征西羌幾次全勝,未冠時就已封爵,為大秦第一人,二十歲的衛桀雖年輕,但卻已是沙場老将,只是因他的身份與他的功勳,令他心氣高傲,踏破門楣前來尋求聯姻的貴族伯爵不下期數,商賈學士也将他視為乘龍快婿的首選,衛顯厭煩了這些人,索性娶了地位卑微的姚月娘為正妻,堵了那些前來求親人的路。
衛顯是本着将姚月娘接來府上給她個安定的日子的心娶姚月娘進門,但殊不知姚月娘最好的青春年華都花在他的身上,除他以外,她在這個世上再也沒有能依靠的人。
衛泱覺得他們夫妻兩就是少了交流溝通,姚月娘既然跟她訴了苦,就是對她懷有了希望。她沒指望三言兩語能令衛顯回心轉意,但說總比不說的好,于是中午午休一過,就動身去雲山山腳下的軍營。
☆、意娶
衛兖入宮去見衛苒的事很快傳回國公府,衛泱一回來就被梁玉叫了去。
對賦予自己生命的母親,恭敬有之,而無敬愛。梁玉關切女兒近況,面色焦急:“你妹妹如何了?”
衛兖不想多答:“尚未作死。”
“你...”受長房一家的氣梁玉尚且能忍,但受自己兒子的氣是不能忍的,梁玉目瞪着這個與自己向來不肯親厚的兒子,“你恨阿娘阿娘也就認了,但衛苒是你的親妹妹,這世上只有你一個人能照顧她啊。”
“母親的邏輯我不懂,莫賀對我有養育之恩,而初是母親棄了我與莫賀,對我有再造之恩的是王爺,而非母親與衛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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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玉雖心寒,但想有如今這一日,也怨不得衛兖。
她嘆一口氣:“你可知你這些年待衛泱親厚,多傷苒兒的心?”
“母親若是無事還是多念佛抄經,莫再存了不應該的心思。”
“好,好...”梁玉心寒,雙目不可置信看着這個兒子,“原以為我兒子有出息,為求功名才讨好那丫頭的,原來是我低估那丫頭的本事,年紀不大,本事和她娘一般,讓你們一個個都死心塌地跟在她身後!”
衛兖冷漠地看着這個陌生的女人,仿佛母子情從來不曾存在。
“這天底下最說不得衛泱的人便是母親,當初你在她食物裏下藥令她險些喪命時她不過□□歲,一個剛剛喪母的女童你都狠得下心去傷害,這些年若不是我在她身邊,不知母親還會做出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于衛兖而言,對東陽城唯一的映像是六年前一個下着雪的冬夜。
他生在草原,游走在浩瀚的大漠與廣袤草原上,北方的壯麗土地是他的根,他習慣了北方魔鬼似摧城的風雪,東陽城的雪似微塵拂過,一場雪過,難尋蹤跡,縱有無數文人贊詠,他仍是厭惡極了東陽城的雪。
那一天的雪勢難得洶湧,似棉絮大的雪花紛紛揚揚,令他恍然間又覺回到了北方,回到了烏坦。
他記得那一天母親的貼身丫鬟去浣溪宮送食回來後,母親笑顏展開,像是一朵在寒冬臘月裏開放的春花,盛放出突兀的美麗。
半夜裏宮裏的人傳來青原郡主病重的消息。
彼時衛泱剛剛入宮,尚未受封為公主。而皇帝将自己沉浸在喪姐之痛裏,一時半會兒還顧不得這個小郡主。那時衛烆領着衛顯出城視察,衛桀才染上東陽城裏的纨绔陋習,與狐朋狗友徹夜歡灑。宮裏來的人也不知找誰,索性放了狠話,宮裏頭那位難熬過去了。
衛兖穿着單衣便駕匆匆入宮。
衛泱卧在榻上,再深夢中仍然輾轉難安,她像是被人扼住喉嚨,呼吸都十分痛苦,整個太醫令都束手無策。
她在夢裏哭喊着叫着阿娘,無盡的痛苦卻無人與她分擔。
太醫令和宮人忙活了一晚上,他亦守護了她整整一夜,第二日清晨她安然轉醒,身體還是十分虛弱,說話起身都費力,握着他的小手卻緊緊不放。
她醒來的第一句話是想要看看窗外的紅梅。
他打開窗,才發現窗臺積雪已有尺深,忙亂一夜的浣溪宮沒能驚了這場雪,凄清院子變成無人來擾的白茫雪原,一株紅梅形單影只,似血嫣紅的梅花不過是裝點了那一場雪。
他在青原郡裏對衛泱好,與梁玉所說無二,他是想要得到衛烆與長公主的賞識,自第一次幫她救狗都在算計着她,可她那一雪夜起,他是真心将她當做妹妹來疼愛,不為別的,只為她能永遠無憂。
衛泱出門尋找去為她備飯的芷心,恰巧遇到剛從梁玉院子裏出來的衛兖,見他目色沉凝,想他是和梁玉剛剛吵過。她悄無聲息貓着步子向他身後跟過去,待他發現身後有人,回頭來尋,她又心虛似地蹲下,仿佛這樣就無法令他找到。
小時候玩的把戲從不覺厭煩,而衛兖這次沒能像小時候一樣陪她做戲,他彎下腰,伸出手撫向她的頭頂,“蹲地上小狗似的。”
衛泱仰頭看他,一臉可憐模樣:“腿麻了,你扶我起來。”
轉眼已是十月,宮裏頭一幫子人在忙着她的生辰,衛泱不聞不問,宮裏的事,公主的威儀,都被她短暫抛卻。
二人下棋,她總是悔棋,一子又一子,直到吃下他的半壁江山,才碎語道:“都怪你讓着我,顯得我勝之不武。”
衛兖瞧她認真的模樣,像是在怨他卻又和她自己較勁,好笑得很。小女兒胡攪蠻纏起來最好別與她說理,要不什麽稀奇古怪的歪理都能扯過來。
“那下半局我便全力以赴了。”
要贏她,還不能讓她輸的難看,換做別人早就煩了,對衛顯而言确實輕而易舉的小事。
“二哥不愧是當世君子,氣度與智慧并重。”
她雖是有意讨好,但所說皆為事實,武人哪個不識能郎中令出身的車騎将軍衛兖,文人誰又不是書畫一絕的磬義公子?
衛兖未入朝為官時好書法字畫,字若其人般豐神俊逸,聲名遠揚,如今他已棄筆多年,坊間仍有北磬義、南春虛的說法。
“什麽君子都是高擡,哪能比得上小衛泱聰慧可愛?”
衛泱抖抖身子,“麻死人了,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這樣輕松的衛兖如今很難見到,她雖說着肉麻,心裏卻是美滋滋的。衛泱将棋子一顆一顆收回棋盒中,垂着眼,“二娘年歲也漸漸大了,你不應在與她有争吵。像我這般,子欲養而親不待時,會悔死的。”
衛家上上下下加之家仆百餘人口,衛兖獨與自己母親相敵視,連衛泱都覺得可笑,天底下怎麽會有相互仇恨的母子呢?
“她不配得到我的尊敬。”
“畢竟二娘對你有生養之恩。”
“我可曾與你說過我的生父?”
衛兖是頭一次提起自己的親生父親,衛泱自是不知他生父的真正模樣是如何的。關于衛兖生父的傳言一直不少,但從沒人給過真相,因梁玉是被衛兖的生父強占了去的,梁玉不願聽到有關那人的事,衛烆便下令不準許別人提起。最嚴重的一次,因家仆議論說那個人長期虐待梁玉,而被梁玉聽到,告之衛烆,碎嘴的家仆被當着所有家仆的面擊斃。
衛泱搖搖頭:“我一直不敢問你,你若想說的時候一定會告訴我。”
“太久沒提起他,都忘記他的樣子了。”衛兖苦笑,“他是草原上最勇猛的武士,我的騎射之術是他教的,但比不得他的千萬分之一。我記憶中的他像是敕勒山那般高大,巨人一樣,每次狩獵而歸,他都會把我扛在肩頭,回去跟族裏人炫耀說這是他最大的勝利品。他的手掌有很厚的繭子,卻愛捏我的臉...我很疼,又不敢反抗他。母親抛棄我們之後,族裏的人都給他介紹新的妻子,許多女人争着做我後娘,他只問我一句想不想這些女人出現在我們的家中,我說不想,他立馬回絕了這些女人...他成了族裏唯一的鳏夫,後來的日子很快活,他喜歡游歷四方,他帶我去大漠,闖過狼群,扛過沙城暴,也爬過雪山。”
衛兖的聲音開始哽咽,衛泱一擡眼就瞧見他眼裏極力忍着的淚花。
聞者亦是傷心。
“後來,外族入侵我們一族,他為了保護族人而犧牲,他死得時候,身上帶着一百三十個窟窿,我在死屍堆裏找到他的身體,一一拔掉他身上的箭,險些就認不出他是誰。按照草原的習俗,他應當被進行天葬,我在天葬臺,親眼看着禿鷹将他骨肉啃噬幹淨。小時候我與族裏的小孩曾偷跑去看過天葬,惡心到整整七天沒吃的下飯,被他知道後痛打了我們一頓,沒想到第二次看天葬,被擺在那個位置,祭祀草原的人,會是他。”
衛泱別過臉,抹去兩龐淚珠。
“他出戰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狼崽子,看好咱們家阿黃,要是餓着他了,我回來就打斷你的腿。”
衛兖雲淡風輕講完結局,眼裏淚花早就風幹了,看着衛泱眼淚不止的樣子,他有些手足無措:“你若是再哭我可成罪人了。”
衛泱雙手掩面,仿佛就能哭得得體一點,哭得隐晦一點。
“我沒哭...我只是想我娘了。”
衛兖無奈地走到她跟前,将她輕輕攬到懷裏:“小衛泱乖,哥哥給你唱歌。”
唱的是鮮卑民歌,衛泱聽不懂詞但聽得懂調,他仿佛只會唱這一首歌,從前哄她安睡也是只有這一曲。
衛泱久積的心事在這一刻痛快釋放,關于衛兖的謎題也全部解開。
她與衛兖算是同病相憐了,她自幼喪母,但因有阿哥的堅強在先,她不能脆弱,凡是有人看得到的地方,她從來不會掉眼淚,她想衛兖大概也如她一般,對這段過往越是表現的釋懷,背地裏就越痛。
父親二字,沉重如山,衛兖始終記得父親說過,是烏坦的好男兒,就算血染草原也不能流淚。
“我去西北邊防時遇到慕湛,草原何其之大,一個民族亦分為許多部落,我與他竟流着同一部落的血脈,年歲又相當,一起在軍中摸爬滾打,所以比別的人熟絡。”
不提慕湛還好,一提起他,好不容易不哭了的人兒又哭了起來,“不準提那個人...我不想嫁他,可是宮裏都知道...舅舅已經要把我嫁給他了。”
衛兖頓了頓,道,“如今娶得起你的,秦國也沒幾位,慕湛混蛋了點,但你若嫁過去,或許會真心對你好,他享有一等爵位,又立過許多一等戰功,嫁給他總比嫁給其他的人風光。”
“不嫁就是不嫁!”她平時看起來穩重識大體,卻都是裝出來的,“嫁誰也不嫁他,一個狗奴才想娶我,簡直...無可饒恕!”
“你也說了,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管,舅舅最疼我了,非要我嫁的話,我就死給他看。”
衛兖哭笑不得:“那你想要嫁個怎麽樣的?”
衛泱突然止住眼淚,吸吸鼻子,有些發懵。
她從未想過會由衛兖來問她這個問題。
“最好是當時豪傑,品行的端正,不能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武夫,不能是個固執己見的,能在家能聽我的話,在外能帶出去令人羨慕是最好的。”
——如果這輩子都無法與你在一起的話。
“你這要求說難也不難,卻也不是那麽容易,再說婚姻大事豈可兒戲?”
衛兖無法昧着良心勸她嫁給慕湛,但如今除了尚未有權威的聖旨頒布,整個東陽城都知道皇帝要将她下嫁給慕湛,事已至此,愛莫能助。
若是等衛烆親口将這門婚事說給衛泱聽,想必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打架
衛泱這一年的生辰過得極為不痛快,縱傾整個皇宮之力為她舉辦生辰禮,也換不到她半刻歡愉。
眼看生辰的日子愈近,仍不見衛烆回來,衛泱心急如焚。衛烆若是不回來,懿旨頒不下來,一切都在變數中,便很難思忖對策了。
無人時她憤恨,這個阿爹在她需要的時候總是不見人影。
因不是第一次等不到父親,除了有些小孩置氣以外,倒也沒有失望,畢竟從不抱有希望。
為她及笄的這個生辰宮裏人忙成一團,衛府的人也不好過。
衛桀在與衛烆視察災區時聽皇帝要将衛泱許給慕湛的傳言,按耐不住連夜快馬趕回了東陽城,入宮面聖一求究竟被擋在宮殿外,他便清楚了這是絕不是民間流言而已。
出宮時正好遇到入宮的慕湛,狹路相逢,兩不相讓。
一只獵豹與一只狼的對抗,宮門守衛都有些期待。
只是沒想到,衛桀二話不說,照着慕湛臉上便是一拳。
慕湛替自己叫屈,草原上才挨了衛兖的打,東陽城又要挨衛桀的打,他又招誰惹誰了?
...他是招惹了衛家的千金了。
人若犯我百倍還之,慕湛靈敏地閃躲過衛桀撲上來的第二拳,衛桀心裏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悲憤,所有章法都不顧了,身軀向他撲去只想将他打死,清了往後所有煩惱。
慕湛是西北行伍出身,能到東陽城任職是他一拳一腳打出來的,他打心眼裏瞧不起衛桀這種世家出身的子弟,衛桀至今所立戰功也無非是單槍匹馬闖南越生擒南越王,這等事他十二三歲就幹過了,他的招式對慕湛來說繡花枕頭一般。
但這次不同,鄭黎兒的事,衛泱的事,令衛桀覺得自己前半生太無用,如果能讓這個人自此消失,拼上他的命也無妨。
衛桀的拳頭毫無章法,只為發洩心中積郁,慕湛竟覺得有些吃力。
侍衛都來拉架,但不料鐵拳無眼,好心勸架卻傷到自己,最後所有侍衛面面相觑,誰都不敢上前。
“龜孫子王八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麽模樣!衛泱是你這狗雜種能配得上的?”
只是打他還不夠洩憤,總是得吼上兩聲才算悲壯。
衛桀越打心中恨意越多,他身軀雖不如慕湛強健,但因主動出擊,占得上風,将他壓制身下,拳頭都朝他頭上打去,只是打他仍不洩憤,
最後是郎中令領着陳克庸前來才來開兩人。
與其說是拉開他們,不如說是自己打累了。
慕湛打過許多仗,也打過許多架,還從未覺得這樣累過。宮中鬥毆,是重罪,而且幾十雙眼睛都瞧見了,皇帝若息事寧人只會令人說處理不公。
太醫簡單給這二人處理了傷口,皇帝也不知該想個什麽法子又能處置二人,又不傷和氣,思來想去憑他自己實在想不出來,正在這時,衛苒端着剛剛做好的蓮子湯來為他消氣。
十月還能喝到可口的蓮子湯,且是衛苒這等美貌才情俱佳的奇女子做的,這才令他有了做帝王的感覺。
衛苒看着底下跪着的兩人,都是慘不忍睹的模樣,哪還有将軍世子的模樣,這些子男人,她根本不願多瞧一眼。
心裏卻在竊喜,所有人将衛泱當個稀世的寶貝一樣寵着,不還得落到這等粗野匹夫的手上?只怕這人雙手實在太糙,會弄壞衛泱這可嬌貴明珠。
“臣妾以為,既然是因嘉炎公主起的事端,不如由嘉炎公主做了解好了。”
衛苒獻了好法子,皇帝卻有自己的顧慮:“進宮一趟實在麻煩,還是讓丫頭在家裏好好養着。”
說罷,正色道:“北陵侯慕湛,西寧伯衛桀,禦前鬥毆,無視律法宮規,朕罰你們...到慎刑司,每人領二十板子。”
要進慎刑司,昭示着這一架要穿得滿城風雨,衛桀卻毫不在乎:“若陛下能收回旨意,不将嘉炎公主許給這個陰險小人,臣願替此人受罰。”
皇帝愠怒:“衛桀大膽!長輩的決定幾時輪得到你這個做外甥的摻合了?依朕看是朕沒替皇姐教好你,你再加二十大板!慕湛,照打!”
一邊是難得信任的寵臣,一邊是看着他長大的親外甥,皇帝也是兩難,他已經盡量避免他們受罰,怎料衛桀這缺心眼的孩子自找苦吃!
二人這麽一鬧,全城都得知衛家小世子為了小公主和慕湛在禦前鬥毆,小公主即将下嫁北陵侯的消息得到了落實。
東陽城百姓仍對血統不正的慕湛倍加偏見,像是偷了自己米糧的老鼠蟑螂那般厭恨慕湛,卻又因他的身份,人人相見,都說着這一定是一段大好姻緣。
衛桀領了四十板子,保住了半條命,衛泱愁惱:“你就不能不惹那個人?明知咱們招惹不過的。”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你嫁給慕湛做媳婦?”
衛泱嘆氣:“架是打了,板子也挨了,你的氣也出了,事跡也遍傳東陽城了,可還得照樣眼睜睜看我嫁到北陵侯的府上。”
“湯圓兒...”
衛桀意識到自己太沖動,原本氣焰高昂的模樣也沉寂了。
衛泱委屈極了,自己的婚事,卻要自己哥哥受累,但她哭不得,眼淚只會他們擔憂,她有些哽咽地說:“可好歹是在東陽城裏,總好過那些遠嫁的。”
這夜衛烆回東陽城,駕馬直奔皇宮,領了賜婚的聖旨,此時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連夜陰雨,國公府燈火通明,除了偏居佛殿的梁玉已經睡下,府上的人都在清醒地等着王爺。
衛顯握住衛泱冰涼的手,安慰說:“既是定局,便安心接受。”
衛桀渾身的上,屁股挨不得椅子,便趴在長凳上,這一刻別說有期待了,恨不得永遠不來臨。
衛烆回來見這陣勢,又是陰雨天氣,腦袋漲疼。
衛泱婚事的旨意還沒下來,就鬧得滿城風雨,這家子兒女同他們母親一般,總不能讓人省心。
衛烆的一品王爵的深紫色常服上沾了雨水,袖口的銀絲祥雲形狀莫測。衛烆雖上了年歲,但難見老去的痕跡,歲月的風霜都化作這個帝國末代最有權勢的男人的魅力。他高大,他睿智,他是每個男人都想成為的樣子,他被奉上神壇,當做救世主。
朝廷上的事、戰場上的事、天下民生的事不曾壓倒他,唯獨這一道聖旨,似有千斤重。
縱觀全局,與慕家聯姻是一樁好事,成大事必要有犧牲,只是這十五年太快,還沒來得及記住小女兒童稚時的嬌氣模樣,她已到了嫁人的時候。
衛顯從衛烆手裏拿過聖旨,誰也沒想打開看。衛泱原以為能聽到一兩句安慰話語,随即又自諷,從她入宮到出嫁,衛烆哪次有過意見了?況且與西北慕家聯姻,對他而言百利而無一害。
衛泱站起來,裝做釋懷,“天晚了,大家都回去睡吧。”
連老管家都無法承擔這樣的後果,艱澀開口:“王爺,小姐年紀還小...”
“婚期還有待商議,但如今北平王身體不好,估計年前就得辦婚禮。”
衛烆也只有這一種答複。
衛桀見衛泱闊步離開,不顧傷口疼痛跳起來去追:“泱泱...”
事已至此,誰都無能為力,衛泱回房以後,見芷心焦急等待,沖她淡淡一笑:“你去睡吧,不用替我守夜了,明天別叫我起床,我想多睡一會兒。”
芷心喃喃:“小姐...”
衛泱強擠出笑意:“愣着做什麽?你這兩天也忙壞了,早些睡吧。”
安撫了芷心,卻安撫不了自己,衛泱想起小時候青原郡公主府上的老嬷嬷說過半夜對鏡梳頭會出現女鬼的故事,坐在梳妝鏡前,不自覺拿起梳子梳起了發,遇到打結的地方,自棄一般一梳子恨恨到底,可憐那錦繡似的好頭發,全都奉獻給木梳。
她咬着唇,逼自己噙住眼淚,阿娘死的時候她忍住沒在別人面前流淚,如今更是要堅強。
倒似這夜半時刻真有女鬼附她的魂,她從臺面上拿起一只青銅的簪子,向自己的脖子上輕輕戳去...
再用力一些,就要刺破肌膚...
她的皮膚十分脆弱,只是輕輕一用力,便留下痕跡,她也覺得疼了,随手将簪子扔在一旁,仿佛方才想了結自己的心思不過是受了鬼怪驅使。
她回到床上,抱膝而坐,将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自己依偎取暖。
這是她的命,她總得争一争,也許還有機會...
懿旨下來,定數已成,皇帝命陳克庸來請她回宮。
東陽城的皇宮在更早更早的時候不過帝王南尋時所住的一處行宮,文帝即位時,因北方的游牧民族時常南下侵略,宗室又起內亂,才從原本的邺城被迫遷都江南。
慶元四十三年臘月初九,匈奴人在邺宮裏設宴,匈奴将領齊聚邺宮,觥籌交錯間,諷刺秦人無能,連國都都護不住。
是夜,一個衣衫褴褛的十八歲的少年夜潛邺宮,爬上萬殿之巅。他的目的是一箭射中匈奴王的頭顱,機會只有一次。少年沒有浪費機會,他圓滿達成目的,嘴角浮起笑意,得意地看着宮廷裏匈奴人混亂的局面。只是他并沒能逃出邺宮,被匈奴人的侍衛抓住以後,匈奴人對他進行嚴刑拷打,他只字不言,匈奴人左賢朝着北方故土方向感嘆,如今匈奴亦未有這等剛烈男兒。
少年只身刺殺匈奴王一事轟動天下,傳到東陽城的新朝廷中,朝臣感嘆此少年若能為朝廷效力,定有大作為。于是文帝派三百死士前往邺城營救此少年,少年被救出時已成一攤爛肉,文帝帶着自己十二歲的女兒前往少年住所看望,十二歲的嬌貴公主未見過那般惡心的場面,當場嘔了起來。
文帝問其為何要刺殺匈奴王。
少年曰,其為馬夫之子,幼年其父為匈奴人養馬,在匈奴馬場中耳濡目染,練就騎射本領,後其父死于匈奴內亂中,自己與随流民返回故土青原郡,靠養馬為生。因戰亂離開故土,亦因戰亂而回到故土。國難當前,貧人無為,他願以命相賭,成,便要翻身做人上人,敗,不過一條爛命。
文帝欣賞其膽識與雄心,命其為右将軍,随軍北伐匈奴。
少年不負皇帝所望,戰起祁連山,殺盡匈奴人。遺憾是外敵得以驅除,內亂難平,文帝已老,再也看不到家國統一那日。
文帝死前最後一件事,是履行諾言,封這個不聞一名的少年為長安候,并将虎符交予少年,命其匡扶幼子,重振大秦國威。
二十六年前少年第一次踏入東陽皇宮,東陽皇宮比他想象中的更為落寞,然時逾二十六年,他以胡虜血肉滋潤東陽城土地,以天下民生鑄起一座比邺宮更要輝煌的宮殿。
二十歲的少年不曾預想,這宮殿的榮辱興衰會系于他一人之身。
國家不安,一家難安。
二十歲的他也不曾預想,他将由這座宮殿中,娶得出身尊貴的妻子,又将由這座宮殿中,送女兒出嫁。
☆、哭訴
皇帝始終覺得愧對衛泱,不敢召她到永壽宮中,命陳克庸在浣溪宮外打探衛泱現在到底是怎麽個心情。
衛泱不願意見人,徐勝芷心都被趕了出去。陳克庸叫來徐勝,只得一句:“看不出有氣,但總不像是沒事的。”
陳克庸吩咐一旁的小太監:“你留在這裏看着,我回去向陛下禀報。”
陳克庸将事情誇張了一番,說是那位帶着淚痕回來的,在國公府已經與衛烆鬧了一回。
皇帝皺着眉頭:“這個衛烆,也不會委婉一些。”
罷了又道:“朕還是去看看吧。”
因這幾日陰雨的緣故,夜色清寒,擡頭不見明月懸空,低頭不見故人回首。一如阿姐出嫁的那夜。
可憐皇室衰微,文帝死後康王竊政,康王命人追殺太子,太子與公主在長安侯衛烆的庇護下逃亡到他在青原郡的住所,一對在深宮中錦衣玉食慣了的姐弟住進陋室,為求活命,皇室尊嚴全都舍棄。後來衛烆捉康王,平定東陽城之亂,皇帝才得登基。為保得之不易的皇位皇權,皇帝下旨将公主賜婚衛烆。
公主出嫁如徹夜潛逃一般,無紅妝相送,無禮樂鳴奏。如今秦國子民自發地為公主開窟造像,頌其功德,卻無人記得太和元年公主出嫁的那一日,是那一年大吉的日子。
皇帝站在浣溪宮門口,淚濕雙目,這些年他不斷試圖保留幼時與皇姐在浣溪宮的好時光,但那些好的記憶已經被歲月風蝕,變得模糊起來,有關皇姐唯一清晰的記憶,是她出嫁那一夜冷冽的雙目。
阿姐,阿德一個人好辛苦啊...
如今的衛泱像極那時的阿姐,他不是不願見衛泱,而是不敢去見。
衛泱臉上已經瞧不出傷心神色,她用冷漠做防盾,掩蓋真實的自己,皇帝豈會不懂?
“泱泱...昨日慕湛向朕請求...要回涼州...朕...已經準了。”
衛泱苦笑,最後一絲希冀也沒了。
她沒有眼淚,亦沒有傷懷,只是淡淡一句,舅舅不疼我了。
皇帝的心口像是有千萬把刀子将他活刮,他寧願她哭,她鬧,寧願她說不嫁,若是她說不嫁,他一定會心軟收回旨意的...
可她沒有。
“泱泱...西北不能再亂了...如今能鎮得住西北的,只有慕湛...舅舅也不想你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的。”
衛泱不敢呼吸,只怕一呼吸眼來就會忍不住流下來,她抿着唇,渾身似被冰封了一般,僵硬道:“西北安寧,天下安定,皆與衛泱無關。衛泱只願為舅舅分憂解難,為報聖恩,衛泱願意前往西北,與永安侯成婚。”
應是萬菊簇開的金秋好時光,卻被連綿陰雨取代,一夜雨打風吹,菊花瓣與落英青睐泥土,到處是豔麗的蕭條景色。
好在這雨趕在衛泱生辰這一天終于下完,令宮人多日的準備不算白費。除了文武百官,東陽城的名門望族也受到了邀請入宮參加嘉炎公主的生辰宴。
今日萬衆矚目的焦點無疑是那高座之上華服加身的少女。許多未入過宮的争相向前想要見上嘉炎公主一面,又怕自己失了禮數。
一般的宮宴上,都是帝後為上上座,太子與一品公主為右上座,其餘妃嫔與皇子公主按品階以此坐在左上座,國公府為上座。此次上座再添一席,明眼人都知是為誰準備。
去年這時的慕湛還在遼東光着膀子與士兵比摔跤,是人人喊打的丘八土匪,莫說在宮宴中坐上座,連見識皇宮的資格都沒有,這一年時間平步青雲,與國公府平起平坐,為無數初出茅廬的少年譜寫勵志傳奇。
衛泱始終見不得這人身上的土匪習慣,此時這人就做她旁側,他身上的味道順着風扶過她的鼻尖——難聞死了,像是野獸身上的味道。
她捂着鼻,走到對面與她關系尚算不錯的良姬夫人身旁坐下。
嫌棄之情不可再多,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出身顯赫的世家子們都惋惜,登上驸馬位置的竟是這粗野武夫,可惜自己一身才華,卻換取不了一個如花美貌的妻子。
宴會最初先是歌舞,然後是獻禮,因坊間傳聞嘉炎公主喜好字畫,而皇帝更是對此瘋魔,許多人為投其所好,皆獻名家之作。
衛泱其實并不熱衷于此,習得一手好字畫,也只是為了哄得皇帝開心。亦有人送來各式各樣的奇珍異寶,錦衣華服,但她在皇宮裏,什麽樣的稀罕玩意兒沒見過?任何物件都已勾不起她的興趣,她無聊地大大哈欠,問陳克庸道:“還有多久本宮才可以離席?”
“這...”陳克庸頗為為難,“永安侯的禮還未獻上呢。”
到了準驸馬獻禮,他卻空手而來:“臣近日為籌備婚禮,未來得及備禮。但只要公主需要,臣這條命都是公主的。”
這樣一句戲言,卻将衛泱逗笑,“侯爺既然這樣說了,那不如現在就把自己這條命先給我。”
四座一片啞然